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段澜裹着浴巾, 坐在桌边,打了一个喷嚏。听见他这动静,沈崇冒出一个脑袋, 探头进来,替他把空调又打高了一度。
头疼欲裂, 屋里紧拉着窗帘……他抬眼一扫, 看见一点明光从缝隙中钻入,落在桌面上, 照亮一线,他才知道这是白天。
……但已弄不清楚浑浑噩噩过去了多少日夜。
水太冷了,那晚风又大,他发起高烧, 睡得不省人事。
此时闭上眼睛,迷蒙间, 眼前就浮现出那晚的景象:
苏蔷湿漉漉地躺在冰冷担架上,担架惨白, 她的脸色也惨白,只长发如瀑盖在脸上, 神色不清。几乎想不起苏蔷有没有温热的呼吸, 他也被人推着拽着,身上盖着两件绒毛巾……眼前只是到处奔走的手和脚, 来去见, 看见她被人抬上救护车, 从他眼前飞过时, 垂下的手微微一动, 似是要来抓他。
正想到此处, 沈崇敲门, 送来两片退烧药。
他呆呆看着小圆粒躺在手心,半晌才起身去找水杯。找到一看,水杯中只浅浅一层,早春里被风吹得冰凉,只能再起身,走出长廊去打了杯热水。
回来时,他顺手把门带上,并反手上了锁。
头疼,剧烈的头疼。
从前发烧时,也没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感。
他晕沉沉,回到窗边,撩开一半窗帘,蒙蒙日光入室,光线中浮尘涌动。贴在玻璃上向下一看,只看见阳光于细叶榄仁上奔腾。
忽然起风……一阵春风,撩起沉重帷幕后轻薄的白色纱帘。
纱帘摇摆,膨飞至他眼前,段澜蓦地觉得恍惚,仿佛置身于虚实真假的缝隙中。
不知怎的,像是觉得身后视线灼灼,他下意识回头——
苏蔷站在那儿,仍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披一件水蓝色的牛仔外套。
发梢犹有一丝湿润,似乎窗外有小雨,绵绵未停。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段澜又说不上来,他恍惚中想:苏蔷什么时候来的?她是怎么来的?我难道没有关门吗?
可是他像溺水之人捉住浮木一般,像在沙漠中见到清泉一般,他无视那些端倪,近乎迫切地问苏蔷:“你还好吗?”
苏蔷说:“我好呀,我回家了。”
“为什么要跳湖?你知不知道多危险?为什么要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被他指责,苏蔷脸上一红,小声说:“吵架了……生气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段澜这才笑起来:“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苏蔷说:“不会再有危险的事情了。”
“我病了,不能送你。”
“我会自己走的。”
段澜笑笑,低头抿了一口热水。再一抬眼,苏蔷人已不在了。
他微怔,起身开门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只再远处,听见“A+”的门口传来响动。沈崇回身把木门关上,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确实下雨了,段澜心想。
沈崇手里拿着一把红伞。
段澜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样沉郁的神色:“怎么了?”
沈崇一顿,低声说:“苏蔷留下的伞。”
他原以为段澜不会再想见到这女孩留下的任何东西,却听见段澜说:“给我吧。我收着。”
他看着段澜垂眼走来,射灯就在他头顶,眼睫细密留下阴影,落在惨白的脸色上。
沈崇心中一跳,不知怎的,打了一个寒战。
见到苏蔷,本该高兴,他终于不是十年前那个束手无策的少年,终于可以拯救些什么人……
可不知怎的,段澜心情低落沉重,丝毫感受不到明亮的情绪。
头痛从未消解,反而变本加厉地席卷他的神经。
他没有办法开车,抱着小猫打了一辆网约车,坐在后座看窗外行人楼宇向后飞逝时,忽地觉得世界是扭曲的,那些横平竖直的建筑就像被拦腰掰断、蹂/躏一般,像盗梦空间、黑客帝国里超现实的空间一般诡异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了?
进入电梯时,段澜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整条神经麻木了,用不上力气,甚至无法摁亮楼层键。
他的心忽然慌起来。
进屋后,他把小猫放在地上。小猫立刻窜入他的卧室。段澜跟上,卧室墙面里黑红一片,像一泼血液洒在漆黑囚笼中似的,他眼神微动,没有开灯直面这样场景。
头疼欲裂,他吃下两片安眠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梦里是天旋地转,是无处逃脱。他不愿见到的家中的那些涂鸦,全由平面变作立体,一个个宛如厉/鬼吐着红舌蹦到他面前来,张牙舞爪、为所欲为。他们伸出长手,肆虐般要抓住段澜,把他抓回黑暗之中。他没有办法,于梦中歇斯底里地张手挥舞,驱赶藤蔓一般的触手——
他忽地听到一声惨烈的尖叫。
不属于人类,凄厉而痛苦。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分不清哪一层是梦境,哪一层是现实。
他下意识向后一退,却被地上的枕头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手却摁进一片黏腻浓稠的液体。
熟悉的触感使他一怔,手指下意识向旁一划——便碰到了柔软的皮毛,虚弱的尾巴轻轻一颤,向外一勾,勾住了他的手指。
血泊之中,小猫的身体动弹不得,半晌,打了一个血嗝,气若游丝地“喵”了一声。
小猫身上有伤……是他弄的伤。
他都干了什么?!
段澜浑身颤抖着向下一看,正对上小猫那双琉璃珠一般的眼睛:它的瞳孔扩散成虚无的一片,隐约倒映出段澜的身影。哪怕身受重伤,还蜷缩在主人手边,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好像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伤害我?
一把菜刀就倒在血泊旁。
刀刃都被砍钝了,留下一排豁口。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以为在梦里,以为是在挣脱触手的追逐——
可其实现实中,他举着一把刀,在房间里四处乱砍:墙面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白色墙粉簌簌落下;墙纸外翻,纸锋上凝着血珠;枕头和被子也被戳破了,棉絮羽绒四下乱飞……小猫怎么这么傻,见到疯子,也不躲,还那么信任他,平白用柔软的肚子接住刀锋的迫害?
原来是他彻底疯了。
他以为他会好起来,以为乖乖看病、吃药,就能得到救赎。
可是没有,变本加厉。
一开始只是记忆断篇,只是忘记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只是站在人海之中,忽然茫然,发觉自己格格不入,好像一个外星人……一开始只是情绪低落、脾气暴躁,可演变到现在,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他甚至还见到了苏蔷,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他却疯到这个地步。
无药可救,这四个字忽然蹦进段澜的脑海——
李见珩破门而入时,听见卧室深处传来诡异的“吃吃”的笑声。
他本该在医院值班,可是忽然严重心悸,胸口剧痛,像被一只手揪着拧着,他便觉得不对,心神不宁。打段澜的电话打不通,就去找沈崇。可是沈崇说,老板早早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了,有什么事吗?
沈崇说:没有什么事,甚至没见任何人,我只是把苏蔷的伞交给他……他就忽然说要回去了。
那时小雨已转为暴雨,倾盆而下,李见珩要了段澜家地址,开车飞奔而至。
死活也敲不开门,李见珩顾不上太多,打电话找锁匠。锁匠太磨叽了,他实在没有耐心,眼瞧他工具箱里有一把铁锤,举起来就砸。锁匠大惊失色:“你干什么,我报警了!”
李见珩冷声说:“你最好赶紧报警!”
一进门,纵是见惯了疯子的李见珩,也被门后的世界震慑住了——
整间客厅毫无“居家”气息可言,玻璃酒瓶、烟头、镜子碎片,满地狼藉。
仿佛一只黢黑的囚笼,盖在木地板上,关着房子的主人,关着段澜。
墙面上泼着墨水、油漆、颜料——就像平图拉斯河两岸的洞穴中,人类祖先留下的赤红的手印一样,段澜家中墙壁上也有许多这样的手印,层层叠叠、勾画着又形成了许多新的邪典童话、小丑笑容。
他闻到了血腥气。
卧室房门是木门,锁式简单,被李见珩一脚踹开了——
月光下,刀面一寒,血色刺目。
犹是李见珩见过这世上形形色色的疯子,也被眼前那一幕惊了一瞬,下意识向后退一步,才稳住心神。
笑声是段澜发出的,轻而诡谲,见他来了,才缓缓停下。
他看见小猫倒在血泊里,顾不上别的,先将它整个托起,从一地狼藉中随手扯出一件棉质T恤,压住了伤口。
它的呼吸很虚弱。
沈崇这时赶到,被李见珩拦在门口。李见珩谁也不让进,只让他送小猫到动物医院去:“去华农的那一家,赶快。”
“那我哥——”
“这里我在,你不要管。”
他一回身,却看见段澜已经爬起来了:
行尸走肉一般,他拎着那把菜刀,拖着步子往厨房走。
李见珩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你要做什么?”
“洗刀。”他说。
“别洗了。”
“洗刀。”他又沉默地重复了一遍。
李见珩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我他妈说别洗了!”
可段澜也丝毫不退让,反手挣开他。
两个人就扭打起来。
他手里拿着刀,李见珩倒不害怕,他不害怕自己流血,只怕段澜不小心伤到自己,因此眼疾手快别了一下,菜刀就飞出去,溅了一条血花。
段澜被他扑倒在地上,被他死死压制着,怒而吼道:“你凭什么管我!”
说罢,张嘴在李见珩手臂上咬了一口。
李见珩哪里料到这人竟有如此无耻行径,像条疯狗,一时间“嘶”了一声,手上力气一松,就被段澜挣开了。
他一把推开李见珩,冲到客厅里,朝地上的玻璃酒瓶撒气。玻璃酒瓶“咣啷”相撞,他还觉得不解气,弯腰捡起来一只,甩手就冲着墙上砸出去。
一声脆响,满屋静寂。
只余段澜重而急的喘息声。
李见珩叹了口气,沉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隐约看见段澜在月色中举起手,那双手上沾满粘稠鲜血。他平静盯着那些血迹:“像我这样的人,存在没有意义。我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怪物不应该在街上乱跑。”
“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他执着地说。“为什么要来管我——为什么要来烦我!”他音调陡地提高,猛转身,抬手竟把另一只玻璃瓶径直朝李见珩飞来。李见珩反应快,堪堪躲过。
他的情绪失控,如一只巨兽匍匐在原地,浑身颤抖。
他的脑海里一团糟,想要抓住一根线头解开谜团,想要找到他为什么会忽然发疯的理由,可是他办不到,他抓不住哪怕一点清明。他眼前交错出现老拐冰冷的尸体,和小猫在血泊中微微颤抖的尾巴——
还会莫名出现苏蔷的脸。
为什么会出现苏蔷的脸呢?苏蔷明明还好好的。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深想,只是忽然觉得:
他实在是个废物。不仅保护不了谁,还会反过来伤害周围的人。
今天是梦呓、梦游,是小猫。
明天,他会不会拿着刀,癫狂冲进人群,肆意发泄?
后天呢……他会做出什么?
李见珩说:“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是你的吗?”他的声音很轻。
“……段澜。”
“那就是怪我了?是我想这样的吗,是我要这样的吗?”他的声音又陡然急躁起来。
李见珩上前两步,想要抓住他,强迫他冷静下来,可段澜后退一步:“是我的错吗?”
他说:“你们都骗我,都离开我,周蝉狠心,你也狠心……是你们先抛下我的。”
李见珩一哑。他知道这纯属无理取闹,可他偏偏心软,没有办法反驳他。
段澜蹲下来——他笑着蹲下来,喃喃一般说:“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为什么,李见珩?”
他出神地盯着一处,好像回忆起什么,脸上又露出年少时那样纯粹的笑容。可他偏偏用手托着脸,粘稠的血糊在脸上,显得他的肤色惨青一片,他说:“不是说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李见珩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又两步,然后正对着段澜蹲下来。
他咽了口口水,抓住段澜手腕,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平静的段澜却又歇斯底里起来:“你是不要我了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李见珩就一蹙眉,正想用蛮力制住他,偏生瞧见一滴眼泪从他眼眶里落下来。
顺着脸颊向下一落,正好在手心的一滩血中,激起一滴红色水花。
他一下愣住了:段澜很少在人前哭。
可此时他却把脆弱完全展现在李见珩面前。
他哭起来无声无息,只是让眼泪顺着脸颊、下巴落下去。李见珩便觉得心里揪着疼,一时不忍动作。
段澜轻轻地问:“你是不要我了吗,李见珩?”
“不是的。”他沉默片刻,柔声说:“不是的。”
段澜说:“你骗我。”
“我永远不会骗你。”
见段澜沉默不语,李见珩就知道他心里正在纠结,甚至做出了退让。
他抓住这个机会,柔声哄道:“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段澜。”
段澜依旧不应,李见珩犹豫片刻,又把他轻轻向自己怀里一拽,段澜没有挣扎,他的额头贴在李见珩肩头。很快他就觉得胸前的衣衫被段澜打湿了。
李见珩的呼吸拍在耳畔,段澜忽然很眷恋这样的时刻——不管不顾,哪怕他彻底变成疯子,和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格格不入,他都可以在李见珩身边有归宿。
可是……
“很难看吧?闹成这个样子。我像个疯子一样。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想像庄妍一样变成怪物……可是你不让我死。”
他提起庄妍,李见珩心里一痛。
李见珩说:“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你只是病了,只是一时间走进死胡同里绕不出来,可是这都不怪你。你不用担心变成什么样,不管什么样……我都爱你。”
他说:“你有一个心结,段澜,你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到底是什么,只有你知道,只有你有一天敢于直面它时,才能够解开。这是我帮不了你的。”
“那要怎么办?”段澜贴着他的胸腔,听见李见珩的心脏平稳而有力地跳动,近乎崩溃地问道:“那要怎么办?我解不开它……我做不到。”
可他听见李见珩轻轻一笑:“你可以的……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李见珩说:“你要相信我。十年,我所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个人。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疯子,你是怪物,真正的疯子是把你逼到这一步的人——”
“可我真的不敢了。”段澜低声打断,“我努力过了,我吃药、看病,我真的有尝试,可是没有用……我以为我好了,但我没有。李见珩,我不会好了。”
李见珩忽然问:“你相信我吗?”
段澜一愣:“什么?”
“你相信我吗?你敢完完全全相信我吗?”
他边说,边从口袋中摸出什么。
他抓住段澜的手,轻轻扣在那物件上——
冰冷却柔软的触感,带着一丝淡淡的皮革味道。他一愣,顺着皮革纹路向下一摸,入手竟是一只小小的铁环。
是一只项圈。
李见珩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只要你说,哪怕再隐晦的暗示,我都能听懂。因为我想了你十年。过去的每件事,每句话,我都翻出来回忆,翻出来分析……我快把你这个人琢磨透了,段澜。我知道你要什么。”
段澜声音微颤:“李见珩……”
“从你说的那一天起,我就着手去做了。”他笑笑,“都是我亲手做的。亲手选的皮料,亲手用电焊砂纸抛光打磨……”他拨弄铁环上一只小小的银片。银片上,竟嵌刻着一枚指纹。似乎是李见珩拇指的指纹。
他让段澜抚摸那枚银片,轻声问:“我的指纹,我的标记。你喜欢吗?”
他听见段澜说:“……你太过分了。”
李见珩笑笑:“过分吗?我警告过你了,你可以跑的。可是你没有。”
段澜问:“我跑去哪里呢?”
“也是。你只能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能跑。”
“你相信我吗?”李见珩又问了一遍。
“你需要的不仅仅是物理、身体上的治疗……还有精神上的……心灵上的。只有我能救你,精神上只有我能救你。”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要相信我,完完全全相信我……相信我,把自己完全交给我。”如同发出诱惑的魔鬼一般低语,他不断重复着:“我可以治好你。你要听话,跟着我的脚步走,听我的……什么都不去想……我会治好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它戴上。”
段澜问:“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会。”
“变成怪物也会?”
“你不会变成怪物。”
“万一呢?”
“那我会把你关起来……只让你祸害我一个人。”
旋即,他听见段澜轻笑起来,低声问:“那我还有拒绝的理由吗?”
李见珩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他柔软的发丝,绕过他白皙而脆弱的脖颈。冰冷而柔软的黑色皮革带围住皮肤,禁锢住分明的骨骼与血管,禁锢住灵魂与心跳。属于医生的手平静而冷酷地使皮带穿过锁扣,轻轻一拨,扣紧铁环——
代表禁/欲与克/制的黑色束/缚住了青白的皮肤。
仿佛豢养一只小动物。
压抑了十年暴戾与控制欲的医生身心舒畅,嘴角微微翘起。
“你是我的了。”他低声呢喃。
下一秒,他猛地勾住那只铁环,将人向前一拽。印刻着李见珩指纹的银牌轻轻一荡,发出清脆的“叮”的声响。
段澜措手不及,被他拉进怀中:
李见珩低下头来,发狠一般咬住他的嘴唇。
血锈味在齿尖弥漫。
交换鲜血、交换唾液,乃至于交换灵魂。
黑暗中,他找到归宿……找到主人。
仿佛回到十年前,同样是一个带着烟与血的气息的亲吻,他年少时最初的一个饱含爱意的吻……
那时李见珩也说:“你是我的了。”
他从来志在必得。
作者有话说:
我爽了。
居然写了6k字我写的太快乐了完全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