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锅上呜呜地冒着热气。一股虾皮的鲜香已随着阵阵白雾弥漫整个房间,勾动着他们的胃,也轻轻发出“呜呜”的应和声。
李见珩一进门,就在玻璃门上挂上休息的告示,店里很快便没人了。他将这些桌椅擦净收起,在瓷地板的正中间摆上一张大圆桌。姥姥正弯着腰在厨房里忙碌,段澜不好在原地干等着,趁李见珩不注意溜进厨房,想找些活干。
姥姥依旧像一只三花猫,圆墩墩的,分外慈祥,倚在台边,摇着一把塑料扇——已经是十一月了,但港城的天气炎热依旧,此时又上着蒸锅,她的碎花衬衫就被汗浸湿了,紧紧地黏在身上。
“没事儿,你等着吃就行,别忙活,省得把手切了。”
段澜讷讷地缩回角落:“您太客气了……”
“客气啥呀,我念叨了这么多年,也没说服他,臭小子被你说明白了,肯去念书了,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她站起来,把厨房的门关上,只听见李见珩在屋外丁零当啷地叠塑料椅,段澜一下子局促起来:不知道她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不想让李见珩听见的事情。
“姥姥跟你说点事,好不好?”
“哎。”
姥姥坐回原地,给段澜挪来一个小凳子,背对着他开口说:“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见珩是个苦孩子。”
“爸爸走得早,我姑娘又嫁了个王八蛋,这孩子从小就帮着我打下手,开了店之后天天忙活挣钱的事儿,把自己都耽误了。我有的时候睡不着,想起这事儿就哭,总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我就和他说,见珩啊,姥姥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学的,他不听,可哪有孩子不上学的呢?高中总得念完吧。”
“可是不知道你和他说了什么,学农回来,他突然改变心意了。我问他,就说是你劝的,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他之前也经常提起你——所以我就想,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没有的,不用的……”
“哎,要的。”她说,“见珩没有什么朋友。中学的时候帮着送外卖,没工夫玩。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见他和谁玩得这么好,就想你一定是很好的一个孩子。”
“姥姥年纪大了,说实话,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
“您别这么说……”
“哎,没有关系,人嘛,生老病死,等到时候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想开的。我不在了,没什么,但我放心不下见珩。就算那时我还在,见珩念书了,不在我身边,也还得靠你多和他联系,多帮帮他……他听你的话呀,我放心一点。”
锅开了。她站起来,拿上湿毛巾,把蒸笼端到台面上:“见珩没有你想得周到,想得远,你在他身边,姥姥真的放心。”
段澜只好说:“好。”
她起锅,把蒸饺一个个捡到盘子里:“如果一个人在学校不高兴,就来这儿,你妈妈也是,怎么好把你一个人丢在学校里的?多孤单啊……”段澜一愣,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见珩说你学习压力很大,唉……现在的孩子都太累了。你如果愿意,就来这里,姥姥给你做饭吃。”
段澜忽觉心口一疼,他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有在很多年前,尚年幼时,得到过这样的许诺。他觉得鼻头微微发酸了,没有答话,便听见姥姥问:“对了,你的澜,是哪个字啊?”
“哦……”段澜顿了顿,“波澜的澜。”
“波澜,澜……段澜。真是好名字。家里人起的吗?”
“嗯。我爷爷起的。”
“有小名吗?”
“啊……”段澜脸红了,“就……他们都叫我澜澜。”
姥姥头也不回地说:“澜澜,搁冰箱里拿两瓶可乐吧,开饭了。”
那是一只自家用的小冰箱。
段澜拉开冷藏柜,看见一排饮料,大多是汽水。他随口说道:“我以为会有草莓牛奶呢。”
“啥草莓牛奶?”
“啊……李见珩不是喜欢喝吗。”
姥姥却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家从来没有草莓的。”
“为什么?”
姥姥把袖子一撸,抄起铁锅,下油,开火,叉着腰凝视着簇簇的火苗,把洗好的平菇倒入锅中。
“我姑娘最喜欢吃草莓,见珩也喜欢。那天……给见珩买了一大袋子,看着他吃完了,就出门到河边去了。”她尽量克制自己保持平静,但声音中难免颤抖,“那之后这水果都不敢让他看见,一看见就要发疯。这孩子……还是想他妈妈了。”
门忽然被李见珩推开了,他冲段澜一扬头,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嘿,正要找点冰的喝呢,可热死我了。”他一把从段澜手里拿过那瓶汽水,一边“咕嘟咕嘟”地仰头灌,一边扫了一圈厨房,问:“怎么了?姥姥你和人家说我坏话了吧,还防着我。”
头发花白的老人避开他的视线,转过身去,慢吞吞地抓过毛巾:“说段澜有个小名叫澜澜,多好听啊,你小时候咋就叫树林呢……”
李见珩只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她在擦汗:“那还不是你俩把我在树林里弄丢了,才起这么个名辟邪的……热你就开空调嘛,省那点电费干嘛?”
只有段澜看见她用力捂住眼睛,不让一滴泪水滚落在柔软的花衬衫上。
段澜把下巴搁在窗台上,出神地凝望着远处橘黄色的灯光。是的——从李见珩家里,可以看到附中,他这样想。晚风里混杂着街边小店的饭菜香气,有一种温暖的生活气息,吹得人醉醺醺的,段澜的神思就四处飘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想起学校的事情,想起姥姥同他说的事情……他的思绪明明漫无目的,最后却回归到李见珩身上。
他就被李见珩喊醒了,李见珩像个复读机,在他左耳右耳蹦来跳去,喊着“澜澜”、“澜澜”。段澜茫然地抬头:“干嘛……”
“我都喊你十几遍了。”李见珩坐到床边,“想什么呢?”
“你别管我想什么了,快把你那道电场力做完,你算了有半个小时了吧……”
李见珩却贴过来:“所以澜澜在想什么呢?”
段澜脸一下红了,立刻别过去做掩饰:“没想什么。”
李见珩浑然未觉:“哎呀,你别说,这个名字确实是要比树林好听,对吧?你们南方多有情调啊,不像东北,不是傻蛋啊就是二狗啊,没一个能听的……”
段澜没搭理他。
李见珩安静了,坐到段澜身边:“怎么了?”
“没有啊。”
“感觉你情绪不是很高。”
“没有。”
“有啊,刚刚吃饭的时候就是。”李见珩说,“不好吃吗?”
“不是……是我在想学校的事情。”
“考得不好?”
“……”
李见珩揉了揉他的头:“真的吗?”
“就那样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是就那样。”他一下子有点委屈,把杨秦说的话转述给李见珩听。
“她有病。浙大不好吗?再说了,又不是一次成绩就能给人下定论。”
“可是高考确实就是一次成绩下定论啊。”
“所以这本来就是不对的啊。”李见珩耸肩。
“但是社会就是这么运作的。”
“那我不管,”李见珩满不在乎,“我更希望你开心一点。这些都是身外的事情。”
“行吧,”段澜忍不住笑起来,“你比较看得开。”
他本应该赶紧回去做题的。他总是给自己制定满满当当的计划。总是希望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希冀以此获得什么人的注意和关爱。也许是刘瑶。但这样太累了,以前他没有觉得累的,遇到李见珩以后,仿佛有了可撒娇、偷懒的避风港,因此会觉得累了。所以他想要赖在这里不走,躲在这个温暖的小窝,哪怕再多十分钟而已。
他撑着下巴看李见珩埋头做题。
李见珩又开始咬笔杆了。眉头皱死在一起。他几乎能从李见珩的表情里读出李见珩的心声:电子怎么转了?怎么又跑回来了?这是人做的题吗?
段澜没察觉自己脸上隐隐有笑意。
李见珩为了一个破电子不讲道理的运动逐渐变得暴躁,段澜实在担心那支水笔的生命安全,忍不住凑上去,提醒他如何用动能定理找切入点。
李见珩送他回家时不禁感叹:“段老师为什么那么聪明啊。”
“是你根本没好好听课……”
“我们物理老师讲课跟念经似的,太催眠了,实在听不进去啊。”
李见珩一刹车,段澜从小电驴上蹦下来。李见珩却递给他一袋水果:“拿着。”
“干嘛?”
“多吃点水果呀,看你宿舍什么都没有……买了不用切不用剥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反正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拿着吧,也没几个钱。”
段澜不想跟他谈钱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谈不过李见珩,只好说:“那下次来看老拐吧。”
李见珩点点头,一歪头,“走了。”便甩着他的黑色电驴骑远了。
他依旧像一只小松鼠,一摇尾巴,消失在车海之中。但段澜再不会感觉他会消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李见珩似乎会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