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71章 自残

  他睡觉时一只手一直揪着李见珩衣角不肯松开, 李见珩没有办法,就同他合盖一张被子。

  他把段澜搂在怀里,用下巴贴着对方头顶, 一遍遍安抚,好声好气哄了许久,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才肯合上, 枕着他半条胳膊极其不安分地睡去了。

  李见珩想起他梦游那一回,心里很清楚, 段澜越是平静,他心里就越是没底……段澜习惯了压抑自己内心的痛苦、绝望、孤独,习惯了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情绪而不表露,而到了梦里, 大脑对精神失去控制的时候,他那些崩溃、扭曲、撕心裂肺才会真正浮出水面。

  果然, 李见珩中途起身到洗手间去解决生理问题时,刚洗完手, 隔着两道木门,听见段澜发出细而尖锐的叫声。

  他连忙回屋, 发现段澜是于梦中无意识发出这样的细碎而崩溃的尖叫的。

  这叫声仿若大海深处的海妖, 音调极高、极长,因为他咬着被子的一角而显得含糊不清。

  段澜紧紧蜷缩成一团, 把自己缠在被子里, 躲在床的一角, 使劲用头钻墙角, 仿佛是要躲到墙里去。他太过于用力地咬着下唇了, 嘴唇又干裂, 嘴角露出一点血色。

  李见珩不敢轻慢, 好不容易把段澜喊醒,段澜又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说:“李见珩……我梦见老拐。”他其实是很害怕的,但他从来不如实相告。他甚至没有告诉李见珩,梦里,他一直听见老拐的叫声,从撒娇的可爱的呢喃,到尖锐的控诉一般的嘶吼,仿佛在质问段澜,为什么不来找它,为什么不去救它。

  只要段澜一闭眼,就能看见老拐的尸体的形状,就能看见它睁着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李见珩伸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轻声哄道:“不要怕,老拐会去一个好地方的……不要想了,睡吧。”

  他好不容易又把段澜哄睡,但不一会儿,怀中人又遭到噩梦缠身,蜷缩在李见珩怀里瑟瑟发抖。折腾到天明,随着阳光照亮一线房间,那些活跃的大脑细胞才平静下来,段澜终得一点安眠。

  他睡醒时,天光大亮。

  他睡得有些懵,坐在床上半晌,才去摸手机,一看,已经是早上十点多钟了。

  这天是周六,附中高三早上有考试,他是铁定迟到了,可段澜内心很平静,没有一点慌张,甚至没有想要补救的意思。

  李见珩见他醒了,起身把窗帘收卷。

  段澜能看见他眼下一点乌青,脸色憔悴,就知道李见珩怕是一晚没睡。

  他顺着李见珩行走的方向看向窗外,忽地发现,对面居民楼阳台上晾的衣服正朝一个方向飘着,心想,居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起风了。

  段澜正这样发着呆,李见珩走回来,贴着床边蹲下来,抬头仰视他,盯着他的眼睛,犹豫片刻说:“不去上学了,好不好?今天是周六,我们到三院去复查,好吗?”

  段澜就知道他怕了。他还记得昨晚的梦,心想,一定是昨晚睡觉时又不安稳,叫李见珩害怕了。

  真奇怪,李见珩知道害怕——可他自己却是不怕的。

  他以前想到死会觉得恐惧,觉得那无边的黑暗太可怕了,可是此时此刻,坐在融融的日光之下,他心里想的却是:不过一死罢了。活着,要比彻底长眠可怕太多倍。

  于是段澜只是摇摇头:“没事。”

  李见珩还要再说什么,段澜对他笑笑,又说一遍:“真的没事。”

  他下午还是去了一趟学校。早上考的是语文,下午是理综。理综开考十分钟他才走进教室,可没有人问他怎么了。

  他浑浑噩噩地填完了理综答题卡上的空白——瞎填的,他压根没法仔细思索那些题目。

  李见珩不肯回家,还在21楼的小屋里执拗地等段澜。

  对于自己,段澜无所谓,但对于李见珩,他不愿意让李见珩难过。

  于是率先交卷后,他收拾好书包,起身朝门口走。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走路也心不在焉,因而路过第一排江普的座位时,不慎撞到了她的桌角。这张桌子本就高矮不平,他这一撞,书桌整个倾倒了。

  水杯、笔记、书籍接二连三地滚到地上,发出连续的几声巨响。

  全班的目光“刷”地扫了过来,江普还忙着填卡,因而她只是“啊呀”地叫了一声,瞪了段澜一眼,却顾不上收拾东西,跑到旁边学生的座位上去填卡。

  段澜在原地杵了三秒,那迟钝的大脑神经才告诉他:“你撞翻东西了。”

  又过了三秒,他才反应过来,张嘴说了句“对不起”。

  就蹲下来帮江普把书籍笔记收捡起来。

  可他忽然在那些凌乱而陌生的纸张里看到了熟悉的几页。

  那些整齐的数字和彩色水笔痕迹,那是他的数学笔记。

  他拿着纸页的手只是微微顿了顿,半晌,没说什么,将笔记完好放在江普桌上。

  江普正好交了答题卡回来,视线落在段澜手上,一怔,抬眼看向段澜。

  两人四目相对,但段澜什么也没说,别过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从教室门口出去了。

  段澜只是忽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他走出教学楼,就看见饭堂门口那棵百年巨木已有一点黄绿色的秋意,而李见珩就站在它微黄的落叶之上,背对着段澜等他。

  他走近了,李见珩看到他。周围还有别的放学的学生,可李见珩一点也不在乎,他伸手抱了抱段澜。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他至今也不知道李见珩到底用的什么洗衣液,会有这样温柔的香气。

  李见珩开门见山:“我们去医院看一看,好不好?”他近乎恳求。

  段澜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阵秋风突起,吹落两片黄叶,其中一片正落在段澜头上。

  段澜微怔,拾起来。黄叶上叶脉纹路清晰,残余一点虫眼。他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插画本,叫作《一片叶子落下来》。这片叶子落下来,对人来说,不过是初秋千万落叶中平平无奇的一片,但对于它自己来说,叶子的一生原来到这里就走到终点。

  也许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像这片黄叶一样,悄然走到生命尽头。可其他人,这世界上其他的生灵,哪里会在意、哪里会注意得到呢?

  段澜就答非所问地说:“李见珩,起风了。”

  李见珩一怔:“什么?”

  “起风了。”他抬眼对李见珩笑笑,“秋天到了。”

  李见珩被他的笑容吓住了。愣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握住段澜的手——正好握住了他送给段澜的那只小兔子木雕、那只小铃铛。

  他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段澜,你必须和我去一趟医院。”

  段澜乖乖跟着他去了。

  不知李见珩是怎么约到王教授的门诊号的。放在以前,段澜一定刨根问底,数落他浪费这个钱、浪费这些精力做什么,但今天段澜很累,他不想问、不想管。

  在候诊的长廊上等了许久,才轮到他进到诊室里去。

  他不让李见珩跟着,独自和王教授面谈。

  他的灵魂一片空白,悬空在大脑深处,机械地应答王教授的问题,以至于他刚出诊室,就已经把方才的对话忘得七七八八了,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王教授又给他开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药,并且恢复了先前的药量。

  李见珩执意要和教授面谈,段澜就在门外等。

  不知怎的,别的感官都迟钝了,偏偏听觉如此灵敏,他便听到李见珩问:“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呢?”

  他不准李见珩跟着他,连踢带踹把李见珩赶回家里去了。

  毕竟他家里也有一个病人需要照看。

  周日时,刘瑶出差回家,难得在家里开火,亲自下厨给段澜做了饭带来。

  她提着保暖饭盒一边开门,一边随口问:“楼下花坛那儿怎么坑坑洼洼的?你走路时看着点,别被绊倒了。”

  段澜说:“我挖的。”他没有看刘瑶:“我埋了一只猫。”

  刘瑶整个人都一顿,半晌,她打开饭盒,把一碗玉米排骨汤放在段澜面前。

  她轻声说:“流浪猫也是可怜。”

  段澜头也没有抬。

  刘瑶又说:“你不要担心……我把老拐送去朋友家寄养了。等你高考结束了再说。”

  段澜一直盯着排骨汤表面浮的那层油星。油看着很亮、很腻,似一滴小水珠,隐约倒映着四周的一切。闻言,他才抬眼,平静地看了一眼刘瑶。

  刘瑶看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一时读不懂他神色中的深意。

  但段澜只是冷漠地又偏开头,凝视那些油星。他抓起筷子,在汤里搅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吐。”

  “什么?”

  段澜没说话了。

  刘瑶把汤收起来:“太油了?算了,你别喝了,就你这个胃,吃什么吐什么……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吧?”

  段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等到刘瑶起身要开火了,才说:“也不想吃。”

  刘瑶有些恼了,但似乎是自知理亏似的,她克制住了,压着脾气问:“那你想吃什么?”

  “水饺。”段澜说。

  刘瑶说:“你能不能吃点别的?光吃水饺营养够吗?”

  段澜没搭理她,过了半晌,刘瑶只好点外卖去了。

  等外卖时,刘瑶就和他念叨:“不出意外,你们今年数学应该是个大年了,难度高,要拉分的,你要重视数学。还好数学是你的优势科目,你得发挥这个优势,我给你报了个补习班,老师很好的,一节课也贵,大几百块钱……今天就去试听,好不好?”

  段澜还能说不好吗?

  等段澜慢悠悠地吃完午饭,刘瑶就到楼下去提车。

  她开车经过学海路,段澜一直望着窗外,忽然看见了李见珩家的水饺店,就让刘瑶停车。

  刘瑶没好气地停在路边:“又干嘛啊姑爷爷,要迟到了。”

  段澜说:“再打包一份。课间对付着当晚餐了。”

  刘瑶偏头一望,才知道这就是段澜总点外卖的那家店。她那时没往心里去,不知道日后还会把所有希望都投注于此。

  刘瑶说:“能行吗?凉了吃对胃又不好,要不你到时候……”

  “来不及。”段澜说:“就这个吧。”

  段澜不肯下车去买,刘瑶又骂骂咧咧地给他打包了一份带上来。

  段澜只是坐在车里,冷淡地望着她。

  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一节一对一的数学补习课上了快三个小时。下课后,段澜只觉得脑袋发晕。他当然也没有说不好的份,刘瑶的电话很快打过来,就和老师确定以后每周日都来上一节补习课。

  进入高三,时间本来就紧迫,周日又分出去一些时间,学校的作业和自己的复习计划,只能依靠不断压缩和延长学习时间来完成。因而,他终于把作业和错题整理都完成时,已经是深夜两三点钟。

  他用冰水洗了一把脸,困意全无,回到房间,靠在窗边,朝下看。

  一辆电动车闪着红灯从学海路上飞驰而过。

  他就想起李见珩。

  他把手伸出窗外,夜深,下了一点小雨,淅沥沥落在手心。

  他收回手时,小臂内侧不小心被金属窗框划出一条长而深的口子。

  血立刻汩汩涌出。

  他看着那些鲜艳的颜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奔跑,风刮过伤口,刺痛顺着四肢神经传导进大脑。

  他喜欢这种疼痛。

  让他的所有感官都被激活,让他灵敏地近乎颤抖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热度。

  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让血珠自21层的高空坠入深夜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血停了,四下流淌留下血痕,伤口上起了薄薄的一层痂。

  段澜盯着那血痂半晌,心想,鲜血真是造物主给予的最伟大的赏赐。

  下一秒,他伸手,猛地撕开了那层血痂。

  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他白色的袖口,形成几朵血花。

  疼痛钻心而来。

  身心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