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05章 暗示

  十度春秋, 李见珩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踏入这间房子,他甚至从来没想到,段澜居然花大价钱把这“学位房”买下来了。

  附中校园里, 家属楼21层,他曾在这里吻过他心爱的少年。

  屋里一切几乎都如原样, 除了一些实在损毁严重的老家具, 桌椅摆放、书本排列,都如往日。

  段澜坐在皮质有些发硬的老沙发上, 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李见珩绕了一圈回到客厅:“你经常来这儿吗?”

  “偶尔。不过夜。”

  他走到熟悉的卧室里,看见书柜上,十年前的教辅还齐整地摞在一处,纸页平整但已泛黄, 靠近书脊处甚至有许多霉点。一些地方有水笔或是铅笔的标记勾画,已然模糊了。

  书柜旁, 密密麻麻堆着一沓试卷、图书、随笔,李见珩扫了一眼, 遒劲有力、笔走龙蛇,不是段澜的字迹。正要翻阅, 身后冷不丁传来说话声:

  “别碰了。”他的声音向下落, 轻飘飘的,“周蝉的。我自己都很少碰。”

  “他留给你的?”

  “只是留下的, 没有留给我。他不想让别人看见, 我只是代为保管。”

  保管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此时, 夜色深深。月光只照亮房间一隅, 银光流动, 有如江水。

  他看着段澜手中烟火明灭, 心下一动, 刚要开口问,可段澜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率先道:“他没埋在港城,他爸花了好大一笔钱请人开车送回老家的。我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从来不去。公墓的路不好走,一个人下来太难过。那个地方湿气重,经常下雨,幸好他走在夏天,所以听说每年祭拜的时候,都有阳光。”

  “我每年偶尔来这里坐坐,就翻看他留下的东西。他说随笔可以随便看,我就看了。有时一些有趣的,我会留下来,整理在一起,每年他生日的时候,带给他父亲。”

  李见珩声音很低:“这是……报复吗?”

  段澜笑笑:“都过去了,说什么报复。能让我从那么多资料里,找到几张有趣的,想来也是周蝉的意思吧。不知道他在那边,有没有后悔。”

  “会过去吗……你真觉得过去了吗?”李见珩忽问,“如果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不肯见刘瑶?”

  对于这个问题,段澜没有回答。他只是说累了,要回家。这回去的就不是李见珩家了,段澜说你家我住腻了,你上班去,我回酒吧待着。

  李见珩开车送他回“A+”。

  他帮段澜抱着小猫时,没有过问为什么给酒吧叫这么一个无趣的名字。“A+”。但是这两个字符是血红色的,霓虹忽闪,像一双窥视的眼睛,审视、批判着进出的所有人,李见珩心里好像有答案。

  上次来,段澜问他要不要进来坐,李见珩拒绝了。此时不待段澜开口,李见珩率先一条腿迈进去:“不请我坐一会儿吗?”

  段澜心想:你人都进去了,还需要我请吗?

  沈崇还在南半球撒欢,野疯了,没有回来上班。平日里沈崇负责打点整个酒吧流水运营的事务,他不在,段澜没法开张,因而店里寂寥无人,他自己翻箱倒柜找了一点冰块,倒了两杯果汁。

  李见珩第一次有机会心平气和地打量店里装潢——之前来时,他只觉这个地方“乌黑麻漆”、“不见天日”,非常不利于段澜的身心健康,问:“这都是你选的吗?”

  “不是。只有里面那条长廊是按我心意设计的,”段澜抬头瞟了一眼,“沈崇过手监工的。”

  李见珩记得那条阴森森的长廊,心想总有一天要把那些眼珠子、骨头都砸烂,贴上一串阳光灿烂的丘比特小天使。

  但他问:“你很早就认识沈崇了?”

  “他是我捡的,”段澜说,“自己带大的。”

  “‘带大’?”

  “第一次见面,他应该才十四五岁吧。”

  沈崇去年才从本省唯二两所985之一毕业,细论专业,和宋小渔算半个同行。一战考研由于各种原因不幸惨败,这孩子就不乐意考了,准备玩儿几年再作打算。

  李见珩失笑:“你怎么捡的?”

  “他在店里偷东西,被人抓住了,追着打,”段澜平静地说,“不值钱的小东西,我就买下来了。”

  “他父母呢?”

  “没有父母。管那些老扒手认亲戚,所以一帮‘哥哥姐姐’都在里头蹲着呢。……偷得到就有饭吃,偷不到就喝西北风……就这样长到那么大的。”

  那应该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李见珩在心里一算,是他未曾参与的段澜的人生。

  回忆起过去,段澜一直蹙眉不展,这时却忽然笑笑:“小王八羔子走了很多歪路,又犟又烦人,好几次差点捅出大篓子。”他说,“一开始,去派出所捞人、酒吧逮人那都是家常便饭——后来开‘A+’也多半是为了他,我说‘省得你跑别的吧里去花钱’。我还能说得上号的、比较严重的一次,是他和人‘玩儿’,闹得差点进医院。”

  “‘玩儿’?”

  段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玩儿。到酒吧里喝了酒,聊起一些个人情/趣倾向,再一拍即合地去开房的那种‘玩儿’。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一点吗?”

  “……怎么个玩儿法?”

  “看他的诊断报告,我觉得该干的都干了吧。”段澜说。

  李见珩眼前就浮现出沈崇的样子。

  总觉得那是个干净纯真的孩子,生得清秀,不算太高,胖瘦正好,也许是因为做惯了“经理”这样的服务业角色,脸上总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酒窝不太深,不仔细看压根意识不到,他笑起来还有那样一个浅浅的涡旋。

  他现在才意识到,沈崇脖子上为什么总戴着一条黑色皮质choker,正中心栓一只小铁环。他还以为那是年轻人时髦的装饰,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是他内心某种欲望的外示。

  “我查了很多资料了解这种心态,”段澜说,“书上说这不是病。‘控制欲’是人人都有的一种倾向,或深或浅,有的人会走向极端。极端也有许多种,像他那样走向反方向‘承受’面的,也是其中一种。施受者所谓的畸形心态,都源自人类基因本能。”

  “所以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不怎么看……我很理解他。”

  段澜本来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沉默片刻,换了个姿势,随意窝在一边。

  “据说这种畸变常常和缺爱挂钩,虽然小部分也是天生。但父爱缺失,在我们这一代影响范围最广——毕竟前几十年,‘男人就是养家糊口,女人就是相夫教子’这样的傻/逼言论深入人心。一个比较常见的投射,就是年轻女孩子常有“叔控”或是恋父情结。相应的,部分‘阳刚’教育下长大的男生,会有恋母情结。鄙人有幸,十分理解。”

  “从小撒欢的野孩子,或者从小没人管、自己收拾自己的乖孩子,其实心里都渴望‘管束’。因为在那样错误的环境里长大,他们错误地把‘管束’等同于爱。以为管束意味着付诸精力,付诸精力意味着在乎,以为这就是得到从未体验过的‘爱’……但那个时候沈崇年轻,不知道圈子脏,很多人只是‘发泄’,只是肉/体层面的癖好,根本不关心你精神深处的渴求。”

  “你觉得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吗?”李见珩忽然这么问。

  段澜眼皮向上一翻,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在问诊吗,李医生?”

  “其实,这是一个陈述句。”李见珩说。

  段澜微怔,眸色一暗。

  “我见过很多在我面前做自我剖析陈述的病人,碍于面子,或是别的原因,他们往往用‘别人说’或者‘看了些资料,资料上说’来开头。更过分的,会说,‘我觉得我和我一个朋友很像’,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朋友纯属幌子。”

  “如果不是深刻共情,或者深刻理解,你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你在暗示我。”

  在暗示所说的缺爱与……某种倾向。

  段澜闭上眼睛:“也许是吧。缺爱。我很久没见过我父亲了……刘瑶也没见过。”

  李见珩沉默片刻:“我说的不是这个暗示。是你所提到的……别的。你明明知道。”

  段澜垂着眼听他步步逼近,许久才起身。

  “李见珩,”他笑笑,“那就越界了。不要再提了。”

  他送走——或者说是赶走李见珩后,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逗小猫时,接到了聂倾罗的电话。

  聂倾罗说:“刘瑶想见你。”

  段澜“啪嗒啪嗒”地把玩那只银质打火机,心里想起曾经亲密无间的母亲的脸。

  他们不是整十年都没有联系,非要说,段澜狠心“彻底消失”的时间不过三年。三年后,他没有忍住,让蒋瀚云查了查刘瑶的近况。他把照片放在段澜面前时,段澜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一夜白头。

  那时他收入也丰厚,从那年起,每年刘瑶生日,他会写一封信,附带几张自己的照片,还有三十万的汇款寄过去。

  信是手写的,字数不多,偶尔提一嘴当天在哪,天气如何,心情怎样。最新的那一封,段澜告诉她,他又养了一只猫。

  刘瑶查不到他的地址,只能单方面收下明信片。蒋瀚云问过他:会不会太残忍了?

  段澜沉默许久:我欠她的。下辈子再说吧。

  他没有过问聂倾罗,刘瑶最后是怎么找到他的。无所谓,她总是有很多手段。

  段澜没有答应,也没有彻底回绝,只是说再等等,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他心里到底有一道坎,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其实仔细回想,刘瑶不欠他什么,只是他自己无法和过去的某段错误人生和解。

  可是这通电话终究让他心烦意乱——整十年,他靠烟酒躲避现实,就是为了不再被过去的事情勾动心绪,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前半生彻底割断。可是事实是,不幸的童年,注定要用一生来治愈。

  等段澜回过神来时,他又一次犯病,把整间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墙壁上溅满他平时信手涂画用的颜料。五颜六色挤在一起,就变成了又脏又暗的深棕、紫灰,看得人十分压抑。

  小猫似乎被他暴/虐的举动吓到了,正两只爪子飞快刨门,想要远离这尊煞神。

  这时他才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一打开门,蒋瀚云气势汹汹:“为什么不开门?”

  “没听见。”他疲惫地抱起小猫——蒋瀚云有鼻炎,不能接触猫毛。

  蒋瀚云看着满地狼藉,一声长叹:“你这又是干什么?”

  他这样的语气就让段澜觉得很烦,让他想起学生时代时,老师们总是问:你又怎么了?你又干什么?你又哭了,真实的,多大点事儿啊?以及那些,你怎么又错了?你到底有有没有脑子?潘云燕阴阳怪气地说:这都能错,你还是别听课了。

  段澜就没好气地答:“关你什么事?”

  蒋瀚云莫名其妙被他呛了一嘴,心里也有气:“我说什么了我,我关心你也不对吗?我现在理解他当时为什么离开你了。”

  段澜声音冷下来:“是我离开他的。”

  蒋瀚云没弄明白这两者区别何在:“有什么所谓?”

  段澜就看他十分不顺眼:“滚。”

  蒋瀚云心想:算了,他是个病人。却不知道段澜最怕别人这么想,因为自己是个病人,所以要处处容忍、处处退让,好像自己是个瓷娃娃,一碰就碎。

  蒋瀚云说:“好好好,我说错话了,哥给你赔不是,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段澜冷眼看着他拿酒来:“你还敢让我喝酒?我都病成这样了,还让我喝酒?”

  “你他妈平时喝得还少吗?”蒋瀚云彻底怒了,“最不爱惜身体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好吗?”

  两人终于坐下来相顾无言地喝酒,蒋瀚云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闷,开口道:“你总对我发脾气,却不对他发火,这不公平。”

  段澜知道他指的是李见珩,沉默片刻:“不对他发火,是因为他已经是个外人。”

  “外人?”蒋瀚云眼皮子一抬。

  “对,外人。”段澜说:“我再也没有和他随意置气的权利了。”

  那是至亲至爱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

  蒋瀚云微怔。

  作者有话说:

  懂的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