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是江州很有名气的一条山脉, 绵延的半个江州城,山脚下有江州最大的湿地公园, 山腰有植物园和森林公园, 山顶还有老君洞道观。

  最近几年断断续续还修起了民宿和别墅。

  叶津对各种户外活动都没什么经验,答应和薛流出去玩,就全权交给他去安排, 然后给裴以晴发了消息交代自己不在的一周,实验室要注意的事。

  两天的同居生活, 叶津还是没有习惯空荡荡房间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会在打开门的一刹那, 被客厅里做俯卧撑的薛流吓到,在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被晾着上半身一口牙膏泡子的薛流吓到。

  星期天的晚上,叶津路过薛流的房间, 在门口瞄了一眼,他的房间果然也布置得和工位很像, 而且整个布置居然是粉红色的, 叶津简直迈不动腿。

  原本的杂物收纳到客厅之后, 他这间采光特别好的房间重新换上了两层窗帘,淡粉色的蕾丝纱窗和深紫色的加厚遮光帘,榻榻米式的矮平台, 上面放了软床垫, 床面就和窗台齐平, 窗台的平面上摆了一竖很高的透明柜子, 里面是叶津不认识的手办, 台面上还有没拼完的乐高。

  “叶教授想进来坐坐?”薛流的声音鬼一般地出现在耳边, 又把叶津吓了一跳, “诚邀。”

  “不想,你居然喜欢这么粉的。”叶津后退一步,退出薛流洗澡后散发的沐浴露香范围。

  “这是真正的猛男才敢使用的颜色。”

  薛流进房间拿出了笔记本放在矮桌上,连上了投影仪,进入直播会议,黄灵素老师的工作结束之后,叶津和薛流就要上了,今天晚上算是温病的介绍。

  他一边摆弄,一边对叶津说:“我真的很好奇这个地方你怎么住得习惯,这么小一块儿地,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了厕所里。你好歹是伯棠的大公子啊,他们怎么就舍得你住这里。”

  “伯棠的钱不是我的钱,我也没有太多物质需求,能住就行。”

  本来只是一句调侃,没想到却得到了叶津的认真回答,薛流顿了顿,觉得这话听起来,有故事。伯棠的钱不是他的钱,叶津他……啊薛流你这个傻逼,薛流顿时回想起自己妄图用金钱让叶津自卑的举动,懊恼地闭上眼睛。

  得知叶津是叶伯棠的孙子之后,他当时是气愤叶津把自己当猴耍,而现在看来,宝贝儿好像有委屈。

  薛流没再接话,弄好线上会议就先坐下了。

  薛流的意思是在温病的四大经典里选点有代表性的来读,分别是叶天士的《温热论》,薛生白的《湿热病篇》,王孟英的《温热经纬》,吴鞠通的《温病条辨》。

  听过薛流讲课之后的叶津,对他完全信任,没有异议。

  为了同时入镜,薛流和叶津两个人挤在了一个懒人沙发上,这种沙发受力要是不平衡,一边就会陷下去,俩人只有紧紧地靠在一起。

  宝蓝色的丝绸垂衣和灰色居家服紧紧地贴在一起,大腿外侧的暖意平缓地传过来,叶津微不可见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点。

  薛流正在一脸认真地看着投屏,调整笔记本摄像头的位置,确保两个人都入镜。

  叶津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这个会议室里才被学习氛围压下去的CP之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妈妈!他们这是住在一起吗?为什么都是睡衣啊!”

  “背后满墙的书啊!环境看起来像是在家里呢!”

  “上次问感情的那个姐妹呢?预言家刀了!”

  “采访一下两位教授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叶津看到了投影屏幕中一浪盖过一浪的评论,低下头,身体向前倾了一些,拇指和食指捏在睛明穴上。

  “叶教授害羞了呜呜呜!这是什么娇妻行为?”

  “亲他啊!哄他啊!薛教授你愣着干嘛?”

  薛流也注意到了大家的关注点,干咳了两声清嗓子:“大家冷静一点,教职工宿舍是两人一套,我和叶教授刚好在一起。”

  薛流说完,叶津抬起了头,两个人再次同框。

  一些从斗殴视频就入坑的姐妹,这个时候情绪特别激动,比如说网线另一端的裴以晴。

  因为那天中午的盛汤事件,她一度以为薛老师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叶老师手里了,介于叶老师对她剥削得这么厉害,薛流又多次救她于水火,她友情问候了一下,并表示薛流真的被叶津抓住小辫子的话,她愿意当薛流的内应,解除危机。

  结果薛老师给她说,他在追叶老师???

  实验室看到这消息的裴以晴,差点失手拔断了大耗子的脊髓,她真的没想到有一天,她能这么近距离嗑真的。

  结果今晚上一看,好家伙,不愧是薛老师,直接住一块儿了。

  两个人还是薛流张嘴说个不停,叶津在旁边当摆设,和一个月前的澄清视频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那个时候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现在……啧,加油吧,薛老师!

  薛流知道这些小女生越说越上头,所以强行开启中医话题,转移视线。

  “我看你们很多也不是中医学生,你们跑来参加温病的晨读,知道温病是什么吗?”薛流还是很擅长控场,直接抛问题。

  一些学中医的就开始翻书式抢答了,一些思考却思考得不多的说,温病,温嘛,温暖、温热,那就是得了之后会发热的病。

  “好,行行行,我看到大家的回答了,方向是对的。”薛流叫停回答,开始个人秀,“各种看起来像发热、发毒的病,这个‘仲景再传弟子’,回答的跟书上一样的标准答案,看样子是学中医的,来辨个证,听着啊,高热不退,神昏嗜睡,易发怒,打人毁物,舌尖红,脉弦。”

  薛流把这位幸运观众的麦打开了。

  中医的特点是辨证论治,这个证就是把症状归类,再取个名字。比如气血虚弱证,就能见到没力气,头晕眼花,面色恍白等等一类症状。

  而温病,难就难在辨证,虽然都是一个热字,但热的程度和病位不同,就千变万化,可又相似。

  仲景再传弟子支支吾吾了半天,邪……邪陷,呃……邪陷……

  “心肝儿。”叶津这个北方人,虽然平时没什么口音,但是有些词儿不自觉带了儿化音。

  薛流听到低低的一声心肝儿,哑然失笑,然后笑容变大,他朝叶津靠近了一点,问:“什么?”

  “心肝儿。”

  “啊?我没听清,大声点。”

  “心——肝儿——”

  “诶——”

  反应过来的叶津一拳锤上薛流的胸口,“啊——你这个人,好凶。”薛流假意捂着胸口后仰,“这位同学听见了吗,叶老师帮你回答了,邪陷心肝儿,记住了啊,心肝儿!”

  结果这位同学应该也是开的外放麦,这声心肝儿在他那边延迟响起,又通过薛流这边的音响传出来,一声“心肝儿”传来传去,反复处刑。

  薛流赶紧把这人麦关了。

  这一来一去的动作,懒人沙发的受力几经变动,终于朝薛流那边塌了下去,而叶津还扯着薛流的衣领,两个人齐刷刷往地上倒。

  会议室里的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位教授倒出了屏幕。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呼吸机——”

  咚咚,咚咚。

  羊绒地毯上叠压了两个人,叶津偏头趴在了薛流的左胸上,感觉他的心脏在自己的压迫下剧烈跳动,每一下都像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体温像火苗一样燃起来,透过薄薄的丝质面料,灼烧他的侧脸。头和头的距离很近,或许,现在只要他稍稍一仰,就能看见薛流低下头看他。

  叶津两只手从侧面撑地,想要支起身来,忽然感觉两股力量从左右裹挟住他,带着他的手臂去环住身下人的腰,然后,他感觉薛流的手从他的腋下探过,架着他往上一点,使得两个人可以刚好偏头相拥。

  一切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叶津却觉得所有感触都无限放慢,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颈侧传来湿热的呼吸。

  他清晰地感觉到,叶津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细微的气流宛如小兽舔舐,接着又是猛吸一口。

  薛流把声音压得极低,贴着叶津的耳畔,哑着嗓子低语:“好哥哥,让我抱一会儿,求你了。”

  “求你了。”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薛流更加用力,嘴上却可怜兮兮,一副恳求的语气。

  耳朵本就是敏感的地方,两声“求你了”擦过耳畔,卷带着山呼海啸的酥麻感从头到脚击碎叶津的理智,青石落池,却掀起滔天巨浪。

  叶津艰难地转过头,对上薛流那双泛着光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欣喜和期盼,像一碗溢出来的水。

  “在直播。”叶津最后的理智拉扯着他。

  “可恶。”薛流的手在叶津头上轻轻拂过,然后推着叶津的肩,腰腹用力,带着两个人一起坐起来。

  “请问消失的这一分钟,两位老师在做什么?”

  “一分钟,薛教授你不行啊!”

  “请问在哪里开VIP才能看?麻烦来个人收钱!”

  “叶老师看起来好娇啊!”

  薛流倒是神色如常,甚至非常开怀,而皮肤显白的叶津就脸红得格外明显,不说还以为是被灌了酒,耳尖仿佛要滴血一样。如果不是那张脸板正如冰山,此时看起来就的确显得很娇了。

  叶津不允许娇这个词出现在他身上。

  他黑着一张脸靠近电脑,确保声音被清晰收录。叶津的声音本身就是低音炮那一挂,经过刚才一激,嗓音变得有些粗沉:“不学习就滚出去。”

  评论区瞬间冷静了很多。

  薛流怕再被这沙发弄倒,索性就盘腿坐在的地毯上,听着那边叶津阴恻恻的威胁,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学生都不太喜欢叶津了。

  但是没关系,他喜欢。

  -

  原本嘈杂的介绍会,在叶津轻飘飘的一句“滚出去”

  之后,正式变成了真正的介绍会。薛流对这些典籍如数家珍,七天的朗诵本来也不可能让大家了解多深,主要还是想激发一些学生对经典的兴趣。

  会议结束之后,房间里从薛流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就陷入了寂静之中,只听得见薛流关设备的声音。

  “薛流,晚安。”叶津准备回去睡觉了,明早上就要出发去北山。

  “诶?等等!”薛流赶紧站起身,拉住叶津的手,“叶津。”

  “怎么了?”

  “我想抱你。”

  “砰”关门声想起来,薛流的手也落空。

  “哎。”薛流仰天叹气。

  -

  因为是户外出行,两个人提前购置了一些户外服饰,薛流说他们家在北山顶上有私人庄园和别墅,叶津也没有太意外,他们家本来就是做地产的。

  只是觉得薛流那个样子,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两个人穿上了薄款的冲锋衣,薛流是黑蓝撞色,叶津是白紫撞色,两个人修长挺拔,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很拉风,薛流更是窃喜,四舍五入就是情侣装了。

  晨读在早上,薛流要开车,就只能叶津在副驾驶上抱着电脑带读。

  “不尔,风挟温热而燥生,清窍必干,谓水主之气不能上荣,两阳相劫也。①”

  叶津背不了这些,镜头外举着手机找出来的原文,现学现卖。

  薛流在旁边一边开车一边偷笑,吃了叶津一记眼刀。

  北山的空气很好,为了方便下山出行,两个人去了半山腰的别墅,因为占地面积太大,山体又是斜坡,最后有三分之二的面积修成了吊脚楼的款式,视野开阔,背山而临江,秋天的早晨可以看到云山雾海。

  有一说一,叶津已经很久没住过这种地方了,五层楼的建筑,里面还有电梯,顶楼是露天花园,中间敞亮的主卧被落地窗半包围,泳池、花园、停车场、娱乐室……

  还有卫生间,里面有能容下七八个人的浴缸,一样使用的落地窗,在晚上灯火兴起的时候,可以一边泡温泉一边看人间胜境。

  叶津到的时候,放下背包,在宛如图书馆大厅一半的客厅里站着,感觉他俩的宿舍确实像个卫生间。

  不过个十年普通人生活,他都差点忘了他以前的生活多豪横。

  “一会儿带你去植物园,那里很多西南道地药材,学校里没有的。”薛流从冰箱里拿出来几瓶矿泉水,递给叶津一瓶,剩下的放进背包里。“小时候我们一家每周末都出来爬山,不是坐车上来,是直接从山底下的探花碑徒步爬山,我和我哥每次都争第一。”

  叶津静静听着薛流讲他和他哥的童年事迹,等到薛流把背包收拾好,才浅笑着点点头:“你们家氛围真好。”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应和,薛流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像羡慕,像自嘲,他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再回味这句话,却又不觉得它能代表什么。

  “走吧。”

  两个穿着运动鞋的高大男人悄然出街。

  走到公共区域之后,人明显变多了。这里不算景点,但逢节假日,还是有很多本地人上来接触大自然,很多家长带小朋友来认识花草树木。

  “这里引种的江油附子,长得甚至比那边本地的还好,我想跟这边的人合作,建附子园,垄断西南的优质附子供应,喂,叶津?”薛流激情讲述他的商业版图,却发现身边没人,回头一看,叶津正看着别人发呆。

  薛流顺着叶津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中年男人正摸着自家儿子的头,牵着他的手,在卖冰淇淋的小摊贩面前驻足。

  “你想吃冰淇淋啊!”薛流倒退回来,牵起叶津的手,往摊贩那边走,“我给你买啊!”

  “呃,不是。”回过神来的叶津还来不及解释,手里就塞了个冰淇淋,小小的蛋卷,上面夹个紫色冰淇淋球,香芋味的。

  薛流的手握得不算紧,甚至只是两个人的手指轻微搭扣着,却像有莫名的黏性,怎么摆动也没有分开。

  叶津油然而生一种自己还年轻的感觉。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过了三十就不再年轻了,或者说,他从成年开始,就一直是个大人模样了。

  所以一直不理解和自己同龄的薛流,怎么可以自如地穿着那些幼稚夸张的衣服,说小孩子气的话,在办公室里吃蛋糕,跟梁主任撒娇。

  叶津缓缓举起冰淇淋,试探着咬了一口。

  很甜。

  在初秋的金色晨光里,香芋味的奶油夹带着丝丝冰凉甜意透入舌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席卷而来,原来吃甜食这么快乐。

  叶津上一次吃糖,是博士毕业肝论文的时候,大脑需要糖分,所以他买了一袋儿单晶冰糖。

  忽然感觉和薛流勾连的手被握紧,一股力带着他微微向前,两人并步往植物园里面走去。

  “甜吗?”

  “甜。”

  阳光炽热而温暖,在一天中最好的时候,照在两个青年人身上,无人注意到他们俩是不是牵着手,金色的光泽带着秋天的肃气,把人框成一幅画。

  那一刻,叶津想起了一个单词——Crush。

  动词的意思是压迫、挤入、破坏。

  但它还有一些名词的意思:拥挤的人群;果汁;以及“短暂、热烈而又羞涩的迷恋”。

  浅淡的风从叶津的眼前掠过,悄然而不留痕迹地带走一瞬间的情愫——I had a crush on him。(我曾短暂热烈而又羞涩地迷恋上他)

  逛完植物园,两个人徒步到了山顶,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因为持续的运动而出了细密薄汗,薛流从背包里拿出毛巾递给叶津。

  老中医素养,绝不在这个时候脱衣服贪凉,以防劳汗当风,宁可热着用毛巾擦。

  叶津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慢条斯理擦着汗,然后又闭上眼睛,把手伸向前方,仿佛在感受气流。

  “你觉不觉得,”叶津睁开眼睛,“今年气候很怪。”

  薛流露出疑惑的眼神,问叶津:“你说五运六气?”

  五运六气是一种宏观推测天气和地气变化的理论,地气通常比天气要晚,这也是为什么,夏至是夏日之极,而最热的时候,却在夏至之后三庚的三伏天。

  夏至说的是天的节气,地气随天气变化。

  “你看看今年是不是少阳司天。”叶津对薛流说。

  司天管上半年,在泉管下半年,三阴三阳为六气,如果少阳司天,那就在泉就是厥阴。

  薛流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对叶津点点头:“是的,少阳司天,今年夏天真的热成狗,果然是少阳相火太旺了。”

  “秋分都已经过了,完全没有感觉到秋天该有的肃杀之气,还是很燥热,是我的错觉吗?”叶津偏偏头,收回手。

  “不是你的错觉,我也很燥热。”薛流抖抖领口。

  “少阳在喉,今年应该不少人喉咙不舒服,季节和气候有点对不上……”叶津休息好,站起身准备和薛流一起下山,“算啦,反正现在气候都不太好,走吧。”

  叶津虽然保持了一定运动量,但健身大多数也是在宿舍里完成,严格来说,依然是一个死宅。

  缺乏户外运动的叶津,吃完饭洗了澡就躺在客厅沙发上,听裴以晴发过来的语音汇报。

  结果语音没听完,叶津直接睡着了。

  薛流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叶津直直地躺在沙发上,手机滑落到地上,两只手很自然地放在两侧,标准解剖姿势,看上去十分安详。

  “这个人,睡个觉都睡得这么板正,哎。”

  山上的温度比山下要低好几度。薛流回房间找了一块薄毯子,轻手轻脚地下楼,把毯子抖开搭在叶津身上,又把手机捡起来。

  然后坐在叶津身边,找出一本书来翻看,翻了没几页,忍不住就想往叶津那边看,随后索性放下书,趴在沙发沿上,观察叶津。

  时光好像偏爱这个人,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睡着的叶津,少了从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那分“生人勿近”的感觉,整个人变得柔和,安静。黑发、白肤、淡红的唇,不要故作老气,分明就是个少年人模样。

  薛流伸出手,想要触摸,但手停在空中,又觉得在叶津睡觉的时候偷偷摸他,是一件可耻的事,硬生生又收回来了。

  “叶津,求求你你喜欢我,给你跪了,以后什么都不跟你争。”薛流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哔哔叨叨。

  叶津睡醒的时候,天都黑透了,猛一个坐起身,心道完了,晚上睡不着了。

  “你醒啦,去吃饭吗?”薛流席地坐在茶几的另一边,在电脑上敲打,发现叶津坐起来之后,冲他挑眉。

  大概是为了叶津睡得更舒适,房间里没有照明,在房间角落里开了橘黄色的矮灯,光线柔和。

  叶津摸着肚子说:“好饿。”起身走到薛流这边,发现他正在给早上晨读的人做答疑,但是没有开麦,而是在打字回复。

  叶津涌上一些愧疚,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房子这么大,他为什么不换个房间开语音,非要在自己这里故作……矫情。

  直播那边的画面里冷不丁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大家又开始在嗑糖边缘疯狂试探。

  “那是叶教授的腿吧,是吧是吧!好长的腿,草。”

  “真的很疑惑,为什么叶教授要白天睡觉啊,薛教授你对他做了什么?”

  薛流举起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心说我倒是想做什么呢。

  “还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我走了,数三声,三二一,好拜拜。”薛流火速合上了电脑。

  众学生:“……”

  才来山上一天,叶津感觉自己原本规律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他从来没有大白天睡过觉,最多午休眯十几分钟,但是今早上实在太疲惫了。

  哎,饮食也乱了,叶津看了一眼表,已经八点过了,这个时候吃饭对胃也很不好,但是胃里空空的更不好,晚上还有这么多个小时。

  叶津问薛流:“去哪里吃?”

  “下山去吃吧,山底有个古镇,古镇旁边还有一条江,吃完压会儿马路。”

  “好。”

  古镇叫沙磁镇,镇里还有个沙磁庙。因为历史悠久,一直是江州人逛庙会的去处,一到过年的时候,江边上就会搭起擂台,布置上各种有年味的小摊儿,不过现在还不到过年,薛流划过一丝遗憾,不能带叶津看他的童年。

  沙磁镇的特色有两道菜,一道是泡椒鸡杂,一道是毛血旺,叶津不算是太吃辣的人,还点了糯米排骨和冬瓜虾米汤。

  这个点吃饭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薛流和叶津坐在露天的桌椅上,吃着江湖菜,吹着江风。

  “你尝尝呀叶津,你来江州这么多年,这两道菜都不吃,那岂不是白来了。”薛流把满是红油的两道菜往叶津面前推,“不辣,真的。”

  叶津看着薛流着极力推荐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想起之前他请大家去汀上风吃饭,也是这么跟他介绍江州的黄金八两,还是六两,他记不清了。

  他当时不想再薛流面前露怯,硬着头皮吃了裹满了花椒、胡椒和辣椒的鳝段。

  “好,我尝尝。”这次又硬着头皮吃了胡辣椒和辣油淬过的毛血旺。

  命运真的很奇妙,他和薛流互相冷嘲热讽了十年,就算放在上个月,如果有谁跟他说,他会喜欢薛流,他一定打爆那个人的头。

  但是现在,他真的很喜欢薛流。

  哎……一想到喜欢两个字,又很难过。

  江州气候潮湿,初秋夜里还有微弱的蝉鸣,高大的黄桷树从青石板之间破土而出,穿破疏淡的黑夜,赋予路过的人们一丝这个季节独有的浪漫。

  这里有烟火、有生气、有人间。

  而薛流,是他心里那个点灯的人。

  “薛流,”叶津又被辣到双唇发红,眼泪汪汪,他叫住薛流,突然问道,“你为什会喜欢我?”

  薛流没想到叶津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一个他自己都没思考过的问题,被问愣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薛流又把皮球踢回去。

  “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

  叶津想也不想就反驳,一时失口才反应过来,这么说不太对。

  但薛流抓住了重点,又开始打直球:“四舍五入就是我们双箭头了。”

  “不是,”叶津抚额,这个人好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你先回答我,你喜欢我什么?我一个,一个枯燥无聊的大叔,跟你那个朋友一样,就喜欢看看文献,我……”

  “等等!你是不是对钟婵有什么误会。”薛流举起手来,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动,“第一,我就比你小一个月,你是大叔我是什么?第二,钟婵可不像她说的就喜欢看文献,第三,你不是还喜欢玩游戏吗?”

  “玩游戏算什么……”爱好。

  “你要说什么?玩游戏算什么正经事儿吗?哎哎哎,叶津,你爸妈怎么就把你培养成这个老干部样了呐,我就喜欢玩游戏,看动漫,这和我业务能力能打不矛盾,也和我是一位优秀的高校教授不矛盾。”

  “我……”叶津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性格变成了这样子,看上去衣冠楚楚,是光彩照人的大学教授,但心里很自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在向糟老头子发展的男人。

  “你想知道我喜欢你什么,那我告诉你,我天生就弯的,你刚来学校的时候,我就喜欢你的脸,但是你居然不给我好脸色!然后我就开始讨厌你了……”

  “我……”他好看吗?

  “没错我就是这么肤浅,老板,来瓶可乐。”薛流有点上头,玻璃瓶装的碳酸饮料开盖后,冒出带着冰气儿的泡,薛流猛吸一口,继续说,“至于踏雪,你的枪法太骚了,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一起玩,接着又发现你这个人脸皮很薄,喊声宝贝儿就绷不住了,我觉得,很可爱……”

  “哎,这么说起来太干了,如果能说出来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这种喜欢岂不是有迹可循,可以替代的了?你就是你,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你,是叶津,我就是喜欢。”

  一声一声的喜欢,毫无顾忌,毫不遮蔽,甚至没有压低音量,食店的老板就扎着围裙坐在不远处,薛流就这么肆意地说出来。

  叶津还撑着额头,薛流烈日一般的灼热的表白,明明只是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听在叶津耳里,却振聋发聩。

  “叶津。”薛流沉下声喊了他一声,这一晚都是薛流在说话。

  “嗯?”

  “和我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你真的没有过其他想法吗?”薛流的语气更严肃了一些,像那个成熟的倾听者。

  心脏一阵紧缩,怎么会没有过其他想法呢。

  “有。”

  “什么想法?”薛流一定要诱导他说出来。

  “想见见你,想你只和我一起玩游戏,担心你有女朋友,还担心你女朋友生我们俩的气。”

  叶津盯着碗里的白米粒,没有看薛流,语调平稳,一字一句缓缓说出来。

  “那你也喜欢我。”

  “是。”

  得到这个答案,薛流内心一边狂喜,又一遍蒙上一股无形的担忧,他神色未改,问叶津:“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接受?怎么接受啊……你想过你的父母怎么接受吗?”叶津直起身抬起头,一脸无奈地望着薛流的眼睛。

  “原来你担心这个?”

  “是,我担心这个,我担心我们就算现在互相喜欢,那有没有相看两厌的一天呢,有没有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分开的那天呢?我一点儿也不想再经历得到后又失去了,如果注定会分开,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

  刀子割一样的话,叶津平静地说出来,像绵长而难以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说完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叶津以为,薛流就这样被他说得退缩之后,薛流重新叫了他的名字。

  “叶津。”

  “你不能因为一场干旱,就从此拒绝太阳。”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怎么想,但我的父母从小就告诉我,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要我传宗接代,而是他们经历过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明月,冬会初雪,他们希望我也能来看看人间胜景,如果有那么幸运,就和另一个人一起看。”

  虽然他和钟婵被乱点鸳鸯,但他明白,那是父母希望他也能体会“有那么一个人”该多好。

  现在他找到这个人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喜欢男人,但是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见他们,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我对他们有信心。如果你的父母,不那么……不那么……我也想和你一起面对,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

  叶津看着他的眼睛变得湿润,听到他的声音变得哽咽。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叶津。”

  “没有,不是你自私,是我太懦弱。”

  “小伙子,”旁边的食店老板长了一身混肉,看着很凶,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了根烟,听了老大久的八卦,忍不住插嘴,开口就是铿锵的江州方言,“喜欢就试一试,不喜欢就分开,嘞辈子除了嘞条命,其他没啥子是不能失去的,你妈老汉是你妈老汉,他们不能决定你的人生。”

  叶津回头看看给予他眼神鼓励的老板,又回望向薛流,看到薛流眼里的期待和渴望。

  心像被绵密的针扎过,一去想如何拒绝薛流,就痛得不能呼吸,但他也给不了薛流任何承诺,他一个人太久了,他总觉得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是一场灾难。

  “就对面这个沙磁庙,”老板见叶津还在纠结,站起身来站到路中间,叉着腰猛抽一口烟,吞云吐雾,指着自己门店对面的庙门,“前几年来了个年轻人出家,他和他女朋友晚上一起散步,女朋友走他旁边,‘嗙’一下被车撞死了,死在他面前,他想不通,就跑这儿来了。”

  “得到支持的爱情就能长久吗?嘞个人啊说没得就没得了,大家也不能为了防止嘞种事情就不耍朋友了撒,你说这样逃避有什么意思呢?地球照样转,日子照样过,小伙子,你不觉得你担心那些事,就跟里面那位哥一样啊!”

  “小伙子,啥子都要试一下才晓得。”

  很好,薛流记下这家店,以后逛庙会的时候都来这家吃饭,老板简直就是他的嘴替。

  薛流站起身,走到叶津的面前,对他伸出手。

  叶津仰起头,白炽灯下的薛流,白衬衫外套着宽松的卡其色薄毛衣,一只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一只手伸向他。古镇温柔的江风裹挟着市井间的烟火气,拂过薛流的发梢。

  “叶津,握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叶天士《温热论》:“不尔,风挟温热而燥生,清窍必干,谓水主之气不能上荣,两阳相劫也。”

  ②涉及五运六气部分,理论是有的,但是不确定性太大了,而且我怀疑真正会五运六气的人在民间,或者已经失传了。大家看看就行别当真,本文会涉及的部分是剧情需要,我胡诌的。

  ③本文又名《贵信男对贵卑男的救赎》

  ④《浪客剑心》比古清十郎:“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明月,冬会初雪。”实在是太喜欢这句了。

  ⑤谢谢大家的支持,居然也入V了,一开始是打算缘更练手,做好准备单机到完结,结果陆续出现了好多宝贝儿啊!尤其是那位大头单宝子,我码字能力实在有限,你真的不用一直蹲……晚上来瞅一眼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