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敲响时, 办公室的大门难得还关着。因此,走廊上很快聚集了一些想要向任课老师问问题的学生。办公室灯火通明,站着王强, 还站着重点班三个名列前茅的大神,且这几个人互相之间面色都不好看, 低压控制着这片区域, 外面的学生就十分好奇,朝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王强就是再想欲盖弥彰, 也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复原了整件事的真相。
是江普而非陈嘉绘,趁人不备,从同班同学的抽屉或是桌面,顺走了他们优势学科的笔记, 拿过去仔细翻阅。可是事情被人发现后,她迟迟没有办法解决, 最后想了一个主意——或许她听见了曾经徐萧萧和段澜之间的对话,知道她一直怀疑是陈嘉绘——就顺水推舟, 想让陈嘉绘替自己背一个黑锅。
只有替罪羊被行刑刀彻底处死定罪,真正的盗贼才可以逍遥法外。
王强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说:“江普, 你怎么这么糊涂……”
但他很快话锋一转,拍拍陈嘉绘的肩膀说:“哎, 都是同学一场, 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现在物归原主, 让江普给你道个歉, 这件事就算过去, 好不好?”
陈嘉绘瞪大了眼睛, 似乎不敢相信王强在说什么。徐萧萧反应更激烈,立刻叫起来:“老师,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换了一个人,你就不追究了?”
王强立刻拉下脸,面色铁青地说:“徐萧萧!”他喝骂学生时中气十足,“不就是一本笔记吗?人家也只是想学习一下,现在笔记也找回来了,怎么了,你还想怎么样?行了,我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离开这个办公室,谁也不要再提!”
徐萧萧还要和他呛声,可是陈嘉绘猛地转身,一把撞开江普——江普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夺门而出,“哐”地一下把门重重摔上。
走廊上的学生都被她吓了一大跳。
姜霖滔揉着眉心,脸色非常难看:“王主任,您这样处理事情,不太好吧?”
王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姜老师。我做了这么多年教导主任,比你有经验。”说罢,又回过头来把周蝉、段澜、徐萧萧三个人挨个瞪上一遍:“我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都听明白了吗?我会让江普给你们道歉的。”
徐萧萧气得牙痒痒。
王强抛下这句话,“哼”了一声,就挺着肚子走了。
徐萧萧浑身的气没处发,最后全撒在段澜身上:“你俩早就知道是江普拿的是不是?”
段澜跟周蝉都不吱声。这就叫“默认”。
“那你为什么还骗我说不看监控?”
徐萧萧第一次和段澜发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在乎,我就不在乎吗?你明明知道,一直不告诉我!”
段澜刚说了一个“我”字,徐萧萧脸一甩,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这回段澜也生气了。
他本来情绪就不稳定,此时那些被他抑制住的暴戾、烦躁、阴郁又浮上心头。
“我为什么不告诉她?告诉她不就是现在这个情况吗?告诉她她也只会把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不好收场,她自己不知道吗?她除了发火还会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
“段澜,”周蝉皱了皱眉,轻轻喝了一声,像长兄训斥不懂事的孩子一般,“你说什么呢。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段澜浑身都颤抖起来:“莫名其妙。”
这回他抛下周蝉走了。
周蝉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段澜走回班里,恰巧看见陈嘉绘脸色通红地从两排书桌之间挤过去。她死死咬着牙,不让委屈的眼泪掉下来。
但两边好事的男学生,阴阳怪气地把自己的书往旁边一护,嬉皮笑脸地说:“哎哎,看着点儿,小心等下她偷你笔记!”
陈嘉绘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在自己的座位边站了一会儿,终究忍受不了,抓起外套夺门而出,隐约听得一点抽泣的声音。
“她哭什么?说错了吗?”
“王强都来了,那肯定是没错啊。”又是“土豆”耸耸肩,火上浇油地煽动着。
他正看着好戏,就听“砰”地一声,他的书桌被人猛用力砸了一下。
回头一看,段澜脸色不善地拿自己寻回的数学笔记重重在桌面上拍了拍。
“你是不是有病?”段澜说。
“……你干嘛?!”土豆虚张声势,看了看周围,见同学都在,料想段澜不会把他怎么样,因此给自己壮胆,这样喝道。
可他没意识到此时此刻段澜压根就是一个疯子,段澜说:“你妈没教过你说话,要我教你吗?”
周蝉姗姗来迟,从教室门口追过来,要抓段澜的肩膀,被段澜一把抖开了:“不会说话就滚,现在就从这儿滚——”
“段澜……”
“还是让我教你怎么滚出去?”
“段澜!”
周蝉冷下脸,大声喝道。
教室以外,走廊上、别的班级都还热闹纷纷,嬉笑连天,只有三班的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敢动作,生怕这两尊煞神把气撒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回事儿?”周蝉低下声音,要去抓段澜的手腕,把他带到自己身边,但段澜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把挣开他,低声骂了句“草”,转身走了。
周蝉面色不善,顿了半晌:“都别看了……马上上课了,该干嘛干嘛。还有你,”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那些情绪,冷冷瞟了“土豆”一眼:“少说话,多做题,月考也不会才考那么点分。”
他懒得掩盖自己冷淡本质的时候,说话也是很难听的。
段澜在教学楼里到处乱走,等上课铃响过了,就坐在楼梯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月光斑驳地停在台阶边,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有一瞬间想不起来五分钟前自己都干了什么……但是等他离开人群,慢慢的,那些记忆仿佛大海回潮,又进入了他的脑海。
那段记忆里的他不是他,就像是被另外一种人格控制着,提线木偶一般顺着本能做事。
他坐在楼梯上,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整理整理思路,试图找出到底是从哪一刻起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可偏偏有人要来打扰他。来者小心翼翼的,影子细长,像是个女孩,走近了,段澜才认出是庄妍。
他收拾好心情,勉强和她搭话:“有事吗?”
庄妍摇摇头,弯下腰,在段澜面前的台阶下放上一个小药瓶。
是舍曲林。
庄妍说:“你失控了。吃药吧。”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谈论渴了就该喝水这样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
她看出来了。看出他和她一样,罹患同样的病症。
段澜的两只手一直插在自己的头发里,揉捏着太阳穴试图使自己平静。听见庄妍的话,半晌笑笑:“你也会这样吗?”
“嗯。”
半晌,段澜重新把额头抵在自己掌心,声音十分疲累:“我不听我指挥了。我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彻底变成动物,只能靠这些药物来假装还有理智和思维?”
庄妍轻声说:“我不知道。段澜,”她说,“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才会知道。”
“可最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她笑笑。
段澜离开教室时,教室里的氛围是一片死寂。
不知怎的,这死寂居然传承下去。从那天开始,整个三班就安静至极,死气沉沉,明明是至亲的同窗好友,可没有人想要说些什么。
上课时是一片死寂,就连姜霖滔讲的笑话也不能勾起学生们的精神,下课时就更是,除了埋头奋笔疾书的,就是抱着校服外套趴在桌子上补觉的,再也没有人嘻嘻哈哈地倚靠在桌边谈论学习以外的琐事。
那叫浪费时间。
江普最终没有来和任何人道歉,那件事情就如王强所说,“到此为止”了。
段澜当然也懒得向她要什么道歉。
他还挺喜欢这样的状态——如今他所处的世界像一片平静的大海,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封闭起来,这样,敏感如段澜,也不会被任何一种突变刺激到。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坚持更久……在彻底变成野兽之前。
从这天开始,段澜重新定时服用褪黑素。
他总是在睡前往水里放上两粒——有时是三粒,一饮而尽,避免囿于噩梦之中而无法清醒自拔。
他的脾气喜怒无常,周遭围绕着一股低气压,好像一个行走的乌云似的,到哪里都要电闪雷鸣。别说徐萧萧、周蝉,就是姜霖滔见了他,也得皱皱眉头,绕开他,等他神色如常了,再小心翼翼地同他说话。
连李见珩也不能幸免。
他经常无视李见珩给他发的微信,从早上到晚上几十条都不回复,李见珩以为他出什么事,急火火地打电话来,他才慢吞吞地憋出话说只是不想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看到你能正常的生活,心里又欣慰又嫉妒,因而就不会回。但只要他给李见珩发消息,十五分钟里李见珩不幸没能及时回复,他就幽幽地来问李见珩:你也烦我了,是不是?
李见珩头都给他气大两圈。
甚至有时,段澜会莫名其妙地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删掉,然后电话关机,躲起来不和任何人联系,李见珩从三中杀出来,气势汹汹地敲段澜家的门,门震天响,隔壁邻居都要探头来看,鬼鬼祟祟的,被李见珩凶狠的一眼瞪了回去。
等段澜终于来开门,李见珩一脚侧身挤进去,揪住他的领口把段澜拎到眼皮子底下,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每次都在发火的边缘疯狂试探,但只要段澜轻轻垂下眼睛,把额头贴在他胸口,什么也不说,李见珩就心软下来。
他眼尖瞥见床头的褪黑素,叹了口气,问段澜:“睡不着吗?”
段澜呛他:“不然吃着玩吗?”
他们经常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尤其是因为段澜有时说话实在过于阴阳怪气而吵起来。
虽然李见珩歪理多,但段澜说话颇为刁钻,因此李见珩总是被他实打实地气到。
但是骂也不能,打也不能,李见珩这点脾气,最后全变成“生闷气”,黑着脸和他玩冷暴力。
李见珩不去哄他,晾着他不和他说话,段澜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出神地眺望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最后总是他倒一杯可乐到李见珩面前——哄小孩似的——说对不起。
他说“这个病就是这么烦人”,说“你别管我了”。
李见珩半晌才伸手去拿那杯可乐。
他难得没说什么,只是揉揉眉心说:“你要相信我。”
可是他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