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50章 归宁

  段澜有时觉得, 这世上的一切,就像毛线团似的。

  你永远找不到起点,但不知不觉, 它们就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理也理不清了。他的生活也是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各样的人、事、情绪都纠缠在一起, 再也不能清醒地看待。

  他听说回到学校后,聂倾罗被王浦生捏着耳朵在走廊骂了三个小时,全校都听见了——聂倾罗屁也没放一个,挨完骂, 又黑着一张脸回去上课,但他总归是安分地待在学校了。听李见珩说, 他爸来学校找过他,可聂倾罗不搭理——为了避开父亲, 聂倾罗居然在教室里自习。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的稀奇事。

  只要聂倾罗好好的,不管是他爹, 还是王浦生, 还是周蝉,都懒得管他做什么。

  于是这件事好像就这样轻飘飘地翻了页, 再也不会有后续。

  周蝉对于那天晚上的事, 对于聂倾罗, 他不主动说什么, 段澜也不去问。他照旧往图书馆里钻, 在阳光里翻动他的书页, 一坐便是一下午。姜霖滔似乎知道些什么, 有时自习课周蝉不在,他也不追问。

  三月底,宋小渔的学业水平测超常发挥,生物地理两科都答了满分。她跑来跟李见珩炫耀的时候,李见珩还仰躺在地板上,算双曲线离心率。

  老拐迈着高贵优雅的脚步,“叭”一下踩着李见珩的脸走过去。

  李见珩没逮着它,忿忿不平,叼着铅笔坐起来:“嚯,你可比你哥出息多了,你哥当年生物差点没及格,毕不了业——”

  而唐若葵再没有和段澜联系,段澜一度以为,也许他还是彻底放弃了自己原本该有的璀璨的人生。

  直到他收到唐若葵的微信。

  唐若葵问:“想考南京那所艺院——文化得多少分?”

  段澜后来回想,那时唐若葵的微信像第一只飞鸟,揭开春日的序幕。就好像一切都步入正轨,迎接春日的到来——仿佛这会是这一个春天、这一整年,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紧接着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样引人振奋。

  那时已是四月初,窗外起一阵风,刮落一片飞絮。

  段澜翻箱倒柜般挪开床底下的杂物——木箱、书箱、过季衣服的收纳盒,然后咳嗽着从灰尘飞舞的缝隙里拽出一把吉他。这把吉他身上落了厚厚的约有一指厚的灰,伸手轻轻一抹,才露出灰尘下它原本浅木色的优雅的轮廓。

  段澜打了一盆水,拿了一只抹布,拧干了一遍又一遍地擦,吉他露出原貌。许久没有被人使用,好几根弦都断了,卷曲着因人的动作而微微颤动。段澜边擦,边忍不住贴近这把吉他。他的耳朵贴在琴弦上,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它被弹奏时,发出的悦耳的嗡鸣声。

  这是父子分别前夕,段风弦送给他的。他尤记得父亲的手掌的触感,以及那样炽热的温度。

  还剩一根弦,完好地紧绷在原位。段澜伸手轻轻一拨,吉他发出走调的不和谐的颤音。他失笑,将吉他装进吉他袋里背上,去市区里寻了一家熟悉的乐器行。他看着老师傅熟练地换弦、调音、旋钮,就好像这把吉他也重获新生一般。

  他又折回家里,在木箱中翻出一张银行卡、一本存折。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去银行里取了五万块钱,带上吉他,约唐若葵在能望见铁轨的那座矮桥上见面。

  到桥上时亦是一个日落时分。夕阳如往日一般坠下,绿皮火车“呜呜”地冒着黑烟驶过。几个年轻人,骑上单车,“叮铃铃”地从他们身后游过去。段澜想起李见珩带他来看夕阳的景象,心下便一暖。

  唐若葵带了一根雪糕,递给段澜。

  “你有病吧,大冬天的吃雪糕。”

  段澜嘴上虽这样说,手里还是很诚恳地拆开了包装。巧克力在舌尖化开,泛着一股甜味。

  “怎么忽然想明白了?”他问。

  “没什么,”唐若葵说,“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反正就这么决定了。”

  他不说,段澜不深问。有时影响一个人做出与之前想反决定的决定性/事件,往往只是生活中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他轻轻摸过琴弦——就把这把吉他交到唐若葵手上。段澜眯着眼睛看天际处逐渐下落的夕阳:“这是我爸给他自己买的吉他。”他说,“那个时候我家还……反正手头很紧巴,结果我爸把工资花在这上面,把我妈气疯了。但是他说,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希望。”

  夕阳逐渐沉到山的那一边。

  “所以你得知道……我交给你的不仅仅是一把吉他。”段澜盯着唐若葵的眼睛说,“有更重的东西寄托在上面。”

  是什么呢?段澜凝视着夕阳时这样想。他自己都不敢说出来——他太过分了,竟然把自己的希望,加注在唐若葵的身上,希冀他人负担着前行……

  唐若葵眯着眼睛,用吃剩的冰淇淋木棍勾画远山、火车、铁轨的形状:“不过,为什么约这里啊?好难找。”

  段澜认真地想了想:“因为这里有很好的回忆。”

  陶艺课上,他拿“泥巴”捏了一只小兔子。这兔子一开始长得实在有些丑: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嘴角朝右边歪,鼻子却向左边掉。矮墩墩的身子凹凸不平,为了捏一只尾巴,“啪”一下,不小心把腿摁瘪了。

  段澜:“……”

  他平生还未受此大辱,当即一巴掌把难产的兔子打回原形,撸了袖子又重新从耳朵做起。

  徐萧萧悄悄地从另一组摸过来,帮段澜捏兔子的尾巴,凑到段澜耳边:“谢谢你呀。”

  段澜都懒得回头:“谢什么?”

  “你知道的呀,”徐萧萧说,“唐若葵要去集训啦——我们等下一起去看机构。”她冲段澜挤眉弄眼。

  段澜这才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徐萧萧弄得自己脸上全是泥巴,活像一个戏人。她脸上又迸发出多日前,曾经的属于少女的光辉,段澜就忽然地明白什么叫做值得的“慰藉”。

  回到教室时,正值午休。

  班里寥寥无人,只有匡曼坐在教室的最后。

  看她埋头奋笔疾书的样子,该是在做题。她身旁的位置是空的——焦万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屁颠地跟着竞赛班到市里参加集训了。

  这样难得的机会,还是姜霖滔给他推荐的。

  焦万里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因而把所有的书、笔都塞在抽屉里,这倒方便了匡曼,把学习资料都堆在他的桌上。

  段澜到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摸出药。

  他每周要去复查一次,这几周,药量已经降低了。中午该吃的药,从一粒减到半粒。但教授说,控制情绪的药不能轻易停用——甚至可能要终身服用。

  段澜避开匡曼的眼神,悄悄把米粒大的药片掰成两半,用水“咕噜”一下灌进去半粒。

  嘴里有苦涩的味道,他举着水杯,准备多喝几口压住这样的不适感。

  晃着晃着,他就挨到匡曼桌边了:匡曼在写一道圆锥曲线大题,问这样那样的乱七八糟、不安分瞎逛荡的动点挪来挪去,是否能恒经过一个定点。她已经在纸上画了无数个椭圆和直线相交了。

  段澜瞥了两眼,匡曼不好意思地冲他笑:“我太笨了。”她说。

  “谁说的?”段澜低头看她,“嗯……你有思路吗?”

  “我大概知道定点在哪,”她是画出来的,“好像在横轴上。”

  “对,因为……你有没有发现这几个点之间有关联,存在对称性,”段澜拿过一只铅笔,在试卷上涂画,“是由A点出发,构成了B点,再经过相同的构造有C和D,所以你的出发点应该是A与C,设这两个点,联立,代入计算,很快就会有结果。”

  匡曼愣了一会儿,才对段澜一笑:“好像是这样的……你怎么这么快就能看出来啊。”

  “做多了,就知道了。”他说,“没关系的,你已经进步的很快了,”他心想,马腾超可是连代韦达定理都能代错,辅导马腾超做题,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了他半条命,“只是还没有形成很系统的解题方法而已……慢慢来就好了。”

  经过点拨,匡曼很快地做完了这道大题。她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还小声对段澜说谢谢。

  段澜看着她的身影融入中午灿烂的日光之中……

  谁不眷恋这样的温暖春日。

  下半学期短暂,而时间又飞速地流逝去。

  三月木棉花开,满枝头火红如云烧,如火焰簇簇地盛开。再转眼,四月棉絮飞舞,风一来,满城飘着白花花的团团的棉絮,如春日雪花、洋洋洒洒……而很快地,它们消失不见,炎热的五月就到了。

  仿佛昨日才刚刚开学,但一眨眼,期中考却无声赶来。

  从前段澜很焦虑,他畏惧考试——附中的许多学生都有这样的畏惧。

  在来到这所全省顶尖的“神学院”前,他们都是自己学校的翘楚。可进入神学院以后,往往“泯然众人”。而考试正是在残忍地把学生按照从好到差的次序排序、定级,人本平等,这一瞬间却有了三六九等,因而“九等”学生越来越畏惧这样的打击。

  在往常,几乎是提前半个月,段澜就会开始给自己制定期中考的复习计划。

  他不敢丢掉任何一科的任何一分,连做梦都在算“9:3:3:1”的分离组合比率:一会儿黄豌豆、一会儿绿豌豆,一会儿梦着梦着,又跑去解导数大题;考前他也常常失眠:实在睡不着,就翻着必备古诗文的资料到天明。

  但今时不同往日。

  药物的作用,再加上李见珩处处宽慰他、鼓励他,他竟不觉得害怕。段澜有时觉得,哪怕成绩不如意,也依旧会有人毫无保留地肯定你、爱你……不像刘瑶,李见珩不在乎这些。

  因而考试前,他心情还算平静。只是考试前一晚,才觉得紧张。他紧张时的外化表现很明显,坐不住,总时不时要起身去装杯水,或者在客厅里抱着老拐发呆,李见珩见此,就邀他去楼下散步。

  附中后门不远处就是师范大学的西门。

  他们顺着西门溜进大学校园,看见来往的学生们:或骑着单车、或踩着平衡车,手里大多抱着教材,有说有笑朝各个方向散去。

  头顶一轮明月隐于薄雾之中,风吹云动,云走得很快。

  他们沿着路灯,走过一栋栋教学楼,看见夜晚操场上依旧有人绕圈慢跑。打篮球的、踢足球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段澜有些羡慕这样的自由——他们是越过高考这道门槛的人,因而不由自言自语般说:“我会在哪里上大学呢?”他这样有些痴地问李见珩。他有时发现自己在李见珩身边,总愿意做一个无知的人,似乎借此可以得到关照和宠爱。

  李见珩手里揪了两片叶子——他手欠。明明树叶没有招惹他,他非要摘下两片在手里把玩。有时还叼在嘴里,支支吾吾地制造出一些声响。李见珩漫不经心地说:“在哪都可以。”

  “北京好吗?”

  李见珩笑着看了他一眼:“我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清华还是北大?后来发现——我也配?”

  “不,你得想——清北也配?”段澜说。

  半晌后,他们又走出了一段距离,段澜才认真地答:“北大吧。”

  李见珩失笑:“为什么?北大给了你多少钱,我清华给双倍。”

  段澜不告诉他。

  李见珩又絮絮叨叨:“那你要学什么呢?经管吗。好无聊。”他说,“我比较想听你唱歌。不过你可以学李健——毕业了转行也不是不行。”

  李见珩的思维太跳跃了,段澜有时都跟不上。

  甚至李见珩已经自顾自叨叨着下一个话题了,他还在回想这家伙刚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其实没什么为什么。

  他以前读《穆/斯/林的葬礼》,是段风弦让他读的。

  父子二人都不喜欢这本书,但段风弦说,未名湖畔的小提琴声,确实如书中所说的一般美丽:

  学生们在冰雪交融的湖边读书、念诗、弹琴,品味拜伦和歌德缱绻的诗句。

  段风弦回忆自己的读书时代,觉得那带给他的,似乎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超脱感。

  他总是在千篇一律的残酷中独自行走,可是他说:“那似乎是自由国度的大门,似乎可以触摸人类艺术的疆域……澜澜,我不喜欢我接受到的教育,但我在那儿遇到你妈的时候,我就想,原来命运指引我到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原来在这古老而寒冷的世界上,只要曾经与某个人心意相通,同观冰河飞雪——仿佛是千秋岁月里最好的一瞬,就会觉得心满意足。”

  他亦想体味这幸运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