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 连致将杯子递给仍在咳嗽的时纵,“时纵叔叔, 喝水。”他笑盈盈道。
时纵头也没抬地接过杯子, 握住滚烫杯身的那一刻,他的手僵在了半空,抬眸看了一眼笑意邪肆的连致,忍着手上的灼痛, 将杯子送到嘴边。
“致致。”
啪——
连岁的声音响起那一瞬, 时纵慌得手一抖, 杯子跌落, 碎瓷和开水溅了一地。
和他一样惊慌的, 还有连致。
“爸爸, 怎…怎么了?”连致回头看着连岁, 小声地问。
连岁没有说话, 快步从厨房门口走走过来, 先是蹲下身将连致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儿子没受伤之后才看向时纵。
时纵将烫得发红的手藏到身后, 勾唇道, “抱歉,手滑了。”
“你吃炸鸡了?”连岁皱眉, 有些焦急, 又有些生气。
时纵忍着喉间的疼痛笑了笑,“没有啊。”
连岁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俯身捡起他衣襟上掉落的炸鸡碎屑, 举到他眼前, “真没吃?”
时纵仍旧笑着,“尝了一口。”
“不是跟你说了, 你短期内只能吃流食。要是因为这一口炸鸡,伤势恶化了,你这喉咙还想不想要了?”
看着连岁又急又气地数落着自己,时纵的心里暖极了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很后悔,刚才真该稳住心神喝了那杯开水的。那样的话,连岁会数落他好久吧?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看着他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甚至眼神还有些迷醉,连岁更气了,将手上的炸鸡碎屑扔回他身上,“说话!”
心虚的连致慌忙拉住连岁的手,“爸爸,他不是疯了嘛,无法控制情绪的表达也很正…”
“你是在担心我吗?”时纵打断连致,眉眼带笑地看着连岁。
连岁这才惊觉气氛好像不太对,慌忙否定,“…我没有。”话音未落,他就转身朝厨房走去。
时纵对着他的背影,笑着大声道,“你就是担心我!”
异常沙哑的嗓音传来,连岁解围裙的手顿了顿,过了会儿才端着牛肉羹走出来。
深夜里,简单的晚餐吃完后,三人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时纵的嗓子彻底哑了,完全说不出话。
连岁一脸焦急,时纵却是幸福洋溢。送儿子上学后,他又赶紧带着时纵去了趟医院。回来时,连岁不停地唠叨时纵,时纵就笑着看他,他说了一路,时纵就看了他一路。
时纵突然觉得,真好。
要是自己这嗓子一辈子都好不了,他岂不是会唠叨自己一辈子?
时纵脸上的笑意更浓。这样想来,还真是要谢谢连致那小兔崽子了。
*
一周后,安南监狱。
时纵悠闲地坐在特制玻璃窗前,看着颤颤巍巍走过来的白发老人,眼底毫无波澜。
他早已从韩景亦的口中得知一切,他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似乎快要油尽灯枯的人害死了他的父亲,害得他没了家。他恨这个人,可他始终无法共情当初那个狠狠伤害连岁的自己。
“孩子,你谁啊?”拿起电话的那一刻,听筒里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
“你不认识我?”时纵有些错愕。
“不好意思啊,我记性不太好。出来之前民警同志跟我说过好几遍了,我愣是没记住。真是对不起,你是…老李家的孩子,还是老陈家的呢?”连衡挠着头,努力思索着,突然一拍脑门,激动道,“你是老崔家的吧?哈哈哈,瞧我这记性,人老了不中了咯。”
“别装了。”时纵有些不耐烦地瞥着他。
“装什么?”连衡满脸疑惑,接着又堆起笑脸,“小崔啊,是叔叔不好,连你都认不出来了。你等着啊,我让管家带岁岁和你出去挑玩具,随便挑,不用跟叔叔客气。”说着他就放下电话站起来,没走两步又顿住脚步。
“诶?我刚刚想干什么来着?怎么又想不起来了?”连衡疯狂挠头,“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啊?”
此时民警走了过来,说了几句后,连衡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脸色黑沉地坐回了椅子上。
“你,是时纵?”他拿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
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想来是演够了。时纵此时才终于觉得有点儿意思,轻笑道,“没错,是我。”
连衡猛地拍桌而起,怒吼道,“你这条毒蛇!你害了岁岁!害了岁岁一辈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丢掉电话,疯狂捶打着特制玻璃,“时纵!毒蛇!我要杀了你!”
民警见状,立马上前将人控制住。连衡被按在桌上,脸紧紧贴着桌面,浑黄的眸子死死盯着时纵,随后突然哭了起来。
听筒里传来带着哭腔的苍老声音,“岁岁啊,我的好儿子,你怎么就那么傻呢!当初你跪在祠堂求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这个人不能嫁啊!后来这禽兽那样折磨你,你却宁愿自己承受痛苦,都舍不得伤他一丝一毫,甚至还瞒着我替他生了个儿子,你好傻!好傻啊!
“时纵,你不配!你永远都配不上岁岁!配不上岁岁!…”连衡被民警带走,听筒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看笑话的时纵脸上的笑意早已僵住,他紧紧握着电话,半晌了才机械般地轻轻放下。
如果连衡说的是真的,那连致就是他的儿子。怪不得他总觉得那小兔崽子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特别是他阴沉着脸瞪着自己的时候,还有他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可连岁是男人啊,男人怎么可能会生孩子?
心中原本燃起的希望突然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时纵想,他真是疯了,竟然会相信连衡的鬼话!
连衡如今看起来就像个神经病,也不知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的。总之,他的话不可信。
时纵起身,大步走出探视室。在他踏出监狱大门时,最终还是没忍住又折了回来,找民警了解了连衡的情况。连衡会骗他,民警可不会。
从民警口中得知,连衡确实是病了,他已经患了好几年的阿尔兹海默症。在治疗没有明显的效果后,他的记忆开始衰退,偶尔会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比如今天受到了刺激时表现出的疯狂模样。
其他时候,他基本上每天都是沉浸在自己逐渐消散的回忆里,嘴里会不停地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其实他这种情况,是可以申请保外就医的。但他当初得知自己患病时,在清醒状态下强烈要求民警不要通知连岁,甚至连儿子的探监都拒绝了,生怕在儿子面前漏了馅儿。
如此看来,连衡不是装疯,是真的疯了。那么他所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疯言疯语?
时纵再次踏出监狱大门时,拨通了韩景亦的电话,“查一下连致的出生证明是在哪家医院开的,我要那所医院里,有关连致和连岁的所有档案和详细资料。”
“是。”
*
安南市某私人会所里,看着坐在对面一脸笑意的中年男人,连岁深吸一口气,在贷款协议上签了字。他没有房子,没有车,无法通过抵押在银行办理贷款,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借到钱。
这笔费用,其实只要他开口,别说几十万,就是几百万几千万,外公也一定会帮他的,根本用不着他还。
可他并不想向外公求助,外公年纪大了,近来身体越发不好,自己在他老人家面前一撒谎就容易露馅。一旦让外公知道自己借钱是为了替时纵治病,万一气急伤了身体,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幸这样借来的钱,虽然利息高了点,但是只要努努力,画室没课的时候去兼职,也还是勉强能还上的。
其实他也想过创作作品,毕竟他曾经很有天赋,可他的心始终沉不下来,这些年他试过无数次,每次拿起画笔就僵住,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即使强迫自己下了笔,结果也是不尽人意。他再也画不出《落日》那样的画作,笔下的一切都变得泯然众人矣。他知道,根源在自己的心结。他的灵气,早在泉山别墅被时纵灭了个干净。
既然不再是天才画手,吃不了天赋流的那碗饭,就只能靠勤奋和专业知识赚钱。好在他虽然再也创作不了作品,但在美术教学上一向有自己独到的教学方式,不论是在云央镇还是在北潭市,他都获得了学校和家长的一致肯定。
如今来了安南市,是时候回安南大学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学生,而是以老师的身份回去。所有证书他都已经拿到手,只要成为安南大学的外聘教师,就能兼顾画室和学校的学生,也会增加一份收入。其他没课的零碎时间再做点别的兼职,这样连轴转几年,这笔钱就能还上了。
事情也正如连岁计划的那样,一切都很顺利,他进入安南大学成为美术专业的外聘教师,同时替时纵预约了吴医生,着手治疗的准备事宜。另外,他还打算找个兼职,因为主职工作的原因,他只能找夜间能做的兼职,除了酒吧和会所,好像也没有别的工作更合适。
不过这件事,得等到将时纵送到吴医生那边之后才能落实。以时纵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出入酒吧会所一类的地方,肯定会大发雷霆。想起多年前,自己不过是去酒吧见了李承焰一面,最后…
想到这里,刚刚走出安南大学的连岁不禁裹了裹身上的白色毛呢大衣。要入冬了,这安南市秋冬之际的风,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了些。
连岁浅浅一笑,许是自己多年没在安南市,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他朝着早已等在门口的时纵走去,接过了他手上温热的奶茶,两人缓步走在落叶纷飞的人行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