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07章 小猫

  徐萧萧缩着脖子划拉桌上的彩色笔。

  她讷讷地把数学试卷叠起来:“起码杨秦还夸我是交际花。说明我长得也不是很丑,对不对?”

  段澜正低头收拾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桌抽屉——那儿已经伸不进哪怕一根手指了,全是书,该去买一个收纳箱放在椅子底下——闻言抬头扫了一眼电线杆子逐渐远去的背影:杨秦一扭一扭地拐进了教师专用电梯。

  “她还夸你能歌善舞呢……看开点。”

  两人正说话,江普背着书包挤过三排书桌到徐萧萧桌边。

  徐萧萧微怔,盯着这个皮肤偏黑、刘海凌乱,鼻梁上架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的女孩。她们虽然是舍友,但说过的话拢共不过“你先洗澡吧”、“我走了”、“能不能和我换值日”几句。她不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话需要如此郑重地来交代。

  果然,江普压根没正眼瞧她:“段澜。”

  段澜有点茫然地抬头。

  “你平时都做什么数学题?”

  段澜显然一愣:“……就学校的作业,还有郭老师推荐的那个《数学压轴题》。”

  “就这些吗,没有别的?”

  段澜摇头。

  江普盯了段澜一会儿,似乎想用目光从他的口中逼出更多的信息。段澜有些想笑:“你不信问徐萧萧。”

  徐萧萧插话救场:“真的就这些。我证明,好吧。”

  江普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谢谢”,抓着书包快步冲进走廊,迅速下了楼。

  徐萧萧摇头:“看见没有?学疯了。”

  周六早上有两节微积分课。临近下课时,黑板上密密麻麻地画着西格玛和积分号。段澜抬头环顾,只有焦万里一个人还跟着思路,学所谓的夹逼定理和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剩下的同龄人大都“信奉”功利主义,埋头刷题,对大学先修课程不屑一顾。包括他自己。

  附中周六也要到校。上午是选修课,下午则有科目小测。选修课里当然也有一些体育、美术方面的趣味课程,但两个重点班是只能乖乖坐在教室里的。除了微积分,还要学大学物理和微观经济学。

  这是重点班独有的课程,也是招生时吸引不少尖子生抢报附中的幌子。高一刚入学时上了贼船的学生们还充满好奇地听讲,可听了几节就知道,原来这不过是附中“抢人”、“掐尖”的一个噱头:请来上课的老师大多是一些数学硕士生,跟着正式教师实习,不会教书,被打发来照本宣科地念教材,并不关心台下是否有人真正听得明白。

  于是便鲜少有人听了。只有焦万里,一个热爱物理如生命的业余竞赛生对此孜孜不倦。

  铃响后,已接近正午。

  校园里静得出奇,整栋教学楼空荡荡的。宿舍大门前,几个短住生拖着行李箱向校门跑。像徐萧萧那样家在外地的长住生,则三两地涌向饭堂或是校外。段澜家在港城本地,但家里没人,倒也没有回去的必要,因此只是慢腾腾地挪回家属楼。

  正午日头很晒,段澜只顾低头走路,拐进家属院时,听见一声细微的猫叫。

  他脚步一顿,立在原地,侧耳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他以为是听岔了,正欲向前迈,忽又听见叶丛中一阵响动。

  阳光被叶片筛得极细,如白砂糖般铺在路上。

  草丛里,一只小猫爪颤巍巍地拨开草根,踩在地上。地面是柏油马路,被刺眼的日光晒得爆裂脱皮,烫得能煎熟一只鸡蛋,幼嫩的脚垫被这温度灼伤,它痛得发出一声哀叫,想把爪子缩回去,可后肢并不强壮,不知怎的,身子一歪,直愣愣从花坛边摔下来。

  一根细细的尾巴沾了泥土,黏成一团,吃痛般在地上挣扎着。

  段澜才看清,这是一只约莫一个月出头的小橘猫。瘦得有些可怜,尖下巴、三角脸,脸上糊满了脏污,看不清眼睛。它冲段澜“喵喵”地叫,像是在寻找母亲的庇护,颤巍巍立起身子,想朝着段澜的方向走过来,可只迈了一步,又摔倒在下水沟边了。

  段澜本还犹豫:因为刘瑶是讨厌小动物的,更不可能允诺他在宿舍养一只猫。可看见它倒在地上,实在于心不忍,就往回走几步,低下身,伸手让它爬到自己掌心。

  小猫没学会如何收起锋利的爪子,只想活下去,用力地扒着段澜手中软肉向上爬。利爪刺入皮肉,钻心的痛。段澜只皱了皱眉,小心地捧到眼下,用食指反复摩挲它的额头。

  段澜打开家门,顾不上脱鞋,翻出一只纸箱,垫上几件旧衣服,将小橘猫轻轻地放上去。他拿了湿纸巾,小心地替它擦净脸上的泥土,终于瞧见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知道那是蓝膜,幼猫再大些才会褪去这层蓝膜,露出眼睛真正的颜色。

  方才这橘猫还能细声细气地叫着,现下却歪倒在段澜的衣服堆里,声音也哑下去,像叫破了喉咙似的。大概是叫得歇斯底里,实在没有力气了。

  段澜在屋里转了一圈,只找到一袋牛奶,便取了一只小碟,倒上一点放到小猫嘴边。小猫直起身,埋头狂喝一气,弄得胡子与鼻头都是奶白的颜色,才活过来似的,又“喵喵”地呼唤着段澜。

  他听见自己发出一点笑声。是被这纯真的生命取悦的。

  它比人笨,竟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另一个庞大又陌生的物种,可恰恰也是这点,又叫段澜觉得它远比人类可爱。

  人类甚至学不会信任同类。

  他正替幼猫梳理沾上湿泥的尾尖,忽瞥见旧衣服上团团棕黄色的粘稠痕迹。是猫的排泄物——它拉稀了,可还在源源不断地喝着那盘牛奶。

  也许不该让它吃这个的,段澜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慌张,试图用手指推开小猫的脸。可它只想进食,因此狠狠咬了段澜一口。

  好冲的脾气,段澜心想。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点四十五了。下午还有考试。

  他只好一手扒着纸箱,一手抓着手机,在微信列表里翻找。谁也没有空,谁都帮不上忙……直到他的拇指划过“李见珩”这三个大字。

  段澜心下微微一动,将微信电话打过去,约莫半分钟李见珩才接起来,语气里带着被打扰清眠的怨念:“谁啊?”

  “是我,段澜。对不起……你有空吗?”

  他似乎回忆了很久“段澜”是谁。他的声音柔和下来。

  “段澜?怎么了。”

  他如实相告,便听得那头传来窸窣的穿衣的声音:“等着,五分钟。”

  李见珩跪趴在纸箱边,和猫鼻尖贴着鼻尖。他伸手抚弄小猫洁白的下巴,小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心满意足的声音。

  “它不能喝牛奶的。”李见珩说。

  段澜没养过猫。准确来说他没有养过任何一种小动物,因为刘瑶不喜欢带毛和有爪子的东西。她觉得有味道,觉得她昂贵的羊毛大衣和真丝连衣裙都会遭到践踏——鱼也不行,金鱼死了会翻白肚子,吓人。

  因此对于养育一个小生命这件事,他毫无经验,此时束手无措,像犯人一般杵在旁边:“怎么办?”

  “去医院吧。宠物医院,公园那边有一家。”

  段澜看了一眼钟。两点了。他的考试两点十五开始。秒针“啪嗒”、“啪嗒”转动,李见珩总是能看出他的困窘:“你去吧。”

  他头也没有回:“有事你就去。我会送它回来的。”

  段澜考试时总不住地回想那只猫,因此格外清醒,迅速地把物理卷子答完,连检查也不屑一顾,提前交卷后扬长而去。赶回家属楼21层时,电梯口蹲着一个庞大的身躯,背着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巨兽一样的影子里,摆着一只纸箱。小猫被黑暗笼罩着,看见一边地面上跳动的光影,想越狱,使劲挠着纸壳。李见珩听见了,就回身毫不留情地把它的小脑袋摁回去。于是才看见电梯边杵了一个段澜。

  李见珩戳它的小脑袋:“看,活蹦乱跳的。”

  小猫被揉了耳朵,发出“喵喵”的控诉。

  段澜把客厅的空调打开。李见珩的颈窝全是汗珠。

  “拉稀是因为饿久了,一下子吃得太猛,又喝了牛奶,肠胃有点不适应罢了。开了点药。”李见珩把两支橙色的药瓶丢在桌上。“腿可能是被人踩过或者被门夹过,骨头没有问题,但拉到神经了,可能不会完全痊愈。”

  小猫终于成功爬出纸箱。它被人清洗过,此时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橘色的短毛蓬松柔软,瘸着一条腿,奋力地朝段澜的方向爬。并回头龇牙咧嘴地凶李见珩。

  “嘿,我才是带你看病的那个,怎么吃里扒外呢?”

  段澜看着扒拉自己脚脖子的小猫,心里有点小小的愧疚。是他给猫喂了牛奶,害得它上吐下泻。

  他背对李见珩:“麻烦你了。我把钱给你……”回头一看,人已经自顾自朝屋里去了。

  段澜跟上,看见李见珩杵在他的书柜面前:“这么多辅导书。你做的完吗?”

  那是一个简易书柜,从宜家买来自己搭的。从上至下,五颜六色,能叫上名的有五三、金榜、天利三十八和龙门。更多的,写着“压轴题”和“自招习题”的书脊,超出了李见珩的认知范围。

  “我妈买的。都是空的,你要不要?”

  “你看我像是会做的人吗?”李见珩回头,瞥见他手里微信扫码的页面。

  “转你钱。”他说。

  “不要。”李见珩又把头转回去了:“没几个钱。”

  可那只手并没有收回去。固执地停在李见珩眼皮子底下。段澜无奈地笑了一下。

  一种若有若无的、懒散的笑。像什么呢?李见珩想。像狡猾神秘的野猫——就跟他第一次见到段澜时,直观感受到的气质一样。野猫。

  “收钱。”他说。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住了。一个皱着眉,嘴上“啧”了一声,毫无掏出收款码的意思;一个神色如常,平静但绝不退步。直到一声轻微的“咕噜”打断了这种寂静。

  “咕噜!”肚子发出这样抱怨的声音。



  李见珩微微低头:“……你不会没吃中午饭吧。”

  段澜指着猫准备甩锅:“是它叫的。”

  猫:“喵?”

  好家伙,让猫背锅,够无耻!于是他把段澜的肩膀往自己怀里一带:“我也饿了。走吧,钱拿去请我吃饭——这总可以了吧?”

  此时正是六七点,周六日街上人多,只有麻辣烫不受欢迎,门前寥寥无人,也不必排队。听说段澜从没进来过,李见珩直感慨他是富贵人家,教他到门口拿了一个小盆,沿着保鲜柜挑选菜色。他说话有北方口音,虽然不重,但仍能听出那属于黑土地的独有的流畅起伏。“儿”化音很轻很自然,他说他家在黑龙江,“哈齐牡佳”四城之一,幼时随母亲改嫁来的南方。天南地北,一种思念跨越了三千多公里。

  付款时李见珩嫌弃他满盆皆绿:“你就吃这些?你属兔子的吗。”

  段澜有些无辜:“我确实属兔的。”

  李见珩就蛮不讲理地夹了两片牛肉丢进他的筐里:“多吃肉。长点个儿吧。你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