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哪次要比当下的记忆回溯更轻易了。
几乎在江今赴话音刚落, 卿蔷就被拽回了她炙热又张扬的十七岁,那个万众瞩目的发言后,她与道寡淡而清冽的男声对话。
嘈杂里的清澈当然会让人倍感滋润, 像在深夏夜的闷热间迎上了透凉的风,卿蔷至今记得当时的感觉,如临海岸明月下, 清风浇灭了周遭吵闹激起的火。
所以她才会一反既往玩笑回应。
卿蔷待人的距离感挺重, 身边好友仅那三五个,她会礼貌回答别人需要帮忙地问题, 但闲嗑一次没唠过, 更别说那会儿连人的脸都没看着,她就起了长聊的兴致。
本以为再陌生也该是学校里的, 没想到会是他江今赴。
“二哥, 好能藏啊, ”卿蔷还被他松垮揽着, 描述不了现在的心情, 丢了快五年的学生证近在咫尺,她冷笑,“偷拿别人的东西?”
“卿卿自己落下的, 也算偷?”江今赴掀了下嘴角, 活色生香在怀里,那点阴翳消散了点儿。
她当年自己把学生证放在桌上就被单语畅叫走了,原余那小女朋友估计是听见点儿他俩聊天, 又见从幕布后走出来的是他, 直接给他让帮忙送一下。江今赴等了挺久她寻学生证的, 结果一直没个信儿, 后来感觉挺可笑的, 哪有人在意学生证,不过是他想再见她一面。
想通后其实是打算借此为由约她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她找上门来了。
“你现在知道了吗?卿卿,从来没有什么机关算尽百般接近,也没有什么一步错步步错,”江今赴低垂下了头,薄唇贴着她耳朵张合,卿蔷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染绯,发丝被他压得弯折凌乱,耳膜似被那嗓音顶着鼓动,“从头至尾,都是我将计就计,引你沉沦,自视甚高,一败涂地。”
卿蔷哑然。
“姜刺玫代表了你唯一的主动,但如果会让你怀疑......”江今赴短促地笑了声,气息烧灼,他低声缱绻,黑眸对上了她的眼,像是君子坦荡荡,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我爱你。”
“那以后就不提了。”
这话被卿蔷拦在了耳边。
过于猝不及防了,她于顷刻间陷入静谧,但又像触底反弹般,嗡嗡作响。
卿蔷不知作何反应,她心知肚明这次不再是玩笑话了,或许之前那次也不是,只不过一切都在她信与不信之间抉择。
风声掺杂潮湿的雨气,刮到里面时近乎蒸发,卿蔷却贪那片刻的冷意,镜子在吊顶灯下反了些光晕,让她落在他脸上的视线略有朦胧,搁置在一边的手机亮了又亮,光芒实在是微弱,搞得没人去管。
她还能摆一副不信的作态吗?
卿蔷挪开了目光。
发生太多事了,他救她于海啸、为她冒险离岛,她见他寺庙愿求、被他阻停失控赛车,桩桩件件堆在眼前重叠重播,要她怎么再去装作不信。
卿蔷觉得浑身冰凉,心脏像被紧攥又松开似的把玩,却清楚望见镜中自己艳色翻涌,没控制住,像被烫到后靠,又碰到了他的肩颈。
她后知后觉。
甚至没有骗局这一说能来开脱了。
他对她,与算计无关。
像少年时她因一清透接话对答,他们缘由相近却不相通,左不过初闻初见,便开了先例,动了心神。
似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时间差,逢场作戏的主角在互不知情的状况下对调,当真相大白,所有虚妄变成真实,没有谎言,只有心甘情愿的陪演。
卿蔷在眼波潋滟前阖眸。
她深知虚室生白的道理,不想放任自己在无所适从的飘渺继续,哪怕显得落荒而逃也认了,想起身,想走。
可惜都没能实现。
江今赴根本不让她动。
“所以呢?”江今赴压在她耳侧,带起一阵痒意。
“所以什么?”卿蔷微不可见地颤栗,用来欲盖弥彰的反问失了力度,燥感让她咄咄,“二哥不会是想要个明知不会有的答案吧?”
江今赴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他骨相唬人,眼有三分认真,就好比挑起清风的桃花瓣,像一个平生放荡纵情的人,义无反顾地栽在了你身上,似真似假的温柔倜傥。
卿蔷不躲不避,可能是看多了,也可能是知道他心比脸还要真了,反正他不开口,还能让她好缓一缓。
“11%的股份能让令母消气吗?”
江今赴话里有话。
卿蔷瞳孔放大,都烦了自己本能去猜他意思的反应,她越来越不想懂了。到今天,她终于明白教授那句过犹不及的评语什么意思了。
江今赴摆明了言出必行,要把她拽下水。
她不是不避,是避无可避。
卿蔷声音都没有起伏了:“你知道齐家的人?”
“齐家虽然与江家政见不合,但齐硕川跟我哥挺合,”江今赴手指摁在那张学生证上,“他家的人有了反心,我自然多关照。”
卿蔷撩下眼尾:“二哥按兵不动,为了什么?”她冷笑一声:“为了愿者上钩?”
闹了半天,他早就吃透她了。
“放火的州官,我不能做吗?”江今赴气定神闲,撑在桌上的双臂卸了点儿劲,他枕在她颈侧,“你不甩钩,我不过是自力更生罢了。”
“你倒是下了一手好棋。”卿蔷反唇讥讽,心底的不安却放大。
江今赴无所谓地笑笑,话语有了势在必得的强势,依旧懒声慢调:“那卿卿,怎么就想把人摘掉呢?”
“你不想看见我身边有别人?”他尾调假模假样、极其敷衍地挑了一下,是句应付了事地陈述。
那又如何。
卿蔷想问,却没说出去。第六感疯狂预警拦住了她。
她眯了眯眸,刻意不答,眼睛很沉静,却突然发难,挑了个时机撞开了他挡路的臂膀。又是那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套数,但这个方法目前为止都是一击必中的管用。
江今赴总能及时反应,卸下劲撤去挟制,让她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算是明白了,是情爱作祟。
卿蔷多想就地埋了这些烦人的思绪。
房间的视野好,门正对着走廊的观景窗,灰霾的云浓墨重彩,山上的树叶微动,随窗带进青草香,冲淡了内里穷奢极欲的瓷砖摆件儿,可风很冷,窗檐要滴不落的雨水仿佛结成了透明的冰。
她脚步不停,心绪在蔓延,眼眸里的光很淡,在想什么,太过驳乱,自己也理不清了。直到差一步迈出门那刻——
“所以,卿蔷,你又不爱我了吗?”
话语直白又尖锐,言辞刻薄而单调。
江今赴的嗓音倦意未消,很惫怠地真心发问,他像是浑然不觉这句话的卑微乞求,转身轻靠在了镜子上,目光虚虚垂在了地上。
他也会怕,答案不尽人意。
但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撕咬来撕咬去,就算拿再大的力道,也只会徒劳占了相爱的日子。
所以他来当慌不择路的人。
他来结束推拉,他来发问求爱,他来退让低头。
他来当输家。
卿蔷在原地止住了脚步,一瞬之间许多事划过眼际。
她想到与他只闻其声的初见,想到一眼通心的初面,想到空明山月色在底,自欺欺人、情难自抑的初吻。
想到在酒吧人头攒动,红灯酒绿下,她下定风月一场的决心。
想到五月烟花,青藤奢耀,一朵蔷薇勾起她尘封许久的刺激感。
想到中合重逢隔了人群,遥遥对视,便让她的遗忘劳而无功。
还有在山崖飙车,与单向玻璃上翻魂倒魄的亲吻;在港口游轮,以身献计的颠.鸾.倒.凤;在落难岛屿,她趁醉寻欢的巫.山.云.雨;在情满庙堂,她惶惑地祈福。
再到那天,得知他身边被插了人,还是冲联姻去的。
忍受得了吗?
卿蔷自问自答。
忍受不了。
所以爱是失控吗?
卿蔷剖心解迹——
原来爱是贪念放大。
江今赴循循善诱,让她抗拒的答案浮出水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卿蔷,你怎么敢的。
上沪的十二月多雨,比起江南好不到哪儿去,才歇了一会儿的雨,不等天色转晴,就又冲锋似的坠了下来,玻璃被打上一道道划痕,还伴随着清雷,把窗外热景罩上颓丧,对于方才赛道上那场绵细的雨来说要凶狠多了,卿蔷睨见人匆匆往回跑。
她逆着灯源,眸里水光并不清晰,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烫意灼烧,眼尾的湿热强撑未落。
她在心底回答。
不,江今赴。
我爱上你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加更,今晚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