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5章 红绳

  雪像是为了这个新年, 专门停一停似的。

  李见珩领着他走过儿时嬉闹玩耍的地界:哪一片草地里蚂蚱多,哪一片的狗尾巴草长得又高又蓬松;哪里的沙地最松软,夏天瓢泼大雨以后可以上手挖水渠, 这家的栅栏背后种着小辣椒和西红柿,他曾经和玩伴偷摘未成熟的果实因而被老头追出了三里地……就像走过了李见珩的童年。

  天气晴朗起来——白云之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蓝色。

  李见珩把旧的脏衣服都收罗进衣服篓子里, 要在新年夜到来之前“除旧迎新”。屋里太热了, 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色T恤,伸长了手翻找高处柜子里的杂物时, 露出一截腰身。

  隐约可见紧实的肌肉和骨骼流线。但这都不是吸引段澜注意的地方,他更好奇这道疤:一道长长的疤自腹部延伸至右后腰下侧,蜿蜒如崎岖山路。远着看还好,走近了, 才觉得它有一点细长蜈蚣的恐怖架势。

  李见珩察觉了他的视线,对他笑一笑:“和宋远义干架时弄的, 那天他喝酒了。”

  他指的是和继父大打出手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段澜接过他递来的几个收纳箱,端着放在桌子上, 心里一边想:那时他才多大?十四五岁?或许都没有。刀锋利地刺过来,没有人保护他。

  李见珩却不以为意的, 从爬梯上蹦下来。他身上沾了灰, 要去冲个凉,擦肩而过时说:“你要不也洗一洗?什么事情都别带到新年去。”

  “等一会儿吧。”

  李见珩嬉皮笑脸地说:“一起啊?”

  段澜笑了:“你有病。”

  李见珩搬着爬梯走远了, 一会儿又折回来拿换洗的衣服:“说真的, 要不是澡堂都关门了, 应该带你体验一下北方特色传统文化。”

  段澜:“……”

  除夕夜家里拢共七个人, 餐桌上却摆了十几道菜。大多是“硬菜”, 多汁流油, 香气四溢。端上来一瓶白酒, 起了盖,小小地斟了一壶。舅妈好酒,就冲着段澜来了:“喝一杯!”

  段澜欲哭无泪,几杯啤酒下肚,他已经觉得胃里火烧似的不舒服,哪里还喝得过白酒。正不知如何推脱,李见珩摁住他,站起来拿自己的酒杯和白瓷杯轻轻一贴,“叮”的一声,替段澜挡了:“别让他喝了,他不会喝酒。”

  说罢仰头将一大杯一饮而尽。

  这或许是许多年来段澜第一次不用看春节联欢晚会打发时间,他告诉李见珩这件事,李见珩十分惊讶:“这你都看得下去?还全看完了?你是特别喜欢听难忘今宵吗?”

  “那也没有,”段澜说,“我一般都是边刷题边看的,听个声。”

  “刷题?”李见珩听见这两个字头都大。

  “就……手机的软件呢,那种题库什么的……”段澜诚恳地说。

  李见珩拉着他下楼。加上一个宋小渔,三个人费劲吧啦地终于将几大袋子烟花炮竹拖到楼下。宋小渔蹲在门口直喘气:“你怎么不把整个烟花铺子搬回家呢?”

  李见珩没工夫跟她阴阳怪气,上楼到处找打火机——

  他之前的打火机被段澜没收了。段澜总和他说少抽点烟,李见珩也不听。一次李见珩为了一些烦心事又烟雾缭绕时,段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他勾勾手,示意他把烟递过来。李见珩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夹着烟叹口气说:“别闹,我就抽一会儿。”段澜竟径直拿过这半根烟,放到嘴里,猛地一吸。

  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见珩吓了个好歹,不停地给他拍着后背顺气,四下找热水:“你干什么?你又不抽烟——”

  “要么把打火机给我,要么以后我见你抽一次……我也抽一次。”

  他就是仗着李见珩会心疼。

  李见珩只好乖乖上交了打火机,实在有瘾了,还得低声下气地求段老师解馋。段澜总是像只小狐狸一样笑眯眯的,然后说:“那你先背篇古诗文吧……就《琵琶行》?”他明知道李见珩最讨厌背《琵琶行》。

  李见珩终于从舅舅那要来一只打火机,飞奔回楼下,段澜已经和宋小渔蹲在路边丢摔炮了。一丢一个响,两人还念念叨叨的:“这是个哑炮……”“放那盒去,等会儿给你哥玩儿。”

  李见珩:“……”

  天儿冷,戴着手套又笨拙,李见珩只好光着手拿打火机去凑引火线。风一吹,小火苗到处乱窜。他试了好一会儿,才把烟花点燃,就赶紧往回跑。

  “蹭”的一声,窜天猴猛然炸起,一道火光如利箭一般射入天空,似火龙直入云霄,火星四下飞舞,然后诞出一朵又一朵的彩色的烟云,将夜色点亮,晕染成红紫、黄蓝的一片。

  一束又一束的烟花自此飞起,转瞬即逝着在夜空中绽放出光彩。

  它们像一座天梯,连接着天地。地上的人因此对遥远的未知有了期待,因此对过去有了安慰。

  姥姥、太姥腿脚都不方便,在四楼仰头看,不时发出赞叹声。宋小渔觉得冷,不一会儿也躲回楼上了,只剩下李见珩和段澜两个人坐在雪地里。

  李见珩侧脸看段澜。烟火带来的光是朦胧多变、转瞬即逝的,这些斑斓的颜色时明时暗地映照在段澜的脸上……他的眼睛那么亮。

  烟花飞入云端,取代满天星河。下坠的烟火如流星,李见珩心里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红绳,碰了碰段澜的手。

  段澜低头一看。一串手编的红绳,扎得很紧实,红绳上拴着一只小木雕。用料选的很特别,不知是什么木材,原材就是深褐、赭石、灰白相间的。小工匠做得很用心,精雕了一只兔子,蓬松的尾巴球还用小刀刻出绒毛的纹路质感。

  段澜轻轻握在手里,仿佛揉捏这只兔子的耳朵似的,不由笑问:“你做的?”

  “嗯。”

  “给我的?”

  “不然呢?”李见珩反问。

  他的目光微微一动,借着天上烟火的亮光,这时才看清了李见珩的手。李见珩总是偷偷摸摸地给他惊喜,但这一回留下了蛛丝马迹:他手掌与虎口处有许多又细又密的小刀口,想来是笨手笨脚运着刀时,不小心就弄伤了自己。

  段澜嘴角弯起来——他不知道这点笑容落在李见珩眼里,是觉得很满足的——他说:“谢谢你。”一边轻轻摩挲着这只小木兔子。

  李见珩将红绳解开,示意他把手伸过来,抓着替他戴上,轻轻在手腕处打了一个小结。

  “不准摘。”他笑眯眯地威胁段澜。

  段澜就抖了抖手腕:“好……不摘。”

  李见珩看着红绳在他露出的一截细白的手腕上轻轻打转,一时间痴痴地想:还应该给他栓个铃铛。走到哪里,弄不丢……逃跑了也能抓回来。

  一点微弱的铃铛声轻轻地响。

  “叮铃,叮铃。”

  段澜低头一看,是红绳手串上的这颗小铃铛又叫起来了,敲击着兔子的短尾巴,制造小小的动静。但这点动静很快就被不远处讲台上校长的发言压下去了。

  眼前坐着一排教导主任或是副校长、级长们。他们的头顶拉着一条横幅:“二〇一七第二学期开学典礼仪式”。十分节俭,“七”字还是用一块红布缝着,隐约能看见其下的“六”字的痕迹。此时正是校长讲话。

  段澜的思绪原还停在度过的一个温暖的冬日春节,不得不被讲台上的聒噪拉回现实。

  他盯着这只小兔子:后来李见珩又拿来一只铃铛,非要拴在他手上。段澜嫌吵,但拗不过李见珩,他问李见珩:为什么非要弄个带响的?李见珩也不告诉他。

  不过他在丹南过了一个值得用一生回忆的新年。

  刘瑶只在大年初一给他打来电话,算是必须的问候,没说几句,又匆匆挂了。但不碍事,段澜没有再为此觉得落寞。待在李见珩家里的几天,他把寒假作业写完了,揪着李见珩也把自己的作业写了个七七八八。李见珩总算把琵琶行完完整整地背顺了。

  李见珩常带他去湖边、白桦树林、公园、矮山四处乱晃,在雪里撒欢。玩累了,他就和李见珩躺在雪里。有时李见珩会闭上眼睛,阳光与飞雪落在他冻得浅红的脸颊上,天地间只飞鸟一声清鸣。

  段澜收获了几个红包——推也推不掉——好多年没有人给过他红包了。红包封皮上印着几只小金狗,或者小财宝。他只能把这些钱收着,存着,等有一天,再想办法花在李见珩身上。

  李见珩探亲,也带着段澜。像是真把段澜当做自家人一般。他大伯家是平房,院子里养着几条狼狗看家,见了李见珩就嗷嗷叫,无法无天如李见珩也得贴着墙根走。但段澜就像是身上带灵气似的,吸猫吸狗,威风凛凛的猎犬也只想往他怀里拱。大人们在屋里喝茶聊天,三个刚成年或是未成年的小朋友在雪里陪狗玩。黑背卧在段澜怀里,拱得段澜身上全是白雪和飞舞的绒毛。

  时间有时过得很慢,让段澜觉得很享受,但享受着这不属于他的快乐时,时间又很快得过去,因而分别的日子就到了。可在李见珩家里,分别也不显得萧瑟,哪怕大家都清楚,很多人是见一面少一面。原来有些人的生命总是饱含这样的活力,因为背后有足够的爱的支持,所以敢如此盲目乐观地看待生活。因而从不担忧生离的那一天。

  他正这么想着,徐萧萧从他面前挤过,坐到段澜身边。她方才是在后台帮忙了。

  台上的吴校长正说到这是他最后一个学期在本校任职——吴校是难得的好校长,亲切、实干、目光长远,台下一片静寂。段澜瞟了一眼徐萧萧:一个寒假过去,她消瘦了太多,再也没有之前如荔枝般的灵动水润。

  徐萧萧对他笑了笑,指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谁送的?定情信物啊。”

  段澜摇了摇头。

  徐萧萧见此不再追问,专心听吴校长讲了一会儿话,又说:“你知道吗?听说我们班主任也要换了。”

  换来的是姜霖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