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开文件袋开始到天光大亮, 谢燕归一夜未眠。

  小几上摊的满满当当,连翩的信、集团后续整改意向书、谢清听和赵纷然有染的证据......

  每一份东西谢燕归都再三读过。

  羞愧、悔恨、愤怒,很多情绪在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还有那份录音,他重新听过。

  现在谢清听证据确凿, 连翩临走前却还嘤嘤叮嘱这许多, 两相比较,天平彻底倾斜。

  当初谢燕归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份录音的真假, 但真假之外还有利益权衡, 他以己度人, 已经给连翩定了罪。

  其实亦可以鉴定录音的真伪。

  但即使怀疑连翩,谢燕归却不愿意这份录音被别人听到。

  他以为自己也算是维护了连翩的形象, 也算留住了两人的情分,至少最后不至于真的撕破脸。

  现在看,真正践踏连翩心意、情分的,却原来是他自己。

  谢燕归想, 这份录音要么是假的——他上网搜索发现居然有那么多模仿别人声音的办法。

  要么, 连翩是故意这么说误导谢清听,却没想到会被谢清听录音。

  说一千道一万。

  总之, 谢燕归已经明了他到底做下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明明异变突生时是连翩一力撑起大局, 一力护持他,在董事会复杂的局势和谢清听的虎视眈眈下保下了谢氏也保护了他。

  最后, 他却被他联合其他人硬生生逼退。

  磨刀石......

  连翩留下的信的内容,谢燕归字字句句都已经记在心里。

  连翩说:“燕归, 别记恨哥, 哥这辈子可就给你做过磨刀石, 那滋味......怪不好受。不过好在你争气, 如今的确有能力执掌谢氏, 谢董事长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骄傲,我也为你骄傲。毕竟,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老师。”

  想起这句,谢燕归眼眶骤红。

  他真的......

  他真的该死!

  啪的一声,第不知多少次,谢燕归再次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没有联系连翩,没脸。

  想起过去的所作所为,自以为登高望远,自以为把握大局,真是愚蠢。

  也曾想过,如果他是连翩......

  如果他是连翩。

  什么谢氏,要么撂开手带着自己的报酬离开,要么既然被冤枉至此,那就干脆将罪名落实。

  只有连翩,能干却又那么心软,竟忍着气将一切扛了起来,让他顺顺当当的接过了谢氏。

  他何德何能,遇到一个连翩。

  又何其愚蠢......

  还有谢清听!

  谢燕归只以为他在父亲去后野心膨胀,没想到在更早的时候居然不顾人伦......

  证据确凿。

  难怪当初他想祭拜那个未出世的胎儿,他哥没让他去。

  若真去了,如今怕不是要呕死。

  一对贱人!

  他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还有老头子的死......

  连翩信中说的简单,只提了一句他感觉谢风泉的死不简单,也许和谢清听有关,让谢燕归谨慎行事。

  谢燕归了解的连翩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明确说和谢清听有关,顺着这提示查下去......

  如果真是谢清听下的手,很多事便顺理成章的能解释了。

  父亲临终前没有叫平日里最亲近的谢清听,只叫了两个董事,没有将谢氏托付给已经是总经理的谢家人、谢清听,却托付给连翩......

  心中既悔且恨,谢燕归整个眼睛都通红。

  不知又坐了多久。

  有电话进来,来电显示“二叔”两个字。

  谢燕归心中恨毒了谢清听,这个人何其可恨,离间他和连翩,给老头子戴绿帽子,甚至可能为了图谋谢氏......

  但他毕竟不是当初的谢氏燕归少爷。

  他是谢董事长。

  纵然恨的面颊肌肉都绷出一种酸痛,还是接通了电话。

  谢燕归:“二叔。”

  谢清听见谢燕归好几天没来公司,不知道他又闹什么幺蛾子,或者是不是和连翩牵连上了,心里不安,所以试探几分。

  骤然听到电话中喑哑的声音,不禁道:“你的声音......燕归,你病了?”

  谢燕归:“着凉了。”

  谢清听:“没什么别的事吧?你现在是董事长,忽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好几天,有些不妥当。不过病了和你懈怠了还不一样,你好好养着,集团的事有我呢,放心。”

  如果此刻是面对面叙话,谢清听一定会被谢燕归冷森森的模样吓到。

  谢燕归道:“我好多了,今天会去公司。”

  说罢挂了电话。

  他一向这样独断专行,谢清听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办法,没和连翩牵扯就行,那人聪慧的吓人,真怕被他再搞出什么事。

  话说谢燕归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病了,听着病的还很严重。

  怕不是之前一直绷着一根弦,如今一朝得意忘形心里松了劲儿......

  怎么不直接病入膏肓算了!

  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谢清听兴致不大高的往办公室走去。

  谢燕归不知谢清听咒他最好病死的事。

  太阳照样升起。

  这个房子一切生活用品都很齐备。

  只冰箱里除了一些饮品外再无别的东西,大概是佣人接到命令不来打扫但惦记着冷藏的瓜果蔬菜,将东西都清空了,免得放久了坏了再污了屋子。

  他洗脸换衣服,除了一双像熬了好几个大夜的通红的眼睛,再没什么异常。

  临走前谢燕归捧着连翩的相片看了好一会儿。

  喃喃道:“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吩咐的事我会去做,我不会冲动,我会忍着,我会调查清楚。哥......我好想见你。”

  谢燕归将连翩给他的资料都收起来。

  随身携带。

  不透明的纸袋,外人也看不出什么来。

  鬼使神差,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江揖来海城找连翩,那个纸袋......那真的是什么合作吗?

  后来他调查过,谢氏和江氏那段时间没什么合作。

  去公司的路上谢燕归给江揖打电话。

  江揖接的很快,但没说话。

  谢燕归:“江总,你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是吗?”

  江揖沉默了一瞬:“知道什么?”

  谢燕归:“我误会他,他却始终如一的待我,甚至甘愿做我的磨刀石,被我逼迫卸任董事长的职位。”

  话说的艰涩,甚至有种拉嗓子的痛意。

  江揖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我发现你纠结一些人举动异常,我去提醒他,他让我不要声张,他说他心中有数,说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末了道:“怎么,现在后悔了?”

  谢燕归向来看不顺眼江揖,两人只要见面便几乎针尖对麦芒,但这次他却犹如没刺的面团一样,低声道:“是我的错。”

  他这般,江揖倒不好再说什么。

  主要他虽然心中不平,但上次和连翩联系,听连翩说起卸任谢氏董事长的事,连翩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既然连翩看的开,没受什么委屈,江揖便也不欲太过计较。

  只警告道:“不要再打扰他。”

  谢燕归:“我哥他......他回安市了?”

  他怕见连翩,但却忍不住想知道他在哪里。

  江揖:“不知道。”

  这种废话没有意义,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谢燕归没有再打过去,他知道在江揖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索性先去公司。

  好巧不巧正碰到谢清听。

  谢清听赶着去和合作方见面,他是总经理,每天不说日理万机其实也差不多,所到之处人人让路。

  不让路的谢燕归就格外明显。

  顿时就笑了:“燕归,你的眼睛......”,脸泛红,是在发烧?

  谢燕归冷冷道:“没什么,你去忙吧。”

  他克制着厌恶和愤恨,像过去那样云淡风轻的绕过谢清听走开。

  谢清听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虽然谢燕归除了想和连翩别苗头的时候对他稍稍恭顺了些,其他时候都一直这么桀骜不驯,但他总是习惯不了。

  只心道自己这忙了半天竟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尤其谢燕归像才沾完血腥的狼一样,还是不惹为妙。

  谢燕归到办公室才发现自己竟双拳紧握,指甲都快将掌心抠出血来了。

  他叫来韦幸,没事人一样处理紧急的工作。

  就这样忙忙碌碌一直到下班的时候,身体疲累之极,心理上才有了几分喘息之机。

  也想明白了。

  错就是错,逃避是懦夫的行为,也糟蹋了他哥的一片心意。

  谢燕归想去向连翩道歉。

  还有,他要告诉连翩,他是真心喜欢他,他要堂堂正正的追求他。

  小叔那里,也要去拜访。

  再就是谢清听这只豺狼,这就需得暗中查探。

  如果谢清听真的丧心病狂到对老头子下手,那他必然要让他一命抵一命。

  计划的明白,谢燕归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他给连翩发了短信,告诉连翩他已经是收到了资料,都看过了,会认真处理,还有就是感谢连翩用心良苦。

  至于那份录音,他想跟连翩当面说清楚。

  说来也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是那么多疑,如果他对连翩再多几分信任,这种事其实早就可以开诚布公的聊清楚。

  只是,没有如果。

  短信发出去后,谢燕归等了很久,但连翩那边也没有回复。

  谢燕归忐忑又懊悔,心道他这是真的伤了连翩的心。

  其实谢燕归完全想多了。

  连翩唏嘘过,但真没伤心。

  伤心的事在他这里留不住,很快就会扔到脑后,自认是实打实的凉薄性子。

  短信他看到了,就是不想回。

  回一句那不得回第二句,短时间内他觉得自己有谢氏PTSD。

  反正现在也不是谢氏董事长,就纯粹一个无所事事有钱有闲的富二代,怎么任性怎么来就完了。

  当然也不是谁也不理。

  像红杉发信息说他要回斯洛,并且欢迎连翩来斯洛做客,到时候他可以当导游的时候,连翩祝他一路顺风来着。

  红杉很喜欢连翩。

  这个青年像华国古代的那种贵公子,有气度有底蕴,是个玉石一样的人。

  他邀请连翩去斯洛旅游也有私心。

  如今他有一儿一女,女儿长的像妻子,可爱极了。

  儿子说好听点是活泼说不好听是淘气,时常以自己是华国血统骄傲,但骄傲过后却不肯努力丰富自己。

  红杉想让儿子看看,到底华国真正优秀的人是什么样。

  在和连翩道别后,他又告知了谢燕归自己要回国的事,在谢燕归问谢先生时,直接说谢先生知道谢燕归和谢氏都好,不准备再回来。

  谢燕归问红杉什么时候走,并说要来送他。

  红杉拒绝了。

  他说白了就是一打工的,谢燕归是谢先生的侄子,也算是他的雇主之一,让人家送,不合适。

  但是谢燕归坚持。

  他很感激红杉在他失明时的照顾。

  红杉只得答应。

  见面后,谢燕归转给了红杉一个大红包,还送给红杉三样礼品,这是给红杉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的。

  只道:“小叔那里,过段时间我想去探望他。”

  看在大红包的份上,红杉提醒:“谢先生不喜欢人打扰,这次也是迫不得已......”

  谢燕归道:“总要试一试。”

  红杉就不再说了。

  虽然有时候他将谢燕归当做熊孩子看,但这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城府和手腕都极其出色的男人。

  这样的人一般心智极坚,不会轻易被人改变。

  谢燕归转而问起红杉家里人的状况:“礼物挑的不知道合不合适,希望他们会喜欢。”

  红杉笑说家里人都很喜欢华国的文化,华国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喜欢。

  气氛正好,

  谢燕归冷不丁道:“小叔喜欢什么?我看他总是坐轮椅,当年的烧伤一定很严重,全身都受伤了,是吗?”

  被问的是自己极熟悉的东西,红杉顺口道:“可不是么,谢先生脚底板都被烧坏了......”

  虽然谢云起好强,但到底有需要人贴身照顾的时候。

  红杉没见过全貌的,但这些年这里看见一些那里看见一些。

  尤其谢云起又是疤痕体质。

  他猜谢云起受伤极重。

  说脚底板都被烧坏的意思是,脚底板这样隐秘的地方都被烧到,更不要说其他地方。

  谢燕归想起失明时攥到的那个光滑的手臂,还有那种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

  心悸难言。

  是他!

  是他哥在照顾他。

  在他几乎逼宫一样让他哥卸任董事长后,他哥居然还那么悉心的照顾他。

  那小叔......

  确认了心中所想,谢燕归问道:“我哥和小叔,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的,到底他哥背地里为他做了多少,而他却丝毫不知情,反而心怀怨怼算计着他......

  片刻后,车子停在了路边。

  红杉发现到底小看了谢燕归。

  也怪他平日里因为配合连翩,是以知道内情的旁观者身份看着谢燕归一步步往上,便觉得连翩保驾护航,谢燕归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但在谢燕归,他的确是冲破了很大的阻碍,自己或联络或收服了很多老狐狸一般的董事会成员,才成功登顶。

  连翩说是做磨刀石,他做事有分寸,但真的没有放多少水。

  红杉不明白谢燕归怎么突然这么笃定谢先生和连翩有关系,什么也不敢说,只说不知道,听不懂谢燕归在问什么。

  谢燕归也不废话。

  昨天到今天,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全部都超出他的预料,颠覆了他的世界。

  神经绷着,他直接给谢云起打了视频。

  谢云起接了。

  斯洛气候很好,几乎只有春、夏、秋三季。

  今天多云,微风,很适合出门。

  视频背景是一片旷野,他戴着帽子口罩,露出的眼角眉梢都有烧伤又没有很好的愈合的疤痕。

  但那双眼平静又幽深。

  像大森林的深处。

  谢燕归心情激荡,但他自制力极强,死死压着这份激动,只发红的眼角让人不敢直视。

  他问:“小叔,你回过国吗?”

  站在谢燕归旁边的红杉,清楚看见谢燕归肩膀微微颤动,那是激动到极致才会有的表现。

  但没想到视频打通,他竟只问了这一句。

  叔侄隔着几千近万里的距离相对。

  谢云起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沉默片刻后,嘶哑刺耳的声音响起:“是。”

  谢燕归惊愕的看向红杉,不是说小叔不会说话?

  红杉目光躲闪。

  谢云起记性很好,他记得连翩的嘱托,但他可没答应会按照连翩说的做。

  那个年轻人有些方面,有点蠢。

  他懒得说他。

  但被问到头上,冒领别人的功劳,没意思。

  谢云起缓缓道:“他来找我,求我帮你,许诺你父亲留给他的财富的一半。钱我没要,事我也没办。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把身份和红杉借给他一年,你成长的比想象中的快,还有,你运气很好。”

  说完,他挂断了视频。

  谢燕归像被植物化了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片刻后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低低的叫了一声:“哥——”

  泪水从他指缝溢出。

  红杉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搜肠刮肚:“连总一点都不怪你,他......他很骄傲。”

  谢燕归看他。

  他的体格、长相、身家还有气场,都注定了他绝不会是个会让人觉得可以欺负的人。

  但此刻,这个人看上去极其的脆弱。

  红杉结结巴巴:“那什么......可能有点失落,但是......总之连总是为你好,他对你好,并不是希望你在这里哭泣。”

  他华国语说的很溜,但紧张的时候会有点特别官方,听上去跟念稿似的。

  谢燕归垂下眼,长而浓黑的睫毛湿漉漉的,这样看,又有些像当初什么都不记得的谢小狗了。

  他低声道:“我知道。”

  如果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连翩是怎样用心良苦,那就真的太笨了。

  小叔说的对,他运气很好。

  谢燕归收拾心情重新上车,他遵守承诺送红杉到了机场。

  红杉有些担心。

  谢燕归道:“我没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我爱他,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弥补。”

  他恢复了镇定。

  但和才当了董事长的那时候想比,整个人似乎有了一种更深沉宽厚又稳重的力量自身体内部舒展开来。

  这感觉,让红杉来说的话,和连总好像有点像。

  至于那什么爱不爱......

  他虽然嘴皮子很溜但才犯过错,不敢多说,只心道那位连总对谢燕归,更像跟养孩子似的。

  家长当然爱孩子了。

  但爱跟爱吧,好像区别挺大的。

  目送红杉离开后,谢燕归直接买了飞往安市的机票,两个小时后起飞。

  当天晚上十一点,洪伯见到了风尘仆仆过来的谢燕归。

  连翩并没有对洪伯说起过谢燕归“逼宫”的事,只说一切都是演戏,是为了让谢氏稳定下来。

  是以洪伯对谢燕归这年轻人的感情虽然有些复杂,但观感不赖。

  加上谢氏毕竟是大集团,是自家少爷很用得着的人脉,以后的事谁说得着,说不准就用到了呢。

  他可是当过董事长秘书的人,眼光得放长远。

  当然了,时代一天天变,现在很多人都不叫秘书,都叫助理了。

  洪伯热情留宿。

  谢燕归心中愧悔,坐立不安。

  洪伯笑道:“你们的事少爷已经告诉我了,他帮你忙既是看在老谢总的面子上,也收了报酬,银货两讫的事。不过你们相处这么久,早就也是朋友了,来朋友家,有什么放不开的。”

  谢燕归便知道连翩在洪伯这里甚至没说过他一点不好。

  这让他更内疚。

  可惜洪伯不知道连翩去了哪里,天又晚了,在洪伯留宿时他便留下了,当然再没有住连翩卧室的待遇,而是被引进客卧。

  洪伯本来想告诉连翩谢燕归来的事,但这都十二点多,便想着明天再告诉也不迟,免得影响连翩休息。

  第二天一早,客厅电话疯响。

  洪伯接起来。

  那头是岁安,带着哭腔:“洪伯,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少爷......”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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