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时间里, 在警方的帮助下,连岁翻遍了苍岩市, 一无所获。期间他也打电话问过韩景亦, 始终都没有时纵的任何消息。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丝毫踪迹可寻。
绝望之下,满身疲惫的连岁决定回安南市。这几天, 儿子依然没有理他,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儿子又会像上次那样, 深更半夜悄悄坐到画室门口等他。
连岁到家时正是中午饭点的时候, 他打开门上楼, 家里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甚至饭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很明显, 儿子没有回来过。
连岁出门买了些东西送到樊爷爷家, 了解了儿子如常的近况后, 才放下了心。
过度疲累的他根本没心思吃午饭,即使樊爷爷热情邀请他坐下来吃点东西, 他也礼貌婉拒了。
好累。回到家中后, 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的连岁往沙发里随意一趟,眼皮就涩得完全抬不起来。没两分钟, 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 他又回到了逃离泉山别墅时那个天还未亮的早晨。时纵拥着自己睡在主卧的大床上,那是结婚以来,他第二次进主卧。随着梦境越来越清晰, 连岁想起那天早晨自己从时纵的怀里挣脱时, 他的衣襟好像是湿的,满身酒气的男人似乎脸上挂着泪痕。
可梦中的连岁还是做了和五年前一样的选择, 只是梦中的时纵在他抽身离开的时候突然一把抱住了人,嘴里不停地说着,“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别走好不好?别走,求你…”
当连岁的心开始动摇,咬着唇瓣正要回头时,紧紧圈在腰间的大手骤然松开,他心下不安,连忙转身,主卧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时纵?
连岁猛然惊醒,眼角淌下的泪水湿了沙发一片。
泉山别墅。
泉山别墅…
连岁心下默念几遍,然后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
这是第一次,连岁迫切地想回到泉山别墅。
自五年前与时纵结婚以来,泉山别墅就一直是他的噩梦。如果说时纵是他最惧怕的人,那泉山别墅的一切就是他最惧怕身处的环境。牢笼一般,坟墓一般的地方,从逃出来的那天起,他此生都没想过再回去。
可如今,他却希望时纵在那里等着他。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连岁的心愿,入夜时分,当他推开泉山别墅尘封的大门时,二层主卧亮着微弱的光。
那光微乎其微,忽明忽暗,不似灯光。
而周遭静得出奇,连一声虫鸣都没有,这场景虽然在夜里看起来尤为诡异,但心系时纵的连岁,还是压下心中的恐惧,轻手轻脚地踏上了旋梯。
在即将到达二层时,连岁听见了打火机点燃的声音。
他心下猛地一惊,再下一次打火机的声音响起之前,冲进了主卧。
啪——
打火机点燃,时纵嘴角叼着的烟瞬间掉落下来。
火苗闪烁,看着微弱光亮下,坐在地上神色异常惊慌的时纵,连岁泪眼朦胧,朝着他慢慢走了过去。
“别过来。”时纵嗓音低哑。
火苗骤然熄灭,他扔掉打火机,缩在地上,拖着面前的巨幅画作,往落地窗的位置挪了挪。冷棕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尽显防备。
“时纵…”连岁顿住脚步,泪水滑落。
“这是岁岁画的,画的我们…”他布满伤疤的左手抚上画作里长椅上的两人,“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休想抢走!”
连岁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的玄蛇纹身,已经被烫得几乎辨不清原貌,都是新伤。看着这满屋的烟蒂,连岁突然就哭出了声。
听到哭声的时纵,眸中防备的目光逐渐消散,片刻之后他似乎认出了人,猛地起身,将连岁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岁岁,是你吗?”时纵将鼻尖埋在连岁柔软的乌发里,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岁岁,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别生气了好不好…”
“别不要我,好不好…”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连岁的头顶,他止住抽泣,仰头看向时纵,泪水涟涟的黑眸里是无尽的温柔与深情。
“时纵,跟我回家。”
时纵愣了几秒后,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好,我们回家,回家…”
他一把将人拦腰抱起,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茫然地看向门外空荡的走廊,“家…”
“我们的家在哪儿啊?”
“我们有家吗?”
“我们没家了啊…”
“都被我给毁了,是我亲手毁了我们的家,是我…都是我…”时纵丢魂失魄地放下人,然后跑进房里四处摸索,不知道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时纵,时纵…”连岁担忧地跟在他身后,“别找了,我们走吧。”
“我不走,我不走…”时纵仍旧在屋内疯狂地翻找着。
“那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帮你,好不好?”
连岁话音未落,时纵就拿着手中的打火机大笑起来,“哈哈,找到了,找到了,哈哈哈…”
看着时纵癫狂的模样,和不断靠近火苗的左手,不好的预感让连岁心中一沉,他连忙去夺时纵手上的打火机。所幸,自己快了一步,才没让火苗烧到时纵伤痕累累的左手。
可没等连岁松懈下来,时纵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水果刀,猛地滑开了手腕的动脉。
鲜血喷涌而出,他张开双臂,笑容肆意地躺了下去。他突然觉得这满地的血色很美,鲜红的血液从身体里淌出去的感觉也让他觉得很轻松。他放弃了,终于不用努力地活着等连岁回头了。
他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早该死在年少时第一次割腕的时候,那样就不会遇到连岁,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接近他伤害他。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就该滚回地狱里去。还有什么资格得到救赎?
连岁被吓坏了,连忙撕下衬衫衣摆紧紧缠着时纵的手腕,可不论他怎么用力,鲜血仍旧不停地往外冒。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不清时纵的伤口,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片血色。颤抖的双手紧紧按着时纵的手腕,可是没用,怎么都没用!
“时纵,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连岁哭成了泪人儿。
“你走吧,别管我…”时纵的神智似乎又混乱起来,他缓缓闭上双眼,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炽盛。
“我毁了岁岁,毁了一切,他不会原谅我的…”
“没有岁岁的日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我太痛了,撑不住了…”
“我死了,就解脱了…”
“岁岁,也会…消气…了吧…”
“时纵,你醒醒,别睡,你别睡…”连岁疯狂摇着时纵的肩膀,试图让他恢复神智。没用!依然没有用!什么都没用!
连岁慌乱地摸出手机,急救中心的电话拨错了三次,明明能脱口而出的地址,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断断续续艰难地说了出来。
挂断电话后,很快,时纵就失去了意识,但脸上的笑意似乎被定格了一般,怎么也散不去。
深夜里,连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座别墅。救护车赶来时,他早已脱力晕了过去。
*
安南市第一人民医院。
时怀振拄着龙头拐守在病床前,面如死灰地看着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时纵,良久之后,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他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时日无多了。可时纵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就跟当年他母亲一样,一旦爱上一个人,就认定对方一辈子。
当年,他也用了很多手段拆散女儿和楚鸣山,可最后逼得女儿满身顽疾,常年病痛缠身,也没能让她放弃和楚鸣山在一起。即使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临死也没跟自己服个软。想来,她是幸福的吧?
因为,当初女儿以命相挟,逼自己放过她和楚鸣山。他没办法,只能妥协。女儿临走时,他曾拉下父亲的威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如果和他过得不幸福,就回来。只要你愿意,你就还是时家的大小姐。”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她病死在逃命的路上,也未曾给家里打过一通电话。
家里的电话从没换过,杨管家提过一次被时怀振罚得卧病在床一个月,从那以后时家大小姐就成了时家无人敢提的禁忌。所有人都知道,老先生日日都在等一个电话,在等他心爱的女儿回来。
直到后来,他等来的,是女儿的死讯。
时怀振恨楚鸣山,也恨和楚鸣山流着一样血的时纵。他怒气冲冲去寻人,最后见到的是一个和女儿有着五分相似的落魄青年。
那年,他把时纵从医院门口带回了时家。但他对楚鸣山的恨意始终不减,最终全都发泄到年轻的时纵身上。时纵在时家过了五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当时家遇到危机时,他豁出生命力挽狂澜,相当于用命换了时代集团掌权人的位置。由于长期生活在阴暗里,他的手段也就越发狠辣,最终,变成了时怀振的样子。
自此,时怀振才稍稍有一丝满意,将他当成个人看。
可谁知,他回安南市复仇,竟娶了仇人的儿子连岁。还入戏太深,对连岁渐生情愫。
要不是因为连岁的父亲连衡,时家的大小姐又怎么可能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时怀振比时纵更恨连衡,恨连家的所有人!
可时纵却瞒着他将人娶进门,自成婚以来,泉山别墅更是防守得犹如铁桶一般,死死地护住连岁,真是不孝逆子!
思及此,时怀振没忍住又咳出了一口血。
片刻后,缓过劲来的他用方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扶着病床前的椅子坐了下去。
“罢了…”
“和你们母子俩斗了一辈子,我也累了。”
“随你吧…”
时怀振拉起时纵包着厚厚纱布的左手,布满血丝的眼中早已没了光泽。
“他离开泉山别墅后,你折磨了自己三年,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够吗?”
“为了他,把自己搞到精神崩溃,即使失忆了,再次见到他,还是爱上了他。他就那么好?值得你当初命都不要也要护着他?”
“几次三番地逃出来,就为了见他一面。可他呢?他根本就不爱你了,就你死脑筋,非死皮赖脸地缠着人不放!”
“现在倒好,成了个神经病,还要为他自杀!我该说你蠢,还是说你活该?”
“罢了罢了,不说了。”时怀振将时纵的手放回病床上,尽量平复情绪后,轻手轻脚地拉过被子盖住他的手。
“外公走了。以后,你自由了。”
时怀振起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病房门口,打开房门的时候,与立在门外泪如雨下的连岁擦身而过。
没有言语,也没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