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110章 灵肉

  三月, 春风和煦,明光融融。

  有时早上不上班,李见珩看见段澜坐在窗边:窗帘都挡着, 只留下一线春光落在书桌上,一条缝一般只照亮一线, 笔尖就在五线谱上追逐这一条的光斑。他问段澜, 为什么不把窗帘完全拉开?段澜并不回答。

  他从电脑里翻出从前写过的东西——他曾经花很多精力四处游历,不在名江大川停留, 只是随心所欲走哪算哪,见过许多千奇百怪的普通人……与他一样的囿于俗世的人。他从他们身上捕捉灵感,捕捉一瞬间生活流露出的百般磨砺的气质,用和弦与调性留下这些记忆。

  他把那些旋律放给李见珩听, 让李见珩从旋律只言片语中捕捉他过去十年的一些碎片。

  他披着一张毯子窝在沙发里,看李见珩坐在他不远处浏览论文和资料, 忽地觉得他侧脸骨骼的起伏十分陌生,要比记忆里的他更锋利、更冷峻, 不自觉问:“你在做什么?在国外……还好吗?”

  我错失的十年里,你都有怎样的人生?

  可李见珩只是回头看他一眼, 轻轻抚过他锁骨上的指纹银牌, 凝视片刻,笑笑:“没做什么。我仔细想想, 真的没做什么, 觉得那时的天都是灰的, 心里只想一件事……只念着一件事。”

  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

  李见珩加班到深夜, 时常看见段澜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说了许多次不必等他回家, 因为他回家的时间全因医院里的事情而定, 可段澜不听。

  他蜷缩成一团,盖着李见珩的外套,睡梦中眉心也微微一蹙。李见珩叹气,弯腰把他抱起来,动作已竭尽所能轻,段澜浅眠,还是醒了。

  他一睁眼,只看见李见珩下颌角线条明确、流线锋利,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段澜心里便忽地一动,鬼迷心窍似的仰起头,张嘴含住李见珩的耳垂……

  然后用牙尖轻轻一咬。

  李见珩纵容他:“你真是野猫吗,还会咬人?”

  却听见段澜说:“不公平。”

  李见珩把他放在床上:“什么不公平?”

  段澜捉着他的手不放,一节一节掰来掰去,然后伸手拽了拽自己脖颈间的项圈——从戴上那天开始,就没有摘下来过。段澜自己没有提过摘,当然就算他提了,李见珩也不会允许……那是某种象征性极强的标志,标记着占有、控制与支配。

  段澜说:“我有这个,别人见了都知道有归属,可你身上什么也没有。”

  李见珩听明白了,失笑:“你胆子大得很。”

  “不可以吗?”

  “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

  段澜就轻轻揉捏李见珩微红的耳垂:“去打个耳洞吧。”

  李见珩只得跑去让同事给自己耳垂上扎了一针。

  于晓虹放弃对李见珩的死缠烂打后,原形毕露,阴阳怪气地泼来冷水:“没想到你还有这癖好……女朋友让你打的?”

  不料李医生坦坦荡荡地承认:“我爱人让的。之前说的,高中就认识的爱人。”

  于晓虹心生羡慕:“感情真好。什么时候结婚?”

  李大夫飘远了:“再说吧……我和他之间还有些事情没解决。”

  港城的夏天来得早,三月底时,差不多已是晚春早夏之交。

  李见珩有时通宵值班,厚衣服都挂在诊室里。眼瞧着料峭春寒也过了,这些大衣可以顺理成章地压箱底,李见珩找了一个清闲日子,把它们通通丢进车后座,带回家准备干洗。

  掏口袋的时候,从其中一件呢子衣的侧兜里翻出两张演唱会门票。

  李见珩回忆许久,发现是去年底聂倾罗塞给他的。

  唐若葵的演唱会门票。

  睡前,段澜漫不经心拨弄他耳上那颗银钉——是一只星星,嵌在略微红肿的耳垂肉上。

  ——这几日他推翻了许多版乐谱初稿,都不满意,心情不好,李见珩就叫他不要写了。除去每周按时去医院过个流程、挂号开药,他很少出门,全靠李见珩生拉硬拽,才定时到小区里转一圈,晒晒太阳。

  李见珩有时说:“感觉我在遛猫。”

  段澜说:“猫比我好打发。”

  因而此时,李见珩忽然抓住他那只四处作怪的手,塞回被子里:“不愿意在港城待着,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散散心。”

  “不去。”

  “去吧,你会想去的。”

  “哪里?”迟疑片刻,段澜问。

  他便从睡衣兜里翻出两张演唱会门票,在段澜眼前轻轻一晃:“他也想见你。”

  段澜垂眼瞧了一会儿,神色微动,半晌翻过身去,“面壁思过”一般缩在墙边,才轻声道:“去可以,不想见人。”

  李见珩只得顺着他:“不见就不见吧。”

  他最终和院里结束扯皮,休了年假。

  四月初的上海春风料峭,直往人衣服里跑,湿冷的气候无缝不钻,李见珩腾出手来,替段澜围上围巾。段澜低头看着那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灵活转动时,忽地想起十年前随他去东北的那一次,他也是这样温柔体贴地照顾他。

  就觉得什么也没有错过。

  演唱会在浦东,座无虚席,热闹纷呈。

  为了避免赶上散场时汹涌的人流,他们提前离场。走出会场时,才发现天下起小雨。酒店在外滩附近,吃过晚饭,时间还早,他们便共撑一把伞,沿着江岸向黄浦区的方向走。

  云雾升腾,陆家嘴的高楼大厦都直入云霄。上海中心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东方明珠这三巨头散发而出的灯光,在夜色雨雾面前不值一提,被雾气稀释得极其微弱,整座城市便名副其实成了赛博朋克世界里的“魔都”。

  一下雨,才显示出大城市的气魄——地上盈盈浮着一层水,映照出或热或冷的色光,映照万国建筑、北苏州路到金陵路一溜的百年历史,映照游船渡轮,江对岸新纪高楼光怪陆离……仿佛两个世界交汇于此,碰撞于此。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突然听得段澜说:“好远。”

  “什么好远?”

  他看向江对岸:“我小时候觉得在这样高楼里工作的人都很成功、很优秀,生活一定很美满,那时很羡慕,只是可惜太远,自己不能涉足……现在想想,反倒是座‘围城’。”

  “不远,你想够随时够得到的。”

  “我不愿意。”段澜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我一生的理想是逃离,逃离这样冰冷的城市……直到现在这个愿望也没有变过。街上摩肩接踵,与人擦肩而过,甚至能片段地听见这些一生只见一次的陌生人在谈论什么、抱怨什么,可是走过了,回头一看,还是觉得很远……”

  “太远了,‘人与人之间,悲喜并不相通’。”

  他们走到尽头,没有路了,又折过头来,朝南京路的方向走。

  段澜说:“我突然挺羡慕他的。到最后终于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李见珩便知道他在说唐若葵——唐若葵的演唱会永远都用一首《蝉鸣》做大轴,唱完了绝不返场,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没有人知道原因。

  就好像谁也不知道一首《蝉鸣》,是几个少年人,窝在飞来镇的一间砖房里,嬉笑打骂抱一把便宜吉他撺弄出的曲子。

  李见珩捉住他的手:“你也可以做。再没有人拦在你面前了。”

  段澜笑笑:“我过了那个年纪了。”

  “理想无关年纪。”

  “我有段时间很讨厌别人和我提‘理想’这两个字。觉得恶心。”

  “我偏要提。”

  段澜看他一眼,拿他无法,只好岔开话题。八/九点钟,外滩繁华,四处都是人,两人之间十指相连,免不得要招来一些探究的目光。

  十年前,段澜都敢视而不见,十年后,却挣扎着想甩开李见珩的手。

  李见珩哪里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害怕有人看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不要怕,”他抓紧段澜温热的手:“不能怕。”

  回酒店前,路过便利店,段澜说要买点热食暖暖肚子,进了门却径直奔向两立大冰柜。

  李见珩就看着他纠结许久,在一排啤酒罐里抓走一瓶福佳白。

  李见珩眼疾手快逮住他:“不准喝。”

  “我想。”

  “我不准。”

  “我想喝。”

  “……就一瓶。”李见珩后退一步。

  “两瓶吧,好不好?”

  “段澜。”

  “哦。”段澜只好垂下眼,委屈巴巴地抱着啤酒走了。

  买单时,一只手却伸过来,又丢下一罐福佳白。

  段澜抬眼看他:“不是不喝吗?”

  李见珩叹气:“破例一次,陪你喝一杯。”

  他脸上就露出少年般纯粹的笑意,李见珩心里一动,觉得一时间仿佛岁月长河倒流。

  两杯啤酒下肚,段澜打开窗。

  楼层高,风急雨密,斜杀进房间,吹在脸上。李见珩起身,正欲替他关小窗户,段澜却制止他:“吹一会儿。”

  他说:“脸上热。”

  李见珩低头看他:只不过喝了半瓶酒,一片潮红就漫上他的脸。从两颊都鼻头,浅浅的一层。

  从这扇小窗向外看,能俯瞰流光溢彩的黄浦江畔。

  霓虹落在浅灰色的眼睛里,他一眨眼,那些光仿佛都碎融在眸色中。

  段澜忽然问:“我和你说过吗?”

  “什么?”

  “我喜欢晚上,喜欢有灯的地方。人们从灯下走过,昏黄的光和影,影子又长又扭曲……就这样从嘈杂人声里挤过去,路过那些水果摊、小卖部、挂着喇叭大声吆喝的地下商场……然后拐进某一条小路,爬进某一间房屋……然后和相爱的人黏在一起……灵/肉相合。”

  “你说过。”

  “李见珩,我会有这样的机会吗?”他问,“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只要你把病治好——”

  “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近乎无理取闹一般打断李见珩,“我喜欢你太久了,再不给我一点甜头,我就要疯了。”

  李见珩声音很低:“什么甜头?”

  段澜便回过身——

  他看李见珩的眼神很沉静,潮红中,寒潭一般的眼睛里酝酿一点水光。

  他动作很轻地跳下高椅,踩着柔软的绒毛地毯向李见珩走来。他离他太近了,呼吸拍打在鼻尖、耳畔,李见珩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带一点冷冽的雨的味道。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在装醉……他没有醉。少年时,他喝了酒,脸上也会生出这样的潮红,仿佛摘下一缕火烧云覆在面上。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你身后,低声温柔细语地和你说话。

  而不是向这时一般……假借酒意近乎偏执地索取什么。

  还未待李见珩反应过来,段澜仰起脸,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很热。”他低声说,“从头,到胸口,到胃……都在烧。”

  ——烧得他心慌,心痒,忍不住做点什么,确认对方的存在。

  “……段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段澜笑起来:“我喝了酒,我不知道。”

  李见珩叹口气:“你还敢糊弄我。”他的手盖上段澜的额头,温暖柔软,偏偏烫得他心里一跳。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多能喝啊。这十年什么也没干,全去练酒量了。”

  段澜笑着看他,不出声,李见珩又说:“你真的喝醉时,安静得像个哑巴……你喝醉时特别乖,你自己不知道吗?”

  “只在你面前喝醉过……我当然不知道。”

  “李见珩。”他说,“别和我绕圈子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说过了,罹患精神类疾病时,病人会因为种种原因对医生产生错误混乱的依赖和敬仰,会把它们错当成……喜欢和爱慕。我不希望你对此有误解,我希望你等到完全清醒那一天再做决定……”

  “我很清醒。”段澜平静地打断他。

  “我很清醒我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我只爱过一个人。”

  李见珩还要说什么,段澜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向下一拽。他力道太大,速度太快,两张嘴碰在一起,唇瓣相贴、牙齿相撞,一个深而绝望的吻,带一点铁锈血味。

  李见珩一时不能推开他。

  他很快得寸进尺,喘息片刻,又贴上来。却被李见珩拉住,他声音很低,带一点难能自抑的颤声:“你想清楚……没有回头路的。”

  “你还废什么话?”段澜恶狠狠地说,“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说完,就要再亲吻李见珩。

  可轻轻抓着他手臂的、李见珩的那只手却在此时一松——

  肩头被人一推,天旋地转似的,他被李见珩一把扑在床上。喘/息声拍打在段澜耳畔,他才惊觉原本冷静自持的医生居然眼底微红。

  他正要说话,李见珩的吻却落下来了——长驱直入,侵占席卷。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利落地解开他脖颈下的项/圈,转头竟将段澜的手腕钳制住,拷在床头。皮质项圈不够长,最松的那一扣也把冷白皮肤勒出一圈红痕。

  李见珩问:“疼吗?”

  “疼。”

  对方却说:“忍着。”

  段澜笑笑:“好。都听你的。”

  李见珩叹口气:“这话不要乱说,尤其是在床上。”

  他看着李见珩伸手解开皮带,随手丢到一旁:“为什么?”

  医生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我想做的太多,听我的,比较遭罪。”

  “能不能当我没——”

  “太迟了。”

  ——项圈上嵌刻指纹的银质圆牌轻轻一晃。

  耳垂上一枚星状银钉被喘/息染红。

  窗帘微动,人影交错。

  满月清辉,一夜春光。

  作者有话说:

  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