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24章 梦游

  李见珩确实被段澜吓到了。

  他无视保安, 踩死油门闯进附中校园时,压根没挂念别的。他只是很迫切地想要见到段澜。

  天地之间只剩下灰黑,仿佛世界的色彩都被吞噬了。段澜就那样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盯着雨滴落在鞋面上,溅出一只小水花。李见珩就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急需一个柔软的怀抱。小时候他疼了、委屈了, 总是能被母亲的怀抱治愈。

  所以他下意识地抱了抱段澜。

  段澜好瘦啊。

  和他那天所看到的,如蝴蝶敛翅一般的脆弱的肩胛骨一样, 他好瘦啊。轻飘飘的,怕他会走远,薄纸一般,消失在天际间。他对段澜总是有这种担心, 总感觉他抓不住这只蝴蝶,抓不住……就会消失。

  段澜总是垂着眼睛。

  坐在他电瓶车后座时, 他能感觉到。他垂着眼睛,凝视着路面上水洼倒映的霓虹, 向后飞远。他觉得段澜快崩溃了。他有点希望段澜把情绪发泄出来,又害怕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掉眼泪,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 审慎地说每一句话。

  但姥姥炖了一锅红烧肉。肥瘦正好的肉块裹着浓郁的甜香的酱汁。她一筷子、一筷子地给段澜夹菜,一边叨叨:“怎么这么瘦啊……你快多吃点, 看给孩子瘦的……”

  然后段澜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段澜哭起来是不出声的。他只是坐在那里, 眼泪就顺着脸颊向下滑。

  李见珩就被吓到了。

  李见珩给他拿了纸巾。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 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我们上去好不好?”

  段澜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了。”

  李见珩拽住他:“今天是周五吧。”

  “但是明早要考试。”

  “考什么, 不考了, ”李见珩叹了口气, 撩开他的刘海。“别回去一个人待着了, 好不好?”

  李见珩又一个人站在阳台,就像他第一次遇到段澜那天一样。洗衣机“轰隆隆”地运作着,段澜那件印着小海鸥校徽的校服正在滚筒之中飞速旋转。他避开姥姥,点了一根烟。烟雾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看不清神色。

  他猜是刘瑶说了什么,让段澜的情绪如此激动。段澜说刘瑶要来,所以把老拐送到了李见珩这儿。此时老拐应当正在他的床上呼呼地睡着懒觉。

  他在烟雾里沉思,唯有烟头一点火光。就好像雨这样大、夜这样黑,段澜只有这一点光。

  他把衣服晾好,关了灯,爬上楼。

  推开门时,看见段澜坐在床边,一只手逗着老拐。老拐果真在被窝里睡大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段澜被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笼罩着。那是他的,在段澜过于瘦的身体上显得太宽大了。

  段澜抬头看了他一眼。桌边暖黄色台灯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岁月感。像老照片,颗粒分明的胶片上,永恒的某一个温暖瞬间。

  李见珩径直把窗户关上,问:“你想和我聊聊吗?”

  段澜撸着老拐下巴的手一顿,片刻说:“也没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一下子挺生气的。我和她吵架的时候,提到我奶奶了。”

  李见珩一滞,他知道这是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我奶奶去世那年,我初中毕业。我奶奶是对我最好的人,”段澜说。“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人会死的时候,我就和我奶奶说,‘我以后一定要比你们先死’。”他笑了笑,“因为我觉得面对别人的死亡太可怕了。”

  “我奶奶,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特别好看。小时候她也总是嫌我瘦,叫我多吃点……所以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就失控了。”

  “她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段澜突然说,“昏迷了几天。我妈从这边赶回家,骗我说是出差,直到过了一个多月,再也见不着了,她才告诉我。”

  他顿了顿。

  “因为那个时候,是五月份,下个月就中考。她觉得连亲人的死亡都要为考试让路。”

  “我就觉得很可怕,在她眼里……居然没有所谓的学业重要。”

  老拐“喵”了一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了。

  段澜自嘲般笑了笑,把它抱起来,放到腿上。人类的身体散发着迷人的热度,老拐用脸贴一贴他的裤子,伸着爪子在他身上踩奶。

  “我有一年回家上香的时候,家里人告诉我,我奶奶昏迷前,一直喊我的名字。”

  “她一直喊,一直喊,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是我没有去。”他说着便别开了脸,尾音微颤。李见珩只好又抽了几张纸巾。

  段澜摇了摇头:“后来我就总做梦,梦见我奶奶喊我。有的时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醒来的时候就浑身冒冷汗。我想她一定在怪我。”

  段澜睡觉的样子很乖。有点像小猫咪。小猫咪睡觉时,会把自己蜷缩起来,成一个小小的毛线团,用尾巴挡住脸,躲身于黑暗中。段澜也蜷缩起来,他睡梦里微蹙眉,睡得很静,但梦应该并不安稳。

  李见珩在灰暗中默默地打量他。

  窗帘没有完全关上,露出一道缝隙,对路小楼的灯光就钻了进来,一个斜斜的方块被伸长了照在墙面上,照在段澜脸上。

  看得清脸上细小的绒毛。

  李见珩忍不住想:不知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段澜这样蜷缩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吗?像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可从来不这样,他总是能把整张床占据得满满当当,醒来时,枕头在脚下,被子在地上。

  他就有点察觉段澜的可怜之处了。原来他忽然哭出来,是因为姥姥叫他想起自己的长辈。最痛苦的是亲人离世后,在生活里看到一个相似的人。越相似,越叫人清楚地知道逝者已逝,不可复追。

  他和段澜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段澜就睡着了。李见珩忽然鬼迷心窍似的,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段澜的呼吸拍打在他的指尖。李见珩心里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羽毛挠了挠掌心……像猫咪的尾巴扫过心间。

  一会儿,李见珩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回来的场景。

  她就坐在破旧的老沙发上,撑着下巴,出神地盯着李见珩的脸。李见珩那时不知道,那种神情叫“贪婪”,渴望多注视哪怕一秒钟,死后就会少想念一分。李见珩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狠心把他一个人抛在世上。可能是债务,殴打,可能是日积月累的压抑,只需要最后一颗稻草。

  他梦见他如幼时一般,冲出家门,一路飞奔着到河边去。那儿拉起了警戒线,红的、蓝的,闪烁的警车的车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乌糟糟的议论声,窃窃私语,议论着那个肿胀的灰白的身体。冰冷、了无生气地躺在河岸边。被一张沾上泥土的床单盖着。

  他的世界里,其它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只记得那只手,只看见那只手,因而他迟疑地钻过、挤过人群,越过警戒线,慢慢地跪在那只冰冷的手旁边。

  他轻轻地捏了捏手的掌心,纹路都湿漉漉的。食指还套着一只不合大小的戒指,松松垮垮的,显得她的骨节那么大、那么吓人。

  那么冷啊,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梦到这里,李见珩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探,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他有些懵了,扭开桌边的台灯,看见被撩开的被子,一下子清醒了。

  他正要下地,一回身,一道身影猛地映入眼帘,李见珩险些被惊吓出声。

  那是段澜,站在窗边。

  可他站在那,背对着李见珩,朝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李见珩感觉背后发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段澜?”

  他没有搭理。

  他慢慢地回转身子,朝向李见珩。李见珩吓了一跳:他是闭着眼睛的。

  他在梦游。

  李见珩小心地爬下床,不发出一点声音,尾随在段澜身后。他看着段澜似正常人一般,在屋中如鱼得水地转了一圈,躲开了所有边边角角的障碍,紧接着,将门一开,进入到了二楼的小客厅中去。李见珩便觉得毛骨悚然。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段澜慢慢走到了楼梯口,一会儿便摸索到了栏杆,靠了上去。李见珩差点想喊醒他,可他听人说,不能喊醒梦游的人,会吓破胆,一时间又犹豫了。

  可段澜竟准确地下了楼。

  他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到厨房。他在案台边转了两圈,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什么似的,紧接着,径直走向了菜板。菜板边上就是一摞刀,悬挂在木台之上。他伸出手,手指一把把抚过,仿佛在感受那些大小形状各异的刀柄。忽然,猛地抽出了其中一把。是锋利的陶瓷刀,姥姥用来切苹果的。

  刀身出鞘,一道银光在黑暗中微微闪动着。

  李见珩赶忙一个箭步跟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段澜就皱了皱眉。

  李见珩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他一点点缩紧、握紧,试图钳制住段澜。但是猛地,段澜的身体中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李见珩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他能拥有的力量,猛地把李见珩向下压。

  李见珩的腰向后翻折,上身倒在案台上。

  他的鼻尖贴着段澜的鼻尖。

  刀横亘在两人之中。

  紧接着,段澜纤细的手腕在李见珩的钳制中慢慢转动,慢慢地,露出分明的骨骼线条,和手背上略有明显的青绿色血管。

  刀尖指向了李见珩的眼睛。他的眼睫微颤,那睫毛似乎都能触碰到刀尖,那么锋利。

  他凝视着段澜,额头上流下一滴汗珠。段澜依旧闭着眼睛,神色平静,像睡着了……他只是睡着了。

  段澜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的手动了。

  李见珩猛地向一侧倒去,水果刀贴着李见珩的脸狠狠刺下,猛地刻入木头案板之上。他听到那呼啸的破风的声音。刀身微颤,发出嗡鸣,他一看,两抹发丝被削下,轻飘飘地落到了段澜手上。

  银灰色月光下,雪白的手和乌黑的发丝。一把微颤的刀。

  段澜似乎满意了,松开了手,然后四下转了转头。紧接着,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是闻到了什么他喜爱的味道,慢慢地朝李见珩走来。便钻进了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脖颈间。那儿是他沐浴后的清香。

  把他带回床上后,李见珩整夜未眠,凝视着身边段澜沉睡的侧脸。

  第二天一早,他佯装无事,随口问:“做梦了吗?”

  段澜有些迷糊地挠了挠头:“嗯。”

  “好梦?”

  他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用拇指摩挲食指、中指,仿佛在那之中流淌着某种液体……流淌着鲜血。

  段澜摇了摇头:“没有。李见珩。”

  “嗯?”

  “我梦见我杀人了。”他冲李见珩张开手,无辜又茫然地看着他,又微微一笑:“我梦见我杀人了,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把尸体运回来,就藏在这张床下。”

  “然后你说,你要帮我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