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37章 长兄

  他们回到水饺店里时, 雨依旧下得很大,直到李见珩坐在靠门的一张小方桌边,点燃了一根烟, 雨才有小的趋势。

  许多年冬天没有下过这么大这么猛烈的雨了。南方一旦下雨,湿冷的寒气立刻自皮肤的每一处毛孔钻进骨肉中, 不管穿多少件衣服, 人还是冷得打哆嗦。

  聂倾罗离开派出所时就和李见珩等人分开了。他似乎习惯了身上有伤,甚至习惯了进派出所, 以至于民警盯着他许久,说:“你是不是市局聂队长的儿子?我好像见过你,上次你和人打架,把你爸都招来了……”聂倾罗都不以为意。

  他到底是警察的儿子, 段澜忍不住想,敏锐、寡言、正义感强, 虽然他脸上从来不承认。陈警官收了检讨,打趣他, 你为什么跟着人家小姑娘?聂倾罗死都不说话。段澜大概猜到了,等调解书时问聂倾罗:“周蝉告诉你的吗?”他指的是那天在李见珩家吃饭, 宋小渔冒着大雨回家的事情。包括那柄被人故意折断的雨伞。

  聂倾罗这才抬眼瞧了段澜, 憋出一个单音:“嗯。”

  段澜有的时候想,也许他——也许他和周蝉——有过类似的经历, 或者目睹过类似的经历。毕竟往往只有饱受折磨的人, 才会有一颗如此敏锐执拗的心。

  姥姥怕宋小渔生病, 连忙带着她到二楼去洗一个热水澡。段澜就在楼下陪着李见珩。他这才看见, 李见珩的手上也有淤青, 便取了药酒, 叹口气说:“我给你揉一下吧。”

  李见珩透过烟雾瞥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段澜看着他舒展的左手,发现这只手一点也不似少年该有的手,指肚、虎口,都有薄而不起眼的茧。像是搬运什么重而大的货物留下的。

  他不抽烟了,只是用另一只手夹着烟,而额头又搭在这只手上。他看起来很疲惫。段澜收好药酒瓶:“别去我那了,好好休息一晚吧。”

  李见珩只是摇了摇头,段澜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姥姥这时才从二楼楼梯走下来,面容憔悴,轻声说:“小渔睡了。”

  李见珩却说:“让她下来。”

  段澜忽然回过神来了:他在生宋小渔的气。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熟悉的老人的身影,曾无数次梦里相见。

  段澜想起来,小时候,爷爷也这样生过他的气。

  他小时候就是总被欺负的那个倒霉蛋,那时他不知道原因,只是本能地想要找玩伴,一次又一次地贴上去,一次又一次地被赶回来。他每次灰头土脸地穿着脏衣服钻进院子里,老人从摇椅上抬头,皱着眉问:怎么弄的?他只是说摔了。爷爷多精明啊,说久了,他就不相信了,尾随段澜,目睹真相,大发雷霆把淘气包们数落了一顿。

  但最后被揪进祠堂的只有段澜。

  他的眼神难过而失望,难过是对段澜的,失望是对自己的。

  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

  是不相信有人会不遗余力地爱你吗?

  宋小渔也是那个因缺爱而敏感的倒霉蛋。

  段澜想劝,小声说:“李见珩……”

  姥姥也心疼,说:“让她睡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李见珩谁也不听,平静地说:“让她下来。”

  屋里就忽然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滴答的雨声。

  烟头一颤,一抹烟灰飘下,落在李见珩手背上,而他只是微微一动,抖落烟灰。

  没有人动。

  然后李见珩掐灭了烟,起身,“那我就自己去喊她。”

  三人在楼下僵持住了,正这时,听得二楼“吱呀”一声,宋小渔把门打开了。

  宋小渔站在楼梯边上,垂着眼睛,沉默地盯着李见珩。

  她喊了一声:“哥。”

  李见珩凝视她的眼睛。

  从段澜的角度看,竟察觉他垂在腿边的右手微微颤抖。段澜想,他确实是很后怕、很生气的。

  就听见李见珩说:“你是真心喊我这声哥吗?”

  宋小渔的脸色更白了。这句话太重了,她像是不能承受似的,睫毛一颤,近乎无措地看向了李见珩。她才十四五岁,还不知道失望是多可怕的事情。

  没有人好说话,屋里一直只有沉默的雨声。直到李见珩自己站不住似的,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算了。你去睡吧。明天别去上学了,我给你请假。”

  宋小渔说:“哥……”

  这声胆怯的讨饶却被李见珩迅速打断了:“别叫我哥。你把我当哥哥了吗?”

  宋小渔一愣。

  姥姥端来一杯热水。装在玻璃杯里的热水。她将其放到桌上,轻轻拍李见珩的后背,叫他不要生气。李见珩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这个特殊的重组家庭所要考虑和承受的一切已转移到李见珩身上。一个家庭中没有父母、没有血缘,只有阴差阳错和相依为命,微妙的一切导致很多担子居然只能叫李见珩来负担。

  玻璃杯冒着白色的雾气。

  姥姥冲宋小渔使了眼色,宋小渔定了定心。她本就是成熟而疏离的一个人。强撑着站了一会儿,声音又低下来:“我只是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李见珩喝了一口水,平静地反问。

  然后他就将玻璃杯猛地在桌上一磕:“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他妈才会担心!”

  玻璃杯撞击着木桌,发出清脆的“砰”的一声。也许是桌子本身歪斜不稳,也许是因为李见珩的手剧烈地抖动,它歪倒躺在桌上,紧接着滚到桌边,“啪”的一声,在地上碎成几块锋利的玻璃片。

  水花溅了一地。

  一片死寂。

  段澜想劝他:“李见珩……”

  但他的话也被打断了,李见珩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冷过:“他们包里带着刀,你知道吗?”

  宋小渔瞟了一眼他脸上的伤疤,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甚至不敢直视李见珩。

  但李见珩死死盯着她的脸,好像怕她会就此从自己身边消失一样。

  “他们年纪小,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打人可以赔钱了事,杀人犯法了都能悔过重来——你呢?你人生有几次啊?你想过没有,你会不会残废啊?”李见珩的眼眶红了:“他就算是只在你脸上划一道,毁容而已,这辈子都毁了你知道吗?!”

  他说——近乎是吼。到这里,他一下止住了,只是盯着宋小渔。

  像是被抽走力气一般,李见珩后退一步,扫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碎片,冷笑一般说:“你叫我……怎么不担心?”

  说着,他一把拉开玻璃门,冲进雨里了。

  紧接便听见后门墙外的简陋楼梯口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是李见珩狠狠地将门甩上。段澜就知道他去楼顶了。

  姥姥把宋小渔搂进怀里,小姑娘有些无措,额头贴在姥姥胸前,带着哭腔轻声呢喃:“我不想这样的……”

  姥姥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段澜冲她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去找李见珩,姥姥点头,他便在门口提了一把伞,冲进雨里。

  天黑得不见一丝明光。

  简陋的铁楼梯平时用于运送食材,或者有时工人维修空调电器也从这边上。因不怎么费心维护,扶手上长满了红色铁锈。一下雨,滴落的全是暗红色的水。仿若血书。

  走一步,铁梯就发出吱呀的声响,等他爬到楼顶,看见李见珩趴在围栏上,背对着他,烟雾自左向右被风吹散。

  烟头滴落一点火星掉在地上,很快灭了。

  他浑身都湿了,很快地,烟也湿了,但他还是夹着这只烟,往远处看。楼不算高,但也足够,看见车水马龙的学海路,灯火通明的居民街。一切氤氲在夜雨之中。

  段澜到他身边撑开伞,李见珩这才回头瞟了他一眼。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见段澜撑着伞,李见珩又去摸口袋。摸出一包湿漉漉的烟,和打火机,皱着眉点了好几次,烟潮了,燃不起来。

  段澜说:“别抽了。”

  他的手才一顿。

  段澜说:“你和她生什么气呢?”

  半晌,李见珩答:“我不是和她生气。”他终于摇摇头,“我生我自己的气。”

  段澜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看,才发现雨雾缭绕之中,橘黄色的灯火来自附中。再仔细一瞧,竟能看见附中隐蔽的后门掩藏于短巷口,一拐,看见一盏黑色高路灯。李见珩经常在这盏路灯下送他回家,段澜心里忽然一动:李见珩经常到这里来看……来看他吗?但他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宋小渔身上。

  李见珩说:“我真不知道要不是聂倾罗跟着她,今天会发生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但话语中犹带颤抖:“我早应该发觉的。谁的伞会无缘无故弄坏那么多根伞骨?是我一点都没发现。我真的不敢想到底会怎么样。聂倾罗和我说他跟着她有段时间了。但这么长时间我什么都没发现。”

  他把两只手插进自己湿漉漉的发丝之中,半晌叹了口气:“我真的挺失败的。原来我保护不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