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69章 死亡

  段澜回到教室里时, 刚好赶上英语课的上课铃打响。因而他只是手忙脚乱地把书桌上所有数学相关的书本、资料随手塞入抽屉。

  等到一整个上午课程结束,教室里的学生们纷纷起身赶往饭堂,段澜才有时间腾出手, 收拾书本装进书包,等中午午饭后, 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碎片时间复习整理。

  可是他在抽屉翻找许久, 也没有找到他的数学笔记本。

  奇了怪了——段澜找得愈发烦躁,边找边想——这数学笔记本, 难道还自己长腿跑了吗?

  明明被姜霖滔拎走之前的那节数学课上,他还认认真真做了笔记归纳。

  一开始段澜还笃定它一定藏在哪沓试卷里没有被发现,可等他翻来覆去把自己书桌周边区域找了三边,才敢确定:那本B5活页本就是不翼而飞了。

  有人拿走了吗?他皱着眉, 卡在饭堂关门前离开教室。

  段澜找了一整个晚上,把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都翻过了, 为此,还耽搁了他的语文复习计划, 终于确定:这本笔记本不见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周蝉, 借他的笔记来复印。

  周蝉皱着眉头在他整洁得不落一点灰的抽屉里翻找:“你怎么也把笔记弄丢了?”

  “什么叫‘也’?”

  “啊, 徐萧萧没和你说啊?”周蝉终于把标记着‘圆锥曲线’的这一本数学笔记翻了出来,递给段澜:“她的英语笔记也找不到了。”

  ——“你还有英语笔记呢?”焦万里扒拉了一口饭, “失敬失敬。”

  “靠, 不可以吗?”徐萧萧气得吃不下饭, 买了一瓶冰可乐大口大口往嘴里灌:“段神, 我听周老师说你的数学笔记也找不到了?”

  “嗯, ”段澜顿了顿, “可能是我自己放哪想不起来——”

  “哎, 你就别给人家找补了行吗,”徐萧萧“啪”地把可乐往饭桌上一磕:“这肯定是被人拿走了,你还看不出来?”她掰着指头给段澜清算:“我是英语第一,你是数学第一……焦万里,我警告你,看好你的物理笔记本,指不定下一个被偷的就是你。”

  焦万里说:“我那笔记本写的是竞赛题,他偷去了,他看得懂吗他?”

  周蝉一直没出声,余光瞥着段澜,见段澜也好半晌地不说话,冷不丁问:“要不……去查个监控?”

  徐萧萧说:“我觉得行。教室里那么大个摄像头呢,指定查到了。”

  段澜皱眉:“不了吧……你想去,我不拦你……但是我的就算了。”

  徐萧萧只好和周蝉对视一眼:你看,这个人就是这么好脾气。

  徐萧萧闷头喝了一会儿可乐,越喝越气,不一会儿,又卷土重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有怀疑对象吗?我有一个。”

  “谁?”焦万里随口搭话。

  徐萧萧努了努嘴,脑袋往身后一偏——

  段澜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就看到陈嘉绘正冷着一张脸,端着一碗牛肉面从人群中挤过去。

  他下意识皱眉:段澜忽地想起那天早上,陈嘉绘曾盯着他的笔记本问,“你为什么数学这么好啊?”而他最后一次见到那本活页本,也是在被姜霖滔抓走之前,那节数学课后,他随手将笔记本放在桌上。

  但段澜终究没说什么。徐萧萧却低声煞有其事般说:“你知道吗?我笔记本找不到之前,陈嘉绘还来问过我英语的事,问我阅读和完型怎么保证正确率——这也太明显了吧?”

  段澜叹了口气,拿起饭盘起身:“没有证据,还是不要这样说。”他揉了揉徐萧萧那一头乱毛:“没事,你这么聪明,不用笔记也行。”

  段澜重新把闹钟定到了五点半。

  虽然李见珩多次明令禁止他不准早上六点以前起床,但现在李见珩不在身边,他也管不到这么远。

  他宁愿用学习来麻痹自己: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不会再有时间想东想西。

  况且,排名的倒退,刘瑶的指责,也并非完全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一些芥蒂。

  他又恢复了曾经的作息:每天晚上十二点半才上床睡觉,却在五点半就早早起床。这样看似延长了学习时间,但是有代价的。每早往往刚到十点,段澜就觉得困倦。一开始,他用咖啡提神醒脑,后来,他的神经细胞都对咖啡豆免疫了,便开始用红牛和健力宝这样的功能性饮料维持刺激。

  这当然对身体不好——但是他不在乎。

  有时在家属楼楼下,会看见在附中定居的“流浪”猫。它们个个又大又圆,眯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谨慎而冷漠地打量着来往的路人。他有时愿意浪费一些时间坐在树下,换取内心的平静。他就盯着这些猫发呆:他不招惹猫,猫也懒得搭理它。如果他从饭堂带两份水煮鱼来丢在地上,猫会过来吃,舔干净之后,掉头就走,互不干扰。

  于是这时段澜就会想,果然,和猫在一起,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

  猫势利得很直白,一旦信任你,也全心全意得不计后果。

  他懒得去医院复查。

  他盯着手机里支付宝的余额:几百块钱罢了,不够开几次药的。所以他还是维持先前的药量——这还全得益于李见珩盯得紧,否则他连药都懒得吃。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提醒自己:你得为了一个许诺向前走,但有时深夜,那些他不想看见的、严肃的凶恶的脸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姜霖滔的话会在耳边回响:

  “这个世界也许不是反抗就会有结果的。”

  有一天晚上,他到浴室去冲凉。不知怎的,靠外一侧的窗户被风刮开了。

  段澜一把浴室门推开,夏日夜晚,风居然刮得那么猛、那么响,那些呼啸而过的风声,仿佛无数把利剑从他耳畔刺过似的,只留下刺耳的轰鸣。

  他一下子怔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正苦笑着摇摇头,笑自己草木皆兵,一回过头来,看见弥漫着一层水雾的镜子里倒映着自己,那样惨白乌青的脸色,反而又笑不出声。

  闷热的空气如粘稠的滑蛇一样爬上身体、包裹身体。风停云静,忽然,浴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吓人,只一滴水珠自水龙头上滴下,“啪嗒”一声,段澜的心就停跳一拍。

  这里安静得太可怕,也孤独得太可怕。再听不见老拐“喵喵”地来朝他撒娇,段澜觉得心口撕裂般剧痛……就好像刘瑶一把夺走了少年人那颗宝贵的炽热的心脏一样,他忽然觉得万籁俱寂是这么可怕的一个词。

  冲凉到一半,段澜倏然觉得有水漫过脚面:他低头一看,发现地面上居然积了一层水。

  他到处溯源,最后才发现是下水管道口堵了。

  凑近了一看,一团头发聚在一起,堵住了下水口。

  段澜一时间有些惊愕:他居然掉了这么多头发。

  他洗漱好,到镜子前一照:从前束拢在一处,约莫一枚硬币直径粗细的头发,现在只剩一半不到。用最细的皮筋,都无法撮扎出一个小揪。他只不过站在镜子前,从额前到耳后这么一抓一拢微长的头发,便细碎掉了好些根到地上。

  他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那些柔软的发丝:他知道这是典型病症,知道身体在对他发出警告。可他居然无动于衷……他只不过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想要补救的念头。

  周五的晚上,李见珩强拉段澜去家里吃顿饭。段澜本想拒绝:潘云燕复习的进度很快,他的运动学和力学基础又不扎实,跟得很吃力,一天到晚忙得连轴转,哪里有美国时间坐在饭桌边和别人一起吃顿好饭。

  但他拗不过李见珩,出门前,他特地沿着学海路走,到水果店里去挑了一些车厘子、蓝莓、莲雾等水果,托店老板扎成一个果篮拎在手里。

  李见珩看到了就骂他:“你给我拎回去,提着这个不准进我们家门。”

  段澜掉头就走:“那我不吃饭了,下周见。”

  李见珩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正帮着姥姥把筷子和碗拿到厨房的小折叠餐桌上,李见珩随口一问:“都是进口的……你在哪买的,很贵吧?等下给你洗了吃得了。”

  段澜说:“不贵啊,就在……”他说到这里,不仅嘴上一停,整个人动作都一顿。

  “在哪?”李见珩顺口接道。

  是啊,在哪呢?

  段澜出神地想。

  他手一抖,还沾着水珠的白瓷碗从手中滑落,“啪”一声磕在桌上。所幸木桌上铺着一层透明的塑料桌垫,碗只是“骨碌碌”滚了两下,就自己扣在桌边了。

  他不记得了——明明只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他不记得了。

  他是怎么离开附中的呢?段澜心想,他是怎么从学校里走出来,然后跑到李见珩家里来的呢?这中间的记忆就像是被人为清除了似的,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他偏过头,望向那只果篮——他甚至记得每一种水果的价位,可是他怎么找到水果店、怎么走进去,怎么和老板讨价还价,是扫码支付还是给现金……他一律想不起来了。

  病魔入侵大脑,使他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

  李见珩察觉不对,问:“怎么了?”他从段澜手里接过那一把筷子:“发什么呆。”

  “没事。”段澜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贵的,我不吃,你们自己留着。”

  他陪李见珩做了一会儿题。

  李见珩的数学大有长进,只需要段澜偶尔在旁提点一两下,就能游刃有余地解决一道圆锥曲线大题。李见珩怕他闷,怕他心情不快,总说些笑话来逗他开心:“你知道吗,以前没你在身边,我都不敢做数学题。”

  “为什么?”

  “段老师在才有安全感啊……好像只要你在,这些题都是狐假虎威,难不住人。”

  段澜托着下巴冷笑一声:“那我不来了。以后你得自己做……高考我也在你身边吗?”

  “说不定呢。”李见珩说。

  或许是李见珩觉得他心神不定,执意要送段澜回家。

  台风虽然过去,但余威犹在。夜深风狂,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学海路上已经积了一层雨水,两侧行色匆匆的行人,雨伞都被风拉着拽着向一侧跑。

  李见珩撑了一把大伞,又给段澜拿了一把折叠伞。

  他们照旧走到附中门口那盏路灯下,李见珩站定不动了。

  雨帘之后,李见珩对他招招手,意思是快走吧。

  往常,李见珩还会问:“老拐还好吧?猫粮够吗?我又买了一个小老鼠,这回是会发光的,你给它带回去。”明明对老拐最凶的是他,上赶着买这买那哄儿子的也是他。段澜就往往会笑他:“又买?家里放不下了。老拐每个玩一天,一个月都能不重样。”

  李见珩总是置若罔闻。

  现在他不问了,只是叮嘱段澜说:“按时吃药,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他每次都说这些,说多少遍,段澜也不会听。

  段澜点点头说好,朝他挥挥手,就转身进了校门。

  他一个人沿着路灯向前走。雨帘太密,远处又起雾。什么也看不清。

  地上有青苔,雨天路滑,段澜只好盯着脚底的路,这才发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高二的一天晚上,那时李见珩还住在这里,两人闲极无聊,买了一条溜猫绳,带着老拐下楼散步。他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在这些路灯下,贴着墙根向前走的。

  在他们身边时,老拐昂首阔步,飞奔起来,把铃铛摇得叮当响。

  可一旦离开二人身边,被路过的小朋友们团团围住时,老拐吓得后腿发抖,“蹭”一声冲到树上。好说歹说,段澜才把它连哄带骗地抱下来。抱到怀里顺毛时,老拐两只大眼睛里都饱含泪花。也许是应激反应,也许是真的像人一样被吓哭了。可那时段澜才知道,老拐原来是这样一只“窝里横”的小猫咪。

  它在家里横行霸道,到了外面,其实很害怕,很怕再次遭到抛弃,很怕那些风雨。

  段澜很自责,回去之后破例给它开了一杯猫罐头,看着老拐吧唧吧唧地埋头猛吃,心里想:除了有他和李见珩在,再也不会让老拐一个猫到外面去了。

  可他终究食言了……

  不知道老拐此时在哪里。

  雨下得这么大,你怕不怕?

  他这么想着,小跑转进家属楼门前的岔道。

  走近了一看:这条岔路正好处于地势低的位置,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汇集在这里,把这条小路变成了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河,水深约莫到小腿肚子,除了牺牲脚下这双鞋,是完全没法通行了。无法,段澜原路返回,准备从家属楼后绕一个大圈,下坡再拐进大堂。

  家属楼后的花坛东倒西歪,满地泥污,乱成一团。

  段澜挑着走了一段,最后无路可走,只好上到两侧的泥地上去,避开大路上四处乱流的泥水。

  两边是一些花丛装饰。他只顾着小心翼翼看眼前的路和方向了,没有顾及脚下。

  因而在他准备大跨步迈过最后一丛矮灌木时,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崴了脚腕,跌下马路牙子,小腿还被锋利的树枝划伤,涌出一点血珠。

  他扶着腿爬起来,回头一看,却愣住了:

  雨水冲湿的泥泞的土地被他踢开一个小坑,露出一点橘黄色的毛发。

  是一条尾巴的尾巴尖。

  这尾巴尖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段澜心里一跳。

  他发觉自己剧烈地颤抖起来,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覆上那柔软的泥土。泥土那么湿润,如一条滑溜溜的小蛇,这样的触感,让他觉得胆寒。

  他轻轻拨开那些泥土,紧接着,灰暗无光的虎斑纹路、冰冷的白肚皮和外吐的舌头一起显露出来。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愣住了,手一松,伞向旁边倒去。

  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只不过几秒钟,他浑身就湿透了。雨水顺着眉骨、鼻梁、唇峰滚滚留下,遮盖了他的视线。

  像是希望他看得更清楚些,天边杀来一道刺眼的闪电。这闪电极快、极亮,一下子点亮了整个世界,如迎白昼。在这刺眼的光下,他如饿极的猛兽刨开猎物的胸膛,近乎疯狂地拂去那些泥土……闪电照亮了野猫尸体上,鼻下那颗小小的黑痣。

  迟来的雷声如约而至,“轰”一声,猛地砸在整个港城的夜空之上。

  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不堪重负一般跪趴在泥土旁边。

  那是他的猫。

  是老拐。

  ——他曾无数次凝望老拐睡着时的可爱样子,无数次用手机拍下它生命里的每一瞬,他怎么会不认识它的身体、毛色、花纹和鼻头一颗小小黑痣呢?

  他怎么会认不出……那就是他的老拐呢?

  老拐死在这里,无人埋葬。

  刘瑶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