白孤真身是狐妖这件事, 季陵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遥想前世,莫说区区一条尾巴,就是他身为狐狸的原型, 季陵也早就看过、把玩过不知多少回了。

  不过重来一世, 白孤尚未对他完全放下戒心,没有主动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按理说季陵对此事应当毫不知情。

  季陵看着手中紧张绻缩的尾巴,适时表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好似不能理解, 张口道:“你……”

  话刚起了个头, 他便被白孤压上来一把捂住了嘴,不仅如此,连带着整个上半身也被禁锢住了,靠在床头一动不能动。

  季陵很轻地皱了下眉,本想直接挣脱, 手臂动了动, 不知怎么的又停住了。

  压在他身上的人,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不是!我不是……”

  白孤紧紧捂着季陵的唇, 这张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成为刺进他胸膛的利剑,不会致命, 但剜心一般疼。

  他此时六神无主,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只能一遍遍重复着:

  “我不是……你别怕, 别怕我……”

  不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季陵没有反抗,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后, 白孤急促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些, 他不敢看季陵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季陵,你听我说……”

  “如你所见,我……我不是……人类,我其实是一只化形的狐妖。但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人!我不是坏妖精,不会害你的!”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我很厉害,会很多法术,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求你了……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真的不会害人,相信我吧……”

  妖精贯会说谎迷惑人心,没有妖会主动承认自己造过孽,妖精不害人,这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可白孤说他没害过人,季陵是相信的。

  屠戮过人命的妖,身上会背负业障。不管走到哪里,那不祥的黑气都会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时刻缠绕在它们周围,刺激它们的凶性,侵蚀它们的灵魂,直到将其彻底吞噬,沦为疯兽一般只知杀戮的躯壳。是以为祸人间的大妖,最后的结局往往不得善终。

  这些事情,季陵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白孤心性纯良,对待不喜欢的人类虽然凶恶了些,但从未下过狠手取人性命,他那么爱干净,身上的气味都是清清爽爽的,像是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澄澈湖水,阴郁污秽的业障半点也不曾沾染上身。

  季陵初次在他身上看到业障,是在某个暗无天光的夜晚。

  白孤回来之后,没有如往常一般来找他,而是将自己浸入冷水中,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他仿佛感觉不到温度一般,一遍遍重复地清洗自己,好像身上有什么洗不干净的东西,脸上惨白得看不出半分血色。

  季陵将他强行从水中抱出来时,他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水中浮木,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季陵将他拥入怀中,柔声安抚了整晚,那天晚上彻夜摇曳的烛火,亦是白孤此前从来没有在他这里得到过的温情。

  那是白孤第一次杀人。

  有些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罪恶的阀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后来白孤又杀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罪的,无辜的……他们也许互不相识,但都有一个共性——他们挡了季陵的路。

  季陵从来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他干干净净地登上高位,不必付出什么,和他作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而白孤被日益加深的业障侵蚀,纯良的本性逐渐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暴戾,是杀人如草,是麻木不仁。

  只有目的达成后蜷伏在季陵怀中时,他才能找到一点过去柔顺乖觉的影子,他的善恶观早在不知不觉间重塑了,他开始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对,只要能让季陵开心,只要能让季陵对自己笑,温柔地抚摸自己,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有在季陵这里,世界才是真实的。

  季陵不在乎白孤杀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孽,对于他而言,这只狐妖不过是帮助他往上走的工具。这世上抓不住的事物太多了,将感情寄托在旁人身上在他看来是很愚蠢的行为。

  任何人都有可能离你而去,要想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别人怎么看他不重要,死掉的那些人不重要,至于躺在身边的是人还是妖……更不重要。

  能让他达成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季陵从不认为白孤的狐妖身份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显然对方认为他很在意。

  白孤靠在他身上,一遍遍解释哀求,眼泪滴落在季陵的肩窝,温度是滚烫的。

  这眼泪与他以往的每一次落泪都不同,不是为了装可怜扮柔弱刻意逼出的泪光,也不同与在鱼水交融时因感官刺激而晕开的湿痕,而是他真真切切地在难过,在恐惧,在向季陵表露脆弱。

  放在以前,季陵大概会利用这份脆弱,诱导他替自己完成一些事情。但现在,也许是因为他在心口留下的泪珠清莹得叫人不忍沾污,季陵只是抬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角泪意,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白孤愣了愣,他不自觉放松了禁锢的力道,缓缓抬头望向季陵,有些不敢相信。

  季陵捧起他的脸,告诉他:“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白孤泪眼朦胧:“你不怕我吗?”

  季陵笑了下:“我若是怕了你,又怎会同你相处这么些时日呢?”

  白孤道:“可是……我……我异于常人。”

  “很好看。”

  白孤顿时呆住了,季陵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从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天,白孤都整日懵懂迷糊仿佛在梦中,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本以为要命的最大秘密,季陵竟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并且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他还说自己好看!

  如果这是个梦的话,那么白孤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不会醒来。

  再次见到胡仙儿时,她又换了一副模样,这次她竟难得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一顾的清纯小白花形象,和以往风格大相径庭,不过通过狐妖独有的气味,白孤还是一个照面就认出了她。

  “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清,您还是与我保持距离为好。”

  白孤觉得她这样子哪哪都奇怪,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还在这儿?”

  “公子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我是皇子府的婢女,不在这里还能去哪?”胡仙儿捂嘴作惊讶状。

  “你答应过我,”白孤瞪着她,眼神有点凶:“不会再接近季陵的。”

  胡仙儿不装了:“这偌大的皇子府也不止他一个男人,你不让我找他,我自然可以找其他人,难不成这你也要管?”

  说罢她在白孤身上扫视一圈,掩唇笑道:“人类有句俗话:吃水不忘挖井人,如今你得了我的好处,不好好感谢我一番便罢了,还横眉冷对的,真是让人家寒心呢~”

  此话一出,白孤顿时明白了前几天自己莫名发热的缘由。

  虽说最后结果是个意外之喜,但胡仙儿在他还未能确定季陵心意时就冒然让他暴露身份,其恶劣行径实在可恶。白孤心里还堵着一口气,见她转身便要走,拦住她道:

  “你根本就是想看我笑话,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胡仙儿扑哧一笑:“被你发现啦!”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头发,随意道:“不过既然结局皆大欢喜,我也算帮了你的忙,我的小冤家,你就别再赖着我了,缠你的情郎去!”

  白孤闷闷道:“这几天我不能打扰他。”

  文试在即,季陵几乎整日泡在书房,连用饭的时间都没有,每晚都是夜深露重时分才回房歇息,第二天天不亮又要早起,眼下都熬出了青黑。白孤看着心疼得不行,偏偏在这事上帮不上他的忙,睡觉时也不故意招惹他了,只早早地给他暖好被窝,乖得不像话。

  胡仙儿道:“难怪你有这功夫来烦我。”她说着提了提手上的食盒:“我还要给人送饭,忙着呢,你自己上一边玩去。”

  白孤觉得她手里的食盒有些眼熟,好像……在十三皇子书房里见过。

  “你……”

  “嘘!”胡仙儿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神色暧昧,一切尽在不言中。

  离开之前,她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对白孤交代道:“没什么事的话,接下来这段时间最好安分一点,别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皇帝老儿新封的那个国师可不是什么好鸟,要是被他发现的话,我可不会救你,你只能自求多福咯!”

  有关这位新任国师的事情,白孤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听说他仙风道骨,术法高深,还献上了延年益寿的丹药,皇帝服用后果真龙体康健,越发对他信服有加,言听计从。

  白孤法力低微时被道士追杀过,那人追了他数月,只为杀他夺取内丹,白孤因此讨厌上了所有的道士。

  国师玄真卿就是个道士,他现在深受皇帝信任,可以随意插手朝堂之事,季陵若是进入官场,必定会与此人产生交集。

  白孤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太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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