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须臾, 叶慎独逐渐敛去眼底情绪。
他带着一身酒气坐上车,关上门,系上安全, 又倪她良久,才暗哑着声道:“等多久了?”
“个把小时。”时光说。
他捏鼻梁的手顿住,“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一定要先打电话,而不是直接进去呢?哦, 她没有邀请函。时光没什么笑意地笑笑,没接话。
叶慎独将她的神情收尽眼底,转眸靠着头枕,轻声说:“我头有点晕,回去跟你聊好吗?”
不知他是疲惫还是心情不好,眼底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乌青, 眼眶里也有血丝。相处这么久以来, 时光头一次见他这幅模样。
夜更深了,鸦雀无声。
她收回视线,拧开矿泉水递过去, 轻松地揶揄道:“看来你这酒量确实不行。”
叶慎独直勾勾地望着她, 接过水抿一口, 又递过去,笑了笑:“自然是没我们时光厉害。”
气氛缓和下来, 时光把车开了出去。
从餐厅正门口路过时, 她看见很多散场出来的人。
看长相和气质,应该都是叶氏家族的人。不知在议论什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江边, 脸色极其难看。
她下意识看向副驾, 叶慎独已经睡着了。
今晚的事冲击太大, 一路上她都在想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喊他儿子?
难道他真的不是亲生的?
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时光提前到。迈巴赫一经停,不待她喊,男人便醒了。
“没想到你会去接我,杜叔呢?”他下车关上车门,神态恢复如常。
“杜叔旧病复发,在医院。”时光锁上车,朝大门边走去,继续道,“医生已经检查过,没大问题,但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后面的人跟上来,“嗯”了声:“他以前做过胆结石手术。”
她打开大门,回头倪他,男人将西装外套挽在手臂上,步伐轻盈,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喝醉的人该有的状态。
叶慎独在她好奇的视线里走进院落,余光暼见什么,攸地顿住脚,变道去了花架下。
相较于他出门时,那里多了不少物件。
两个绿色沙发,四个款式各异的抱枕,中间有张椭圆形的白色小桌,桌上的果盘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葡萄和香蕉,竹篮里零食多得已经冒出尖儿……
他站定,打量很久,又坐在沙发上感受一番,再看时光时,嘴角笑意明显。
那是今天下午时光闲来无事新布置的,他并不知道。
院里灯火通明,花开满架,在初夏夜色里闪着盈盈微光,香气怡人。
时光没躲,面不改色接受他的审视。
叶慎独看她许久,拍拍身旁的座位,伸出手说:“来我这里。”
“不来。”
静夜无声,时光与他隔着些许距离。
男人皱眉,作势要起。
“坐好,”时光命令。
他果真没动了。
“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她说。
他有些诧异,“你会?”
时光:“不会。”
“……”
“最好煮来毒死你。”
“……”
住进南苑这么久,时光从没碰过碗筷。
一方面是宋婶不让她做,另一方面是,她不想投太多感情在这栋房子里。
像做饭洗衣这种跟柴米油盐相关的日常,看似无关紧要,实则,都是需要投入情感的。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时光的防备逐渐松懈。
或许,从她决定在院子里种花那天起,防线就已经松了。
之后出差,她会想着空手而归不妥,于是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今天,她又在花园里安置露天沙发。
现在,她竟然在厨房里给叶慎独煮醒酒汤……
人只有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才会心甘情愿不自觉地做这些事,才会热衷于打理院落里的花花草草。
意识到这点,时光像木头似的立在厨房里,久久不能动弹。
花是叶慎独让她种的,难道这人心思已经缜密到这等临界了吗?他本硕博不是读工商管理吗?怎么倒像是主攻心理学似的,竟能把人心算得如此精准。
还是说,是她自己吹够了风,下意识将这里当做了避风港。
可是,这里明明只是一座海市蜃楼。与镜花水月大相庭径,这些景象,一碰就会碎的……
“锅快干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时光的思绪,转身的一霎,眼里的冷还未散尽。
叶慎独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正靠在门边,眼角衔着酒后的红,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手里短视频里教做醒酒汤的步骤还在机械重复地念着:
“把黄豆芽的干瘪的老根摘掉,洗净沥干。大蒜切成末,大葱切成葱花备用。
锅中放入清水,大火煮烧开后,将黄豆芽放入,接着加入蒜末,生抽,调匀后,改小火煮10分钟。
豆芽煮熟后,加入盐,白胡椒粉,再煮3分钟,然后放入葱花即可出锅……”
视线里,男人从善如流走过来,往锅里掺水,说:“我煮吧,过去点,别烫着。”
时光往后退了一步,没说话。
他回眸看她一眼,拿起她的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步骤,把视频关了。
时光忽然觉得有点丢脸,豪言壮语说要给他煮醒酒汤的人是她,结果,进厨房发现自己不会。于是便搜教程,最后还被当人逮个正着。
“你会?”她出声问。
叶慎独按视频步骤往锅里放东西,回头说:“不会,但又怕被你毒死,所以还是我自己来吧。”
“………”
怪记仇,她说过的话他不一定当时会回,但一定都会回。
时光退到门边,第一次见他进厨房,穿的还是白衬衫黑西裤,忙碌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多时,醒酒汤做好了,叶慎独将其盛进碗里,却没喝。
“不喝吗?”时光问。
“你觉得我醉了?”他拉着她往外走。
确实不像,除了有点酒气,说话走路都很利索。
想到这里,时光瞪他:“你既然没醉,刚才我说煮醒酒汤你为什么不说。”
叶慎独从酒驾上拿了瓶红酒,又拧上两个高脚杯,才看向她:“时老师主动为我洗手作羹汤,赎我无法拒绝。”
她说:“油嘴滑舌。”
他说:“男人本色。”
“……”
又是她之前揶揄过他的话。
出门,走下台阶,时光问:“你既然不喝,我没做成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
叶慎独沉默片刻,淡声道:“不知道,挺无聊的。”
时光看了眼手机,还剩十五分钟到十二点。也就是说现在还是他生日,不知此刻他的心里,是苦涩还是别的什么。
踩过长长的鹅卵石小路,她望着他背影道:“那个设计稿……还差点意思,我得再改改,今天不能给你。”
叶慎独回眸,眼角淌过丝丝笑意:“不急,有你这句话就行,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给我画了。”
“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我知道。”
她错开他真假难辨笑盈盈的眉眼,不语。
重新去到花架下,叶慎独用起瓶器开酒。为防蚊虫,时光则去点熏香。谁也没打扰谁,谁也没说话。
刚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这香值钱,有次无意中问起送婶,才得知院里每天光焚香就要花三万多块钱。
她当时是真震惊,贫穷限制想象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但也不能说,有钱就是罪。毕竟,叶家从永乐时代就已经权侵朝野富甲一方了。即便后来有所变故,可祖上的积累和后人的开辟,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叶慎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那他就是少爷,就是公子,吃穿用度肯定都会按高标准来。况且,他还是个工作狂,这些财富,多半是他自己挣的。
“又在想什么?”叶慎独醒好酒,给杯子满上。
时光回神,在另一个沙发落坐,直言道:“在想你们这院儿里的熏香。”
对方会意,笑道:“钱赚来不花出去,怎么促进社会再生产?”
完美又无可反驳的解释。
谈话间,叶慎独递了杯酒过来,说:“你一直想跟我拼酒拼车,今晚,我满足你拼酒的愿望,如何?”
时光从他手里接过,勾头看了眼酒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瓶酒能抵她杭州那百多平的房子钱,无论从酒精度数还是口感来说,都是相当炸裂的。
她笑了笑,主动与他碰杯:“愿陪君醉笑三千场,输了别哭。”
叶慎独倪她,一口喝下半杯酒:“你可真有趣。”
“才有趣的吗?”她也喝掉一半。
那酒入口微甜,但后劲儿上头。跟除夕夜时光喝宋婶酿的不同,那款是柔中带劲儿,但劲儿还不够。
也跟那夜喝的茅台不同,茅台入口即辣,直冲脑门,是开门见山的冲击感。
而这瓶酒,就像他这个人,成色/诱人,初品三分甜意,回味时带苦,再细品则是辣,总之越往后想,越烈,越醉,越……不知所措。
酒是好酒,熏香是好熏香,夜色也是好夜色。
人生中,总有几霎时间,是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一如现在。
时光抬眸,落入叶慎独早就等着的视线范围。
他整个人松散地往后靠,许久才应道:“不,在川西的时候我就觉得,时光这个苗族姑娘,又烈又野,就像……大西北的烈马。”
这是个什么形容,时光没深究,言归正传道:“你忽然兴致勃勃要同我拼酒,想说什么呢?”
男人二指夹着杯脚,不急不慢抿了口酒,说:“除夕夜,你跟我说关于你的故事,公平起见,今晚我也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
意料之中,他提酒的时候,时光就感觉到了。
这边举杯:“愿闻其详。”
叶慎独没动,黝黑的瞳孔在她身上一动不动,话声带着期许,“可是,你离我太远了。”
时光有些无语,考虑到他今晚可能心情不好,便不做计较,主动起身,坐到他旁边。
刚一过去,叶慎独就抬手挽住她胳膊,将人往怀里带。
夜已深,院里亮着灯,花簇之下,她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说:
“如你所见,我不是叶崇文的儿子。这个秘密……我也是二十岁那年才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