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日光,春风,敖包, 彩旗。叶慎独居高临下,凝视着时光。
时光坦然与之相对。
如果我摔下来,你会心疼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心态,才问得出这句话。
这种不理智的话, 以前她是不会说的。
既然说了,便也没有收回的可能。
视线里,叶慎独走上前,离她更近,低声应道:“不会心疼你,我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时光定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多余且矫情。
以他的为人, 肯定会这么说,也会这么做。
花了半秒钟确定眼前人属实后,她说:“你就是主办方说的那个重量级别的参与人?”
叶慎独反问:“难道我不够重量?”
时光暼他, 半开玩笑道:“来工作就来工作, 说什么为我, 冠冕堂皇。”
说罢她回头去寻自己开来的车,发现早不知被甩到几公里外去了, 再转身, 便措不及防落入男人深邃的眼里。
“如若不是你,你觉得这种活动我会来么?”他说得很认真。
时光错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他今天的穿搭上:“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这会儿来找我做什么?”
黑色衬衫黑裤子黑皮鞋, 外搭黑色绒面西服, 慵懒中透着股由内而外的贵气。
叶慎独由她看,待她再次抬眸望向自己,才轻声道:“惹我们时老师生气,来哄哄。”
惹生气,来哄哄……多么动听的话啊!
慌神片刻,时光问自己那晚真的是生气?
为什么生气?
因为他没回去也没提前告知?想法闪过的一刹,被她强行掐断,皮笑肉不笑道:“男人本色,油腔滑调。”
“句句属实,这点你可以相信。”叶慎独搂着她往前走几步,送她坐上副驾。
等他也上车,时光才问:“你什么时候买通我助理的?”
她指刚才手机发送位置的事。
他开车原地掉头,淡淡道:“我助理送了她个LV。”
“………”开除,她决定。
车往回开,时光带上墨镜,将手伸出去,让风从指间吹过。
她问:“所以你去过我们住的民宿,工作人员们也都见过你了?”
叶慎独在后视镜里看到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半响才道:“都见过了。”
“那今晚分开睡。”
男人侧眸倪她一眼:“不可能。”
知道是废话,时光笑笑,没跟他扯皮。
他们很快回到原地,除了时光的车还在,那帮孩童和羊群已远去。
她检查了翻店老板的车,确认完好无损才转身,发现叶慎独靠在自己的车前,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黑眸冷静,似是审视。
辽阔的草原,身后的敖包上,无数的彩旗被风吹得“砰砰”响。两辆车成平行状态,时光在这边,叶慎独在那边。
互相对视许久,男人说:“你把头发弄直了。”
“造型师弄的。”她坦言。
骑马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柔直的长发,黑色的吊带,渐变色红裙随着马的奔驰迎风而起。
那股子肆意潇洒的劲儿跟之前的法试卷相比,又是一番风味。直发的她,攻击性没那么强。
“很好看。”他夸道。
“我什么时候不好看?”
叶慎独笑笑,向她伸手,“来我这里。”
时光走过去,被他自然而然地搂着肩。
“我的时光,什么时候都好看。”他在她头顶说。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青草,喃喃道:“你说人为什么会在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心境?”
他说:“你现在是什么心境?”
“自由,”时光说,“就像在川西一样的自由。”
他透过墨镜看她一眼,“在北京我囚禁你了?”
“自是没有。”时光说,“只是我个人,比较向往外面的天空。”
叶慎独沉默须臾,言道:“但人是不可能一辈子自由的时光,就像你无论在外漂泊多久,最终已要回归人群为了三两碎银起早贪黑一样。总有一个原因,会成为你驻足的理由。就像我……”
什么会成为她驻足的理由?时光透过墨镜去看他,又匆匆移开。
忽然没了下文,她追问:“就像你怎么?”
男人垂眸,对上她的眼:“诸多身不由己。”
诸多身不由己……时光揣摩着这话,说: “会不会,跟自己的选择有关?”
他先是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沉沉一句:“你说得很对,跟选择有关。”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呢?她在心里问。
他自是听不到,即便听到,他自然也不会说太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中云卷之后又云舒。
叶慎独抬手看了眼表,用大拇指蹭了蹭她的脸庞,说:“时间仓促,不然,一起去你说的敕勒川脚下看看。”
“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明早七点。”
那是来不及了。
“明早七点就走?”时光将墨镜往上推,仰头看去,“活动为你才推到明天的,你不参加了?”
男人也拿开墨镜,似笑非笑看着她:“还不明白吗?我就是来看你的,所谓的活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天很蓝,很静,就像他此时的蜜语,醉人而不自知。
“我们,合张照吧……”时光塔拉着眼,听见自己小心翼翼地解释,“难得来一次。”
“好。”叶慎独笑问,“时老师想怎么拍?”
时光去车上拿出三脚架,找到个绝佳位置摆放,回头冲他说:“您这身段,怎么都行。”
他挑挑眉:“我当你是在夸我。”
她将相机固定在上面,设计好十秒倒计时,迅速跑过来:“别说话,开始了。”
十,九……
男人嘴角上扬,见她离自己还有点距离,抬手挽着她的肩将她拉进。
六,五……
时光挽着他的手腕,后背靠着越野车。
三,二……
最后一秒,她忽然抬手将他的头掰下来,主动垫脚,吻上他的唇。
身后彩旗飞扬,远处的牛羊成群,天气正好,他搂着她的腰,她则垫脚亲吻着他。
大胆的,毫无顾忌的。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叶慎独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未及反应,女人已经放开他回到原位。
他眯眼看她,目光如炬,半响才宠溺似的一笑:“小姑娘。”
她挑眉看他,没有搭话。
“怎么突然想照相?”他问。
她走过去将相机取下来,低头认真看了眼,又把三脚架放回后备箱,似真非真道:“等你以后结婚,我就把这张照片寄给你和你的新娘。”
不知是不是那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听着烫耳朵,叶慎独目色一沉,错开了视线。
时光权当没看见,攸地记起尘封已久的东西,问:“在新都桥,你给我赢的那件藏袍还在吗?”
他这才望向她:“现在才想起来?”
这边战略性一笑,蒙混过关。
“在后备箱里。”他平静地说。
“那就行,先放着吧。”时光问,“怎么说,回了?”
叶慎独点头,上了车,一手虚扶着方向盘,一手搭着车窗,说:“比一下?”
“不比。”时光笑说,“这车是店老板的,弄烂得赔,不合算。”
叶慎独蹙眉:“男老板?”
她说:“对呀,免费借我开的。”
他意味深长点点头,将手伸出窗外,“你过来一下。”
时光走过去:“做什么……唔……”
她刚一过去,叶慎独便伸手扣住她后脖颈,深深地吻上她的唇,霸道地用舌尖在她嘴里搅了又搅。
放开的时候,她喘着粗气盯着他,心情复杂。
“别乱开别的男人的车。”男人冷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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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民宿,时光第一时间便把车还了。跟叶慎独一同路过大堂时,被主办方的老总堵了个正着。
“叶总,听人说早先就见到您了,但我一直没找到,实在有失远迎。”一身西装的主办方老总笑着过来跟他握手。
叶慎独微微颔首,同他握手。
“这位是……?”那老总将目光投过来。
时光没吭声,突然有点好奇他会怎么同别人介绍自己。
叶慎独看她一眼,眼底是一闪而过的复杂。
“时光。”最终,他冲那人语气平缓地介绍。
时光眼睫微闪,垂眸不语。
显然那个老总不认识她,尽管她已经在活动现场工作了五六天。
“晨鑫的服装师。”那人的手下小声提醒。
“哦,对对对,见过,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时小姐是叶总的……抱歉抱歉,早先并不知道你们是……照顾不周,照顾不周。”
时光在活动现场工作这么多天都没被他记住,跟叶慎独一同出面几秒,就足以让高高在上的老总点头哈腰。
笑脸相迎是人情世故,而适当地省略,是为了避免让当事人听见那个尴尬的形容。
然而他那自认为非常聪明的停顿,还不如别停顿。
都是千年狐狸,只消看一眼就懂他们是什么关系。叶家二公子身边的女人,这不是常事吗?
从她住进南苑的那一天起,这一天迟早会来。
不待叶慎独说什么,时光已经面不改色地冲对方笑笑,说:“各位聊,我有事先走。”
在叶慎独直勾勾的注视下,她独自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一刹,她看见他看着自己,神情沉如深海。
尽管他说过,他未娶她未嫁不要那样形容自己。
竟管时光没有刻意去计较,可从她选择住进南苑的那天起,她是叶家二公子的情人这件事,便已经坐实。
这点,她很清楚。所以现在这种局面,再正常不过,不是吗?时光自嘲一笑。
电梯停在五楼,她刚走出去,就收到叶慎独的消息:
“谈点工作,我半个小时上来。”
半个小时,她冲了个澡,吹干头发,把音乐开到最大。
以至于,有人敲门她都没听到。直到叶慎独的电话打进来,她才去开门。
四目相对,他说:“房间住满了。”
多此一举的说辞,就算没住满,他也不可能会住别间。
时光侧身,让他进屋。
他左右看看房间布局,把外套脱了,说:“我去洗个澡。”
她点头。
见她如此,叶慎独站着没动。
“时光。”他喊她。
“唔?”
“别这样。”
“好。”她答得很诚恳。
男人定定地望着她,无限向她欺近。
时光以为他要吻她,垂下眼眸,没料下一刻,只觉脖子一凉,有小坠坠落在她喉窝处。
全身镜里,她看见那枚如水滴般的坠子,蓝得很纯净,像眼泪,晶莹剔透。
懂的都知道,这款项链出自法国大师之手。据说,此人一年只做四条项链,春夏秋冬各一条,不是身份地位顶尖的人,根本不可能买得到。所以,价格可想而知。
比那辆八位数的车,少不了多少。
在为她花钱这件事上,他倒是从不含糊。
时光任由他摆布,没有说话。
叶慎独扒开她的发,耐心地系上后面的扣子,说:“想我没?”
声音响在她耳畔,轻轻的,浅浅的,痒痒的。她躲了躲,闭口不言。
“我很想你。”他继续说。
“有多想?”她轻声问。
他吻下来,将她抵在桌棱边上,目光炽热不清:“夜不能寐地,想要你。”
他现在所说的想,是身体上的。是游戏一开始他们就心照不宣定下的规则。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明知是漂亮的剧毒,时光却定在原地一再沉默。
忽而间,有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尖划过,缓慢而明显。
这次她很不配合。
他应该也感觉到了,所以过程并不算愉快,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舒缓。
床上凌乱不堪,被子一半在地上,有个枕头在床中间。
叶慎独拉衣裳将她遮住,又把枕头从她腰下抽出来翻过另一面放在床头,最后俯身将她捞进怀里。
双双沉默许久,他摸了摸她脖颈上的项链,问:“喜欢吗?”
等气息平稳,时光才应道:“这么多钱买的,谁会不喜欢。”
叶慎独揉着太阳穴,声音不是很清明:“累。”
见他不是说着玩儿,时光的语气终于软下来,问:“你昨晚没睡吗?”
“睡?” 他倪她一眼,“你要不要回想一下你接电话时的语气?”
她无言。
“你从哪儿过来的?”六个小时的车程,不至于这么累,时光问。
“我在法国出差。”他说。
“昨晚?”
“嗯。”
“连夜赶飞机,今早到的北京。”
“……”
“家都没回,又赶车来到呼和浩特。去你们活动现场,你不在。来民宿,你助理说你出去了。你说……我累不累?”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卖惨,但那满眼的血丝确实不是装的,真的很疲惫。
这男人吧,只能说,一段时间内,他对谁好,是真的很好很认真。
时光妥协地叹了口气,“我,我给你按吧。”
叶慎独睁眼,有些意外,扯出抹笑,身子往下缩,枕在她腿上。
时光抬手,有模有样地给他揉着太阳穴。
“力道怎么样?”
“时老师方方面面都很优秀。”
她没理他。
他说:“你走这几天,院儿里的月季开了。”
“开得多吗?”
“不算多,等你出完差回去,应该就全开了。”
“嗯。”
“喜欢的话,再种点别的。”他认真思考起来,“玫瑰,牡丹,芍药?”
她笑了笑,没接话。
他不知道,她其实更喜欢野花野草。或许他一直都清楚,只是选择性不知。
多想无益,时光换了个话题:“你一个人开车来的?”
他转了转脑袋,瞧着她:“我再开车就是疲劳驾驶了,助理开的。”
这还差不多。
“急着回北京有事?”她说。
他轻轻摇头,“回去直接飞卡塔尔。”
“这么赶?”
“处理叶言清的烂摊子。”他直言。
“他怎么了?”时光瞳孔微变,没拿捏好力度,男人皱了下眉。
他很少跟她聊工作,可能事关叶言清,他才无比坦白:“一场工程下来,亏十几个亿。”
“亏这么多?不应该啊,他,好像也没这么蠢吧?”时光有些难以置信。
叶慎独翻身坐起来,“你倒是很相信他。”
时光摇头:“我信他做什么?我不信。”
“还算有点求生欲。”男人笑笑,言归正传:“这笔差价,被他私吞了。”
时光彻底愣住,他有这胆子?
“不信?”
“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谁知道。”
“话说,他当年是怎么被你们家弄丢的?”时光突然来兴趣。
叶慎独却不说了,脸埋在阴影里,冷笑一声,低喃道:“谁知道呢。”
.
更晚的时候,两人在房间吃了点东西。
叶慎独洗澡出来时,时光已经快睡着了。
他静静躺下,搂她入怀,摸了摸,肯定道:“你瘦了。”
应该是的,她心说,不太想吃东西。
“睡眠也不好。”他又说。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含糊地“嗯”了声。
叶慎独问:“是不是因为我没在你身边?”
时光在静夜里睁开眼,睫毛像刷子一样在他胸膛上规律地闪着。
是。她在心里无比肯定地应着。
此时此刻,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具体是,她的心……丢了。
丢的地方不是山川,不是河流,不是草原,也不是沙漠,而是丢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意他会不会心疼她;才能解释,那晚他不在,她便彻夜难眠;才能解释,昨晚她会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任由情绪泛滥;才能解释,早先在草原上,她想跟他合照,并垫脚去吻他。
也才会在意,他会怎么跟别人介绍自己……
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和想法,在川西的时候,时光是绝对不会有的。
意识到这点,时光皱皱眉,又咬咬牙,最后“啧”了一声。
叶慎独真的很累,沾着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他睡觉习惯很好,不会打呼,呼吸很浅,十分安静。
她轻轻开了展台灯,静静地看着他。
鹅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轮廓,他的眼角眉梢,他的一切,都能让她的心,在这个静谧的夜晚,跳动如海浪般汹涌。
神明在上,枕边这个男人,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他产生了别样情愫。
一种超越目前关系的,属于异性之间该有的正常情愫……
作者有话说:
五千多字,我的评论呢(呜呜呜呜)
周六休息一天。周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