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怪物(变态心理学)>第494章 致命的吸血伯爵(锲子)415广场踩踏事故,铺垫剧情整合,没有主角,慎买

  ①

  4月15日,星期三,下午五点五十。

  因为天气急速变化,乌云低垂,还没到六点,天已经被黑压压的云层塞满,像是浸透了的墨汁一点光都不透。

  空中还飘起了青烟似的阴冷小雨,雨淅淅沥沥落着,把整个城市变得朦朦胧胧,也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一双无形的手正神秘酝酿着一场汹涌的暴风雨。

  然而此刻,淮赧市地标性建筑石碑广场,却温度高得惊人。

  城市的霓虹灯光照亮了飘洒的雨点,汽车的喇叭声一声高过一声,市民们闹闹攘攘地走上街头,嘈杂的脚步声混杂着议论声,近万人聚集在这里,人潮涌动,将有限的空间消耗殆尽,窒息感层层袭来,却还是不断有人不听劝告,像是群蚁不断从地铁、公交、大楼里密密麻麻涌入现场。

  广场中心很快组成密不透风的人海,潮水般泛滥的巨流下,主要交通干道也跟着瘫痪,没多久,现场进入一种微妙的诡异气氛。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彼此间保持着一种默契的秩序,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每个人身上都透露出紧张、热情还有期待,眼神喁稀団。中透露出他们急不可耐的心情,可脚下依旧有节奏地缓缓朝前挪动,走到无法动弹的位置,他们就停下脚步,驻足在原地。

  悬挂在头顶,无处不在的led巨幕,正放映着名为“正义审判”的绑架直播。

  这场审判大秀真实在眼前上演,扭曲疯狂的面孔铺天盖地地笼罩着这里,声声歇斯底里的质问和沉着的对白,像是一柄柄利剑击穿着人心,彰显着罪犯的嚣张和执法者的无奈。

  “……法律就是这样,冷酷无情,不尽如人意。”

  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清晰地流出,在所有人的耳边奏响,通报着不如人意的事实。

  人群无一例外都仰着头,沉默着,等待着,眼神有愤慨,有暴怒,有急切,有兴奋,有激动。他们手里握着亮着屏的手机,不断响起的来信提示音此起彼伏,组成急迫的乐章,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直到倒计时开始的时候,他们又如朝圣者般,高举起一只手将手机当做荧光棒用力挥舞着,潮水般涌动着。

  手机在空中投射出一道道蓝色光束,照亮了浑浊的黑暗,他们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兴奋激动交织的神情,仿佛正在参与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宴,眼神里都溢满期待的光芒。

  整齐划一地高声倒数着数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蕴含着湿气的空气都要沸腾了,数十万人齐声大喊的声音几乎要震碎黑夜,击穿浓密的乌云。

  谭鑫激动地举起手机,拍摄着这震撼的一幕,他忍不住想,这简直算得上是能上历史性的一刻,而自己将是这一刻的见证者。

  这种想法一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新闻发生的最中心。

  他为自己此刻能参与这场跨时代意义的集会,感到无比的荣幸和欢跃,然而,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

  初三的时候,他跟随家人搬到了这座陌生的大城市,最开始有到陌生地方的新鲜感,但时间一长,新鲜感消失换来的是孤独和失落。

  童年一起长大的朋友和同学相隔万里,谭鑫在新学校里显得格格不入。

  欲海的教学水平比起淮赧差距不是一点,谭鑫很快发现他跟不上当地学生的节奏;另外,这里的学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没有他插-进去的份。

  没有可对话的同龄人,跟不上学习的节奏,谭鑫的成绩越来越差,他也变得越来越叛逆,成为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

  大人以为孩子变坏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被老师一次次争锋相对后,他开始不按时完成作业,和同学发生口角,甚至打架,然后是逃课。

  逃课对于一个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学生,实在是疯狂到了极点,但青春总是有那么一两次叛逆。

  今天早上他被安排到了特殊座位,在老师的讲桌旁,整个教室的视觉焦点。他全程涨红了脸,同学取笑议论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那一瞬间,他就做出了决定,他要逃课!

  他只拿了手机就从教室里逃出去。

  过程毫不艰难,因为所有人都在埋头苦读,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老师想到高三了,居然还有学生胆敢逃课。

  谭鑫从来没有想过,这次逃课居然成了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谭鑫把现场情况录成一段段视频发到各个群里,他就像实时播报的新闻记者,挤在人群中央描述现场的情况。

  说实在话,他并不关心直播里的内容,他只想因此获得更多的关注,满足缺失已久的信心感。

  平时没多少人搭理的他,今天在几个微信群里都成了绝对的主角。手机“兹兹”震个不停,把他的虎口都震麻了,可以想象有多少人正在叫他,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现场的情况。

  在这个全民娱乐的时代,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就在他身边,有几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正举着自拍杆,在直播间里做实时直播。她们另一只手拎着购物袋,很明显是刚购物完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直播间观众打赏会有金币掉落的“哗哗”声,从她们打开直播间后,“哗哗”声一直没有停过,女主播兴奋地喊着:“宝宝们,还想看什么?要不要再朝里走近一些?”

  谭鑫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冷风裹挟着细雨拍打在他的脸上,谭鑫最后打算拍一点更有用的视频。他高举着手里手机,踮着脚尖举目望向四周,他想要去一个高一点的地方,一个台阶,一个停车桩,能够让他拍摄下现场的全景。最好能拍到一点轰动的东西,要是有人闹矛盾打架就好了。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狗吠声,谭鑫扭过头,发现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牵着警犬朝着他的方向靠近。警-察一边劝说着四周的人,一边被警犬牵引着朝前走。

  警犬锋利的牙齿和健壮的四肢肌肉让谭鑫有些害怕。

  谭鑫抬头看了一眼巨幕,便快速转身离开,他不想招惹警-察,需要赶紧找到地方拍更抢眼的视频。

  还剩下40秒,周围的人倒着数喊着“39、38、37——”

  得赶快了,不然会错过好戏,一阵寒风刮乱了头发,谭鑫注意到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个路灯。

  这时候路灯周围空了一小片,因为旁边就是垃圾桶,他连忙挤开人群,抓住金属灯杆,爬上了垃圾桶,就在此时,身边人开始喊到“十、九——”

  他转过身,看着细雨和霓虹灯交织成的网笼罩着广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所有人高举着手里的手机,震耳欲聋的倒数声响彻四周,巨幕下向空中直射的镭射灯光束直射云霄,犹如一片梦幻的场景。

  所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声欢呼:“一!”

  他嘴角不禁扬起,调开了视频,举起了手机——

  “同-志们,快看!你们将见证的是历史的一刻!”

  ②

  4月15日,星期三,下午五点,石碑广场地铁站A口,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您好,先生,总共四十三元,请问是现金还是网银。”

  中年男人没说话,他只是边摇头晃脑边摆摆手,然后用右手摩挲了下裤兜,从里面掏出一张钱递给收银员。

  那张钱皱皱巴巴,红色的纸张上有大块大块油污状的污渍,收银员面带和善的微笑,但拿钱的时候,却是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夹过钱,仿佛那不是一张百元大钞,而是一个随时能爆炸的炸弹。

  收银员飞快地验钞,再飞快丢进收银机里,然后找补了零钱,再拎着钱的一角,支着手臂递给中年男人。快得几乎眨眼的功夫。

  这一连套的举动算得上是非常不尊重人,如果换个人可能要开始拍桌子和收银员吵起来。

  中年男人倒是毫不介意,他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后面排队的人都“心地善良”地给他让开了足有一米的距离。

  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太“冲鼻子”了。中年男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臭味和酒臭味,外面套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磨破的布料里渗出深灰色纠成疙瘩的棉花,头发和胡子乱蓬蓬地缠在一起,像拖布一样又油又臭垂在肩膀上,看起来至少半年没洗过,满头满脸都是黑泥,显得眼睛尤其的亮,一张口就是残缺不全的烟牙,就是典型的流浪汉。

  在其他人看来,让他进超市就是件慈悲不过的事情了。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神神颠颠,他晃着头哼着什么曲,然后咧开嘴冲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笑一下,把东西都呼噜一下塞进随身携带的黑色塑料袋里。

  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看着桌上留着的那张收银票,发现这个流浪汉除了买烟酒吃的还买了裁纸刀和手套。

  他看着流浪汉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不禁皱起眉想,他买这些干什么呢?

  又一堆商品放在眼前,收银员立刻回过神来,忘掉了方才那小小的插曲。

  超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门口铃铛声不停响起,还有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声和笑声,收银员下意识抬头朝外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想是不是在搞什么活动。

  外面天全黑了,还飘起了雨,但人却越来越多起来,收银员下意识想要看手机,但便利店要求员工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违者会罚款,而监视器就在他头顶,他想了想自己低廉的时薪,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很快店长也察觉到不对劲来,因为人已经在外面挤满,便利店所在的地铁口正好处于石碑广场的中心地带,地铁出口到地面有个空阔的中庭,连接的楼梯螺旋状升上地面,像个巨大的海螺。

  他们就位于海螺尾部,能把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这个海螺里面挤满了人,有些人想要进地铁口,却被不断涌出来的人群挤出去。

  “感觉要出事了。”店长是一个中年男人,脸圆圆,肚子有些发福,看起来和蔼可亲,其实是个严厉的魔鬼人物,大家都叫他安西教练。

  收银员不禁有些疑惑,他又想拿起手机了。

  “小磊,快过来!”

  店长喊了他一声,收银员立刻收回拿手机的手,然而他回过头,却发现店长站在门口惊愕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仰头瞪着头顶。

  收银员连忙走了过去,接着他也愣住了,在他们头顶横陈的四个巨幕上,都在播放同一个视频,就在他们呆住的时候,视频里发出的惨叫声几乎要穿破了耳膜,他们立刻回过神来。

  店长发现不远处有些恐慌的人,有小孩,女人,老人,上班族,明显和身旁那些拿着手机着了魔疯狂朝中心点挤去的人不同,立刻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小磊,把那些人叫进来,我们得马上关门。”

  小磊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和店长一起组织害怕的人躲进店里。全过程紧张极了,等全部做完,他已经满头大汗。这个决定非常艰难,可能会被总公司追责,但小磊看着越来越多,犹如黄蜂一般疯狂的人群,觉得这简直是再英明不过的决定了。

  店长安抚了下进店里避难的顾客,然后把他拉到身后,准备开始关上电动卷帘门。

  小磊走到另一边,准备拉下窗帘,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站在街口的角落里。

  那条街口在两栋金碧辉煌的大厦中间,后面却是一片亟待改造的老城区,全是六七层的矮楼,地面已经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脏秽常常洒了满地。因此流浪汉站在那里显得一点也不突兀。

  流浪汉看着奔跑的人群呵呵傻笑,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避让开这个脏兮兮的男人。

  小磊看见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拿着那把裁纸刀进进出出的玩弄。锋利的刀片冒着寒光,小磊忽然觉得有些担心。

  要是那个流浪汉发疯冲进人群里捅人就糟糕了!

  可是……

  如果没有,警-察会不会嫌我多事?

  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小磊还是决定打电话报警,

  可当他再次朝那街口望去,那流浪汉却消失了。

  哪里都找不到他了。

  ③

  4月15日,星期三,下午六点十四分,石碑广场前方英雄纪念碑前。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整齐划一的倒数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发出野兽般激动的呼喊。

  朱珂阳终于感到难以忍受,他捂住耳朵蹲了下来,感觉自己手脚都开始发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各大商场和道路上的灯光全都突然中断,整个石碑广场陷入一片黑暗,而身边的人还在兴奋地呼喊着,高举着手里的手机,看起来癫狂到了极点。这样的场景太熟悉,熟悉得令朱珂阳浑身发颤。

  朱珂阳不停反复质问着自己,他为什么总是会误闯入这样的场所?他仅仅是想平凡的读书,安稳的长大,怎么事情发展总是会走上错误的轨道,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

  他紧紧闭着眼,希望倒数快点过去,但这时候时间的每一秒仿佛都被拉得特别长。

  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的头发上,渗入到他的头发里,他感到脖颈有些发凉,微风轻轻吹着,像是有个人正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吹着他的后脖。

  他忽然觉得有些痒,一种想要伸手去抓一抓的欲-望倏地窜出来,但他紧紧抱住了手臂,努力克制住想要去挠痒的冲动。

  他的心狂跳得厉害,脑海里记忆来回地转换——草地,月亮,黑夜,水洼……他走到生满红锈的铁门前,正在犹豫要不要推开,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突然他感到脖子一阵风吹来,一个声音在耳后响起——

  “没事吧,年轻人?”站在他旁边的一个老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担忧地询问出声。

  朱珂阳浑身克制不住地哆嗦了下,他慌张地抬起头,发现是一个老人。

  老人穿着黑色的夹克,手里还拎着保温壶,看起来像是附近居民,专门来广场遛弯锻炼身-体,和自己一样不幸遇见这样倒霉的事情。

  “要喝点水吗?”

 山与~息~督~迦。 朱珂阳长出一口气,摇摇头,扶着身后的石碑缓缓地站起身来。

  老人背着手就站在他的身旁,他们两人都站在纪念碑前,纪念碑异形的雕塑造型在此刻成了天然的屏障,让他们和外面疯狂的人群隔离开来,得到一小块可以喘息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身旁多了个可以对话的人,这时候,朱珂阳心底的恐慌消散了不少,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去观察周围的情形。

  “现在这些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全都聚集在这里,害得我们广场舞都没法跳了!”老人抱怨着,皱着眉瞪着那些疯狂的人群。

  他们看着人群蹦上蹦下,还有人带着小孩来凑热闹,有的让小孩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挥舞着手机;还有的让小孩自己玩,小孩在四周人群中间乱钻,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仿佛这只是一场愉快的亲子游戏活动。

  “倒数结束,会有什么呢?”老人眯起眼睛,也好奇地朝巨幕看去。

  巨幕悬挂在市中心一家专门销售奢侈品用品的购物大楼上,足足有十三层楼高,两个篮球场宽,是整个石碑广场最核心的位置。能登上这里的广告可谓高出了天价。

  而此时此刻,巨幕上播放的却是倒计时的数字,有只毛茸茸的兔子在屏幕上蹦来蹦去。

  “我们得赶紧走。”朱珂阳张望着附近的景象,心里的不安感越发扩大,“爷爷,有小路可以离开这里吗?”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像是在说,这么热闹干嘛要走?

  朱珂阳指着人群:“还有人不停朝这挤,要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他现在嘴唇已经开始泛白,说话的时候牙齿也在止不住地“咯噔噔”打战。

  前几年学校发生过两死十三伤的严重踩踏事故,朱珂阳经历过疯狂的人潮,听过绝望的尖叫和痛呼声,深知人流一旦突破容纳极限,将会发生怎样恐怖的结果。

  混在人群的警-察声嘶力竭地劝阻着,用扬声器反复警告,但丝毫不起作用。

  老人本来还想多凑会热闹,但看他这副模样,动了恻隐之心,指着后面一栋大厦说:“看见那栋大厦旁边的小巷子没,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

  四周全是人,他们艰难地拨开人群想朝外走。雨水不停落在身上,但他们不觉得冷,甚至觉得浑身燥-热的厉害。所有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服布料,传来黏腻的体温。甚至朱珂阳开始感到有些缺氧,他的脸憋得通红,脚底开始发软,感到有些走不动了。

  身后的老人忙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指着石碑:“爬到上面去——”

  人群就在这时候爆发了一场骚乱,两人同时抬起头,发现巨幕上的倒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那只蹦蹦跳跳、可爱俏皮的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定在了屏幕上,圆圆的眼睛停在了诡异的半睁开状态,在黑暗中看起来尤为可怖。

  这感觉就像是玩网游时,正要和敌人短兵相接,屏幕却突然卡住了。倒数的人群失望地发出抱怨声,他们愤怒地摇晃着手机,不断亮起的屏幕下,映照出一张张格外狰狞的面孔。

  老人和朱珂阳对望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但好在失望的人群发泄完后,开始慢慢散开。

  他们低垂着头,互相之间叹着气,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了时间。也有依旧不死心地想站在原地等待,一遍遍按着手机想了解事件进展,却发现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这时候的朱珂阳和老人已经爬上了石碑。石碑上是四个足足有四米高的巨型人形雕塑,都穿着军人的服装,脸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微微扬着下巴,挺着胸膛。展现了烈士们为了保卫这座城市奋勇杀敌的精神,也表达了后人想要牺牲的烈士们看到这座城市的繁荣发展。

  而现在,雕塑们淋着冰冷的雨,俯瞰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线条凌厉的脸上是怒气纠葛的眉眼。

  仿佛在大声说:“荒唐!”

  除开老人和朱珂阳,还有其他人攀爬在雕塑上,想要躲避开拥挤的人群。现在人群开始缓慢地朝外圈挪动脚步,雕塑前后左右都是人群,他们没办法离开,只好站在雕塑上举目朝四周望去。

  老人已经六十四了,虽然天天锻炼身-体,但仍然有些体力不支,他拼命用两只手抓住雕塑,但因为下雨,雕塑变得格外湿滑,他得花上更多的精力。

  石碑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像庄稼地里的蝗虫压境,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不满的抱怨声。老人扫了一眼,顿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万一乱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老人忽然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听了那个年轻人的话。

  年轻人看起来很小,估计只有十六七岁,应该还在读高中,这么年轻就有先见之明,是个好孩子。

  他下意识朝年轻人看去,只见年轻人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微微张开嘴,指着巨幕的方向。

  老人奇怪地转过头,循着他的目光朝巨幕望去,只见巨幕上那只僵住的兔子开始缓缓地动了……

  黑暗中,它像是被放了四倍的缓速,每个动作拉得格外的长,两只异常大的眼睛,朝上缓慢翻着眼皮,还像是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脚和手折合成古怪的形状。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一情景,他们停下脚步,仰起头,疑惑地睁大眼睛。

  “怎么突然又动了?”朱珂阳忽然感到心里有些发慌,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攀在雕塑上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老人也不禁眯起眼睛,周围的嘈杂声太大了,他没有听见石碑下放置的几个市政音响发出了“兹兹”的噪音。

  忽然,那只兔子停住了动作,它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个诡异的笑。

  ④

  4月15日,星期三,下午六点十五分,石碑广场巨幕下的一个灯柱。

  “搞什么嘛!”

  “我就说是骗子,你们还非要跑来。”

  “骗子搞那么大干嘛,能骗什么?”

  “是警-察干的吧,警-察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害我浪费半天表情,走了!”

  “我去啊。”谭鑫刚说完宣言,屏幕就一下定住了,本以为是可以铭记历史的一刻,结果是可以记载在明天同学群里的笑话。他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落差感,就像是从天堂掉下地狱。更何况因为逃课,明天还要面临学校家长的双重捶打,谭鑫简直郁猝得快要爆炸了。

  “我去”两个字根本无法表达出他此刻想要破口骂妈的心情,于是他又骂了一句:“我艹!”

  谭鑫愤怒地冲人群中指挥疏散的警-察狠狠地比了个中指,周围的人也和他一样,朝警-察发出巨大的“嘘”声。

  他们把这盛大活动的破产归咎于警方的行动,尽管这个年轻的警-察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可他们无处发泄心中的愤懑,谁叫他穿着警服呢?

  “妈的,臭警-察,多管闲事。”

  谭鑫愤愤然蹲在垃圾箱上,按着手里的手机,发现那个“正义审判”的选择页面已经打不开了。

  “怎么那么闲啊你们!”谭鑫郁闷地捶胸顿足,差点气厥过去。

  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稀稀拉拉地朝外围挪动,没了盛大的狂欢晚宴,疯狂戛然而止画下句点。人们该回家的回家,该加班的加班,抱怨归抱怨,但明天的太阳也还是会升起,还得为了柴米油盐到处奔波,面对刁难成性的上司,和词不达意的甲方周旋。

  几个穿着廉价西装的销售员,抡着胳膊在人堆里发泄着满腔的怨气,他们撕扯着领子发泄似地互相嚷嚷——

  “啊,我不想上班。想到明天早上开早会,主管又要问我的进展,我进展个屁啊,现在我站在街上,还没走近,那些人就挥着手跑开了。简直把我当成蟑螂了!”

  “太痛苦了,我要活不下去了,我就租了个破单间,一个月要八百,宽带物业水电气还得另算,吃完饭根本存不下钱,我已经每天在外面跑十二个小时了,可现在半个月过去了,一个单子也没拿下……”

  “今天我妹妹给我打电话了,说她们同学都有电脑了,可我——”

  那个矮个子销售员话没说完,忽然用袖子在脸上狠狠地搓了一把,大哭了起来。

  雨水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周围霎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好多人都红了眼睛,他们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了,开始缓缓地朝外走。

  谭鑫抱着手臂,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之前的那些豪情壮志还有愤懑不满都被无情的寒风刮走了。

  他心里在想,啊,还好我有台电脑。他又想,我还有地方可以住,也不用上班,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年轻的警-察从他身边走过,他听见警-察胸-前传出“兹兹”电子杂声。谭鑫习惯性地抬起手机,把摄像头对准正在执勤的警-察,准备把今晚拍摄的主角换成对方。

  当他点下录像按键的时候,他又再次听见一阵“兹兹”的电流音,但电流音不是从警-察胸口传来,而是来自他的头顶。

  因为广场里的人实在太多,没有他下脚的地方,现在他依旧倚靠着灯柱站在垃圾箱上。

  他所在的灯柱上有个小小的市政喇叭,平时用来播放音乐,今天却突然哑了声,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简直让人疑心是不是坏了,直到刚才——

  他疑惑地站直身-体,朝喇叭望去。

  就在这时,“哐”的一声,脚下的垃圾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赶紧抓住灯柱稳住身形,待自己站稳后,他咒骂一声,下意识朝人群看去,想要寻找“罪犯”。只见人群和方才有些不一样,有部分人又开始往回挤,和打算要离开的人推搡在一起,他们似乎忽然不想走了。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突然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喊声:“快看!”

  前方那巨大荧幕里的兔子突然动了起来,沉默的人群蓦然爆发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鼓着掌,吹着口哨,激动招呼着旁边的人观看。

  “我艹,太牛掰了吧,警-察都刚不过!”

  “跪了,跪了,罪犯不可怕,就怕罪犯是技术帝!”

  刚刚还沉寂的人群,又重新开始兴奋起来,大声嚷嚷着打算重新回到现场。

  前面的人不肯让,后面的人想走到前面,还有一部分人想离开。三拨人搅和在一起,那场面叫一个混乱。

  成千上万的人疯狂地跳跃推搡着,他们无一例外脸颊上荡漾着醉酒一样的红晕,像是要把以往那些心中的愤懑借此彻底宣泄出来,放声大喊了起来。声浪从四面八方聚拢,又在角落里响起,简直像是要把市中心掀翻了。

  与此同时,谭鑫发现他的社交网页开始疯狂涨粉,有几个大v转发了他的状态。平时无人问津的页面,因为他实时上传的短视频有了成千上万的人在评论转发。

  谭鑫方才的颓状一扫而空,连忙调出摄像头对准自己,再照向巨幕,同时兴奋地说:“同-志们,又要开始了!快看啊!那只兔子啊!”

  但那只让所有人欢呼雀跃的兔子这时候却有些不一样了,它变得诡异起来。

  有很多网友评论,这兔子怎么不一样了,觉得瘆得慌。

  谭鑫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估计是那个叫做R的还在维修代码,所以兔子每个动作变慢了,一慢下来,自然有些恐怖了。

  谭鑫录完一段短视频发到群里和博客里,随即收到无数的回馈,手机里不断发出“叮叮叮”的提示音,被那么多人关注,他激动得快要炸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简直是他生命里最美-妙的声音之一了。

  正当他陶醉在评论的海洋里时,屏幕上,一处闪烁的红点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什么东西?”

  不是手机的光,而是有红光映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疑惑地扬起头,突然意识到,头顶的那个音响被人打开了,正传出“嚓嚓”的电流音。

  那声音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他头顶同时扇动着翅膀。

  他睁大眼睛,扶着灯柱,站直身-体,同时用力举起手,把手机尽量伸高。

  他想录下那个奇怪的声音,至于为什么要去录,没有理由,完全是他下意识的行为。

  但这声音令人不安,声波频率有各种各样的形态,有的听了让人振奋欢乐,有的会让人觉得不快甚至恐惧。

  他听了不到十秒,就觉得高举的手臂发冷,心跳加速,潜意识让他赶紧离开。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些不安,还有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恐惧。

  与此同时,他突然有种古怪的预感,接下来是不是要发生什么让人无法控制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身旁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

  他回过头,发现屏幕上的兔子停住了,它以一个埋着头只能看见头顶的古怪姿势停在了那里。

  人们无可奈何地笑了,以为它又再次出问题,突然,它朝左侧动了一下。

  一开始是很轻微的转动脖子的动作,接下来动作越来越大。

  音响里也配合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就像机器卡扣一样,每次接扣,都会有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人听了有些不舒服。

  谭鑫把镜头调转,先拍了下人群的反应,再举起来对准巨幕,只见那兔子缓缓地扭动脖子,把脖子从左边扭动到右边。

  就像是头和身子是分离的。

  这一幕实在太诡异,谭鑫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更奇怪了,那兔子的身-体维持原貌,而头却倒立地对准所有人。紧接着,它的嘴角开始朝两边拉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是警-察又拦截成功,还是R代码出了问题?

  谭鑫却注意到其他情况,他弯下腰,用手机拍摄着前方,不远处的草坪里隐隐闪烁着几点红光。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移动指腹把焦距放大,发现那些闪烁着红灯的地方,全都是音响喇叭。按理来说,黑暗里任何光亮,哪怕再微弱,也能被人发现,更何况是引人注目的红色。

  他能确定,从来到这里后,这些喇叭都是关闭的。谭鑫不知道的是,现在他们听见巨幕里的播放出的声音,都是商家的自带设备。而这些闪烁红光的音响属于市政,一般情况由专门街道控制。而城市的商圈中心,这种音响喇叭都涉及安防,安全等级非常高,并非一般人能接触到的。

  边胡思乱想,谭鑫边注意着四周情况,他位置站得高,能将周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中间,草地里,灯柱上……不少地方开始闪烁起红灯来。眨眼的功夫,整个石碑广场进入都闪烁起了红灯来。

  这些音响怎么都开了?

  不仅仅是他,有人也注意到这个情况,拍打起身边的人询问;还有人以为是什么危险物品,走到草丛里,用脚踢了踢发光的东西,发现是个音响。

  维持次续的警-察来来回回走动,并没有特别紧张,还是用扬声器让周围人不要推搡,有序离开。

  几秒钟后,四周闪烁着的红光更加多了,还有像蜜蜂集体扇动翅膀的电流音在空中飘浮,声音终于引起了警-察的关注,他们走到音响旁,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谭鑫详细地拍摄下这一幕,只听身后有人疑惑地问:“你刚刚听见了什么吗?”

  语音刚落,那噪音骤然数十倍的放大,红光也闪烁得更加急-促起来,谭鑫注意到人群中有个警-察突然做了个动作——他朝身旁的人挥手示意:捂住耳朵。

  但大部分人还在各自议论,没有理睬。

  忽然,“嘭——”的一声,噪音猛然停止,而喇叭里却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径直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谭鑫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出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使劲捂住耳朵,从垃圾桶上狠狠地摔了下去。

  不仅如此,广场内所有的喇叭同时发出同样的声响,成千上万倍的刺耳声音骤然在人群里炸开。

  那声音像有人用尖锐的利器猛然划过金属表面,完全达到了人的听力承受极限。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刺刀从耳朵里戳进大脑,把里面的神经大脑乱搅一通。

  方才还欢呼的人群骤然发出惨叫,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疯狂地伸出手拍打四周,推搡着彼此,想要以此解脱掉不适感。

  但声音尖锐持续,而且越来越大。

  铺天盖地刺耳的声音蓦然笼罩了广场的每个角落。

  根本无处可逃。

  无助的人们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嚎哭,尖叫,但没有任何用处。

  谭鑫艰难地睁开眼,他半个身-体挂在垃圾桶上,两条腿踩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男人根本无暇顾及他,只是拼命捂住耳朵埋着头跪在地上。

  刺耳的声音就在他头顶炸开,谭鑫觉得自己耳膜肯定穿破了,大脑也变得晕晕乎乎。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恐怖袭击,或者是别的国家发射了类似声波的武器。声音像箭雨一样扎在人群里,又像迅猛的子弹掠过上空。

  最后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太可怕!

  他咬着牙忍住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栗,飞快脱下腰上缠着的外套,用外套蒙住头。

  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庆幸,早上离开的时候,听老妈的话多带了一件羽绒服。外套里厚厚的羽绒阻挡了噪音,他倏地缓过气来,打算重新爬上垃圾桶。

  旁边一个小女孩发狂地从他身边跑过。

  她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家长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无法抵抗这种高频率声波,不停“啊啊啊啊啊”尖叫着,往前狂奔。两只手像是翅膀一样平举在身侧,无助地不停扭过头看着四周面目狰狞的大人。

  她年纪太小,根本无法辨别这不适感来自哪里,只能用最原始的狂叫本能来抵御这种侵袭。

  小女孩努力往前跑,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飘在无数条腿之间,想要寻找到家人。但自顾不暇的成年人骚动了起来,她被挤得东倒西歪。就在她前方,一个成年人正使劲推搡着身旁人,她根本来不及停住脚步,奔跑的惯性让他控制不住,就要撞过去的时候,身后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谭鑫俯下身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腰,借着另一只手握着灯柱的力量,把小女孩抱在了垃圾箱上。小女孩惊魂未定,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眼泪,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谭鑫的手臂,紧闭的嘴似乎还在忍受巨大的声浪,谭鑫赶紧把小女孩也裹进衣服里。

  声音的隔离,让小女孩终于缓过神来,只是被雨水淋湿,又受了惊吓有些发冷。

  谭鑫一直揉搓着小女孩的身-体,想要让女孩冰凉的身-体暖和些。

  小女孩扭过头,想说声谢谢,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谭鑫睁大了眼睛,指着前方说:“那兔子,没动了……”

  那恐怖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停了……

  人们还没有从恐怖的声音中缓过神来,周围一片死寂。

  刹那间,谭鑫感觉自己恍如隔世,他扶着灯柱,缓缓地站直身-体。

  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狼狈地站起身来,细雨里朦胧的路灯照着狼藉的地面,广场幽暗的深处,一张张苍白、茫然、惊恐的脸无神地看向四周,似乎还在发愣。

  “怎么回事?”

  “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系统故障吗?”

  人们不知所措地问着,但是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只能看见对方的嘴在张张合合,耳朵旁全是“嗡嗡嗡”的声响,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聋了。

  为了寻找答案,所有人齐刷刷地朝巨幕望去。

  巨幕里一片黑色,那只兔子背对着所有人。

  谭鑫和小女孩面面相觑,似乎这一场闹剧终于停止了,听觉渐渐恢复,紧绷的心情渐渐放下心来。谭鑫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发现从声音发生到停止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可他从来没觉得如此漫长过。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袭击。

  谭鑫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问小女孩:“没事吧?”

  就在这时,头顶音响里轻轻发出一声“噔”,但还是把他吓得够呛,差点又掉下去。

  他连忙抱住灯柱,余光闪过几处光,他循着光抬头望去,屏幕里的兔子竟然又动了起来!

  那只兔子转过头,像是能透过屏幕看见现场所有人一样,两只眼睛挤在了屏幕上方,俯瞰审视着所有人,紧接着,它开始笑了,似乎很开心开心得甚至过了头,嘴角大力地朝两边裂开。

  如果说之前是兴奋激动,经历过一场声波攻击后,再没心没肺的人都会觉得恐惧。

  就算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也会引起一连串连续的反应。

  之前谭鑫还觉得兔子好玩,但现在看见兔子,他第一感觉是恐惧。

  此时此刻,他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四周依旧一片死寂,兔子像是在做哑剧,无声地朝众人笑着。

  看着兔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感莫名冒了出来。

  一阵阵抽气声响起,兔子的笑容越来越大,那张拟人化的嘴也越裂越大,像是有人将兔子毛茸茸的脸皮上下扯开——整个头,由嘴的位置被硬生生割裂成了两半。

  “卧槽!”

  不知道谁骂了声。

  然后“噔”“噔”“噔”连续不断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

  紧接着,不仅仅是悬挂在商场的LED广告牌,街头上大大小小的屏幕,包括橱窗里的电视,手机,电脑,数不清的屏幕上都出现了兔子的脸。

  无数张兔子惊悚的脸骤然出现,把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

  他们记忆里那只可爱俏皮的西装兔,突然变得毛骨悚然起来。

  它像是要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浑身脏乱不堪,模样也格外狰狞扭曲,分割成两半的脸摇摇晃晃,粘稠的红色血丝-挂在上面,完全成了只惊悚的丧尸兔。

  谭鑫连忙捂住女孩的眼睛,他高举着手机,要把这一幕录下来,这一幕太震撼,像是从恐怖片拷贝下来,黑暗里,无数张兔子的脸在狰狞地惊吓着路人。

  然而,却没有作用了。

  那些在他上一个视频里,狂热激动的脸,此刻写满了疲倦不堪,仿佛劫后余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们打算离开了,没有人愿意看屏幕里的那只僵尸兔子。

  这时候的兔子仿若被人丢弃掉的马戏团小丑,无论如何努力挽回观众,没有一个人愿意驻足下来观看。

  四周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人群开始朝外围移动,能感觉到人们那种急切的想离开的欲-望。

  人群渐渐散开,谭鑫还站在原地,用手机拍摄着人们离场。

  女孩乖巧听话地站在他身旁,谭鑫告诉她,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去找警-察帮忙找她的家人。

  那耸人听闻的“正义审判”,那骇人的绑架案,还有那只俏皮的兔子,终于再也引起不了任何注意力。

  谭鑫突然松了口气,情绪大起大落后他觉得有些疲惫,想到方才那幕,他有些气愤,他搞不明白那个R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我原本还是支持他的。”

  他把方才录下的视频上传到了社交网络上,然后写下短评:“R是个骗子,没有正义审判,他发动了一次声波的恐怖袭击,现场一片混乱,现在大家都清醒了,准备回家。”

  发完后,他直接退出页面,把之前的未打开的短信打开。

  上面是母亲发来的好几条短信——

  【儿子,老师刚刚打来电话,说你不在学校,你现在在哪儿?能给妈妈打个电话吗?】

  【我刚刚听说市中心正在闹事,你千万别过去。我听赵老师说今天给你调座位了,是不是心里不高兴了?我跟老师谈过了,她说不会再这样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和妈妈说啊。】

  【儿子,我看了你发的照片,你在市中心?】

  【儿子,妈妈过来了,你在哪儿?快接电话,妈妈很担心你!】

  妈妈过来了!

  谭鑫心头一紧,连忙拨打电话过去,可那头无人接听。

  他一下慌了起来,打了好几个,可一直没人接听。他连忙发短信——【妈妈,我没事,我现在很安全,你别过来,人群散开我会自己出去。你千万别——】

  “哥哥!”

  这时,小女孩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打断他输入的短信。

  小女孩指着巨幕,用一种格外天真烂漫的语气说:“兔子想要出来!”

  这话听得谭鑫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

  只见那只兔子疯狂地摇晃着身-体,用两只手使劲砸着屏幕,像是想要打破某种禁锢,挣扎着从屏幕里逃出去。

  女孩紧紧抓着谭鑫的袖子,用很小的声音说:“哥哥,我有点点害怕。”

  谭鑫咽了口唾沫,逞强地朝女孩笑了笑:“不怕,那是假的!”

  他安抚着小女孩,同时也安抚着自己,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语音刚落,那巨幕骤然亮了一下,白惨惨的光唰地一下打在众人的身上。

  谭鑫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音响,上面的红灯在黑暗里异常发亮。

  雨淅淅沥沥地掉在羽绒外套上,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

  人群里不知道哪个人突然说了句:“怎么——又开始了?”

  谭鑫一个冷噤,条件反射一把抱住小女孩,把衣服当成帐篷盖住头顶,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灯柱。

  和他一样,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放矮身-体,捂住耳朵。

  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然而,兔子却不见了,随后出现的是一个古怪的男人——

  那个男人看起来很阴森,脸白得发青,嘴唇发乌,眼窝几乎陷进头骨里,还很消瘦,肩胛骨把白色的病服顶起来,胸-脯却凹了进去,削尖似的下巴戳着胸口,两腮几乎没肉,只有层皮绷着,额头上全是叠叠起起的皱纹。

  这个男人看起来是个疯子,穿着束缚衣被绑在病房里。

  墙上、地上都铺满了避免自残的软垫,天花板上钉着落地的淡蓝色塑料布。

  房内的灯光把塑料布照得反光。

  淡蓝色的光打在男人的侧脸上,看起来有些像鬼影;下半张脸则掩盖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而强光照射下的那双发黄的眼珠子却很清晰,被巨幕放大了无数倍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已经不人不鬼。

  此刻,他正咧着嘴,歪着头,朝着镜头偏执地笑着。

  这应该是一段精神病院医生诊疗病人的视频。

  很多人觉得男人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后恍然大悟,这就是人质之一,姓孙的那个男的。

  “孙朝东!”

  “正义的审判终于要开始了?”

  “我要激动死,我选的就是这b!”

  “快让他尝尝正义的铁拳!”

  人群突然兴奋了起来,有人直接翻上了高墙,想要占据更好的视野,维持秩序的警-察立刻吹起哨子做出警告,但无济于事,还有人朝警-察吐口水,觉得警-察是来碍事,阻挡他们追求正义,大声辱骂:“黑警,有种你来抓我呀!”

  警-察要去抓的时候,那人便像只滑泥鳅一样钻到人群里跑掉了。

  这些画面被谭鑫录下来,他其实不想继续下去,可总觉得需要记录现在的一切,要让更多人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

  在闪动着光线的黑暗里,他埋头制作着视频,一边听着男人和医生的对话,一边漫无目的地想,难道审判真的要开始了?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怀里的女孩一眼。

  这么血-腥的画面会不会对孩子不太好啊?

  这时候女孩听话地闭着眼,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可浑身还是害怕地在打颤。

  忽然,一道微弱的光束打在脸上,谭鑫拿手挡住眼睛看过去,发现那是个警-察。这些警-察都戴着头罩,穿着同样的制服,看起来一模一样,他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他骂过的那个警-察。

  警-察拿着手电筒照射着他,随后离他越来越近,光线也越来越强,晃得他眼睛无法睁开,他正想破口大骂,只听怀中小女孩兴奋地大喊:“妈妈!”

  警-察身旁的年轻女人立刻喜极而泣,大力朝着他们挥舞着手臂。

  原来是她的妈妈啊,女人方才在广场的另一端,噪音突然产生的时候,人群突然骚乱,小女孩受到惊吓,拼命跑了。

  好在有警-察帮忙,很快找到他们,看见自己的孩子完好无损,女人真心实意地朝谭鑫表示感谢:“同学,真是感谢你,太谢谢了。”

  谭鑫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眼睛四处乱飘,脸颊和耳朵都开始发烫起来,他忽然很想表现下自己,但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摇了摇头:“小事情。”

  随后他想起自己的妈妈,便很不好意思地和警-察说:“我……也和我妈妈也走散了,她……”

  话说一半,头顶就传来“嘎嘎嘎”的笑声,那声音突兀地把他们四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那只兔子突然出现在了了屏幕里,和屏幕上的疯子一起癫狂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古怪又尖锐,一声又一声在黑夜里撞击着人们的耳膜,这次不再是痛苦,而是恐慌。仿佛疯子就隐藏在某个角落,随时会蹦出来砍-人。

  这种心理暗示让人浑然不自在,甚至有些恐惧。

  连谭鑫也忍不住觉得腿软,身旁的警-察胸-前的对讲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警-察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他连忙取下了对讲机,按下了接听键。

  一段急-促的声音闯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报告,我找到了备用电箱的手动关闭闸口,是否能关闭,请指示。”

  听见这句话,谭鑫心里不禁高兴起来,终于能停止这一切。

  然而,那警-察却忽然肢体紧张了起来,拼命按着对讲机,想要说话,但那头却是另一个人下了命令:“马上执行!”

  警-察脸色倏地一变,指着垃圾箱朝他们大喊:“快,上去!”

  谭鑫莫名其妙跃上垃圾箱,从女人手上接过小女孩,随后,他伸出手,打算去拉女人,然而就在此时,“嘭”的一声巨响,周围的所有灯光顷刻间全部熄灭,诺大的石碑广场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谭鑫抓住女人的手忽然一空,一种猛烈的恐慌感油然而生,他紧紧抓着小女孩的手臂,努力睁大双眼,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呻-吟声、疑惑问询声、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衣料互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似乎人群开始乱了起来,有人在咒骂,还有人摔倒发出痛苦的哀嚎。

  谭鑫使劲大喊,但周围声音太嘈杂了,他无法听到回应,就连警-察也没了踪影。

  他忽然感到害怕起来,手忙脚乱,甚至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究竟怎么回事?”

  “别推!”

  谭鑫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对黑暗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他努力调整呼吸,可手指颤-抖得像是触了电一样。

  这一瞬间,他悔恨极了,他想要回家,他后悔到了这里,他忽然想找妈妈。

  “妈妈!”

  他怀里的小女孩细细喊了一声,谭鑫一下回过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别怕!哥哥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牵引着小女孩的手让他握住灯柱。金属冰冷的触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警-察为什么让他们爬到垃圾箱上。

  尽管脸色苍白,但他心底还是涌起了一份力量。

  他下意识地抓紧小女孩,用手肘抱紧灯柱,另一只手伸向虚空,大喊:“喂,那个——”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就是在这时候响起,刺穿了他的耳膜,杂乱恐慌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谭鑫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地抬起头,可眼前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多的尖叫声。

  无数人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谭鑫急得满头大汗,拼命伸手往外抓,想要抓到女人,小女孩也大声哭叫起来,恐惧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然而,谭鑫什么也没抓到,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喊——“砍-人了!”“杀-人啦!”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尖叫着,拼了命地朝后面狂奔。

  黑暗之下,人们本能地开始逃跑,他们用手想要推开面前一切阻挡自己的东西,可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广场的最中心,是人流最聚集的地方,所有人之间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巴掌的距离。

  可是,谭鑫却很清楚地感到有人在奔跑,细雨被人奔跑时候带过的风打在了他的皮肤上,冰冷的感觉从脚底倏地窜起来,人群里嘈杂的奔跑声里牵杂着求饶声和啪打声,他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人骨断裂的声响。

  他忍不住恐慌地想,是不是有人被踩在了地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谭鑫感到一阵摇晃,眼前飘过几道黑影,“嘭”的一声,有人猛烈地撞击了下垃圾箱。

  小女孩失声尖叫,谭鑫怀中的手机倏地掉了出来,他反射地伸出手,一把接住手机,刹那间,屏幕亮了起来,淡黄-色的微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谭鑫惊恐地张大了嘴,他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仿佛人间炼狱——

  眼前数不清的人交叠在一起,莹弱的光线下,他们的表情狰狞,恐惧,绝望,扭曲,像鬼魂一样……肢体缠在一起,堆成了一团,又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身-体一个压-在一个身-体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看到无数只手带着淤青和抓痕在空中无助地挥舞、推搡、拍打着。他们想要推开身上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是徒劳无功。

  有人跃上了人堆,踩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当成求生的桥梁,飞快地踏着手、腿、头,拼命朝前跑着;有时候会被一两只手抓住,哀求着把他们拉起来,那人会重重地抬起腿再重重地踩下去,毫不留情地飞快跑走。

  浓厚的血味掺杂着雨水钻进了谭鑫的鼻子里,咒骂哀嚎声阵阵在耳边响起,谭鑫颤-抖着身-体,紧紧把小女孩圈在怀里,他觉得浑身冷得可怕。

  忽然间,他感到了对那警-察的无比感激,可脑海里却怎么也浮现不出警-察的模样,他戴着头盔,个子很高,声音很有气势,唯一让人记住的是,他的普通话生硬夹着带着地方的方言。

  他还能见到那个警-察吗?

  谭鑫想要报警,他按动着手机,现在是下午十八点十八分,然而却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

  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把他稚嫩的面孔照亮,成了黑暗里最亮的光芒。

  在一片混乱中,他和小女孩位于最安全的孤岛上。

  谁能想到,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成为了乱场中最安全的避风港。

  正在他借着胡思乱想来缓和恐惧的心情的时候,不远处,几个垒在一起的人,注意到手机发出的灯光,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向他,用一种渗人的目光。

  ⑤

  4月15日,星期三,下午六点二十分,石碑广场前方英雄纪念碑前。

  朱珂阳双鬓全是热汗,咬着牙拼命抓住雕塑,把脚尖蹭着石碑的边缘当做支撑。

  湿滑的雕塑外壳让他精疲力竭,旁边的老人体力不如他,已经快没力气了,几次往下掉,都是他用力把对方拉扯起来。

  朱珂阳不仅要顾着老人,还要谨防石碑下拍打的手把他拽下去。

  他们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水还是汗水,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完全是凭借着求生的意志力坚持着。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和老人正试图从石碑的正面移动到侧面,忽然一道刺耳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那声音差点让他们从石碑上掉下去,一米五的高度,摔下去朱珂阳可能会断个胳膊,可老人就不一定了。

  他们全程无暇顾及周围发生了什么,只是艰难地在雕塑上攀爬,等他们缓过神来,才注意到周围突然陷入了黑暗,于此同时,远方传来了惨叫声,那声惨叫犹如信号,紧接着所有人都疯了,像兽群一样发狂地朝外狂奔。

  他们的位置离人群集中点的商圈中心有段距离,位于石碑广场的边缘,后面是一栋不对外开放的高大建筑物,建筑物上有几处应急照明灯,这时候都亮了起来。

  借着灯光,他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黑压压的人群已经辨不清男女老少,上万聚集的群众不知缘由突然开始骚动起来,以巨幕为中心点,人群朝四周争先恐怖地奔跑。

  但他们移动的速度有限,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朱珂阳看着这一幕不禁心揪了起来,他很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和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狂奔之下,会有人被推倒,但没有人会停下来,也没有人会好心去拉一把,那些人只想着要离开,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摔倒的人身上会踏过无数双脚,踩着他的背,他的手,他的腿,他的头……他一开始会哀嚎,惨叫,大力抗争,企图站起身来。

  但人太多了,太多双脚踩上他的身-体,甚至有人还会因为踩得不够平整而狠狠踹上一脚。再之后他没有力气,只能一遍遍呻-吟,到最后彻底发不出声音。

  细细飘散的雨水里,已经带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老人快要支撑不住了,他急-促地喘着气,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嘴唇已经发青紫,方才还硬-挺的背脊已经弯了起来,两只手开始不断往下滑。

  朱珂阳见状一把抱住老人的肩膀,咬着牙用全身的力气把老人往上托,他大声喊:“爷爷,你得坚持住!”

  老人勉强地点了下头,再用了些力气,但看得出来这是徒劳。朱珂阳有些着急,他环顾着四周,想着办法。可石碑下是失去理智的人流,石碑又太过巨大,无法攀爬上去。而少于运动的他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他站在石碑上,突然感到无比的绝望。

  又有一波人流推搡着冲来,想要爬上石碑。朱珂阳感到一阵摇晃,冲来的人流让他有石碑会被推倒的错觉。

  他低下头去看,发现石碑下有一个胖子被人踹翻,撞在了石碑上,不过还好他体型够大,像个巨型障碍物,疾奔的人群没时间爬上他身-体,再从他身上踩过去。胖子骂骂咧咧撑着石碑站起来,抬头就发现正在看他的朱珂阳。

  “你看得还过瘾吗?”那胖子大声冲他吼。

  朱珂阳嗓子干得厉害,也疲倦得厉害,根本没力气回话。他看见胖子闪进他脚下的凹口,然后抬头朝他看去,显然是对这座石碑雕塑还有他有了兴趣。

  骚乱发生前,除开朱珂阳和老人,还有几个年轻人站在上面,后来恐怖声波突然响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年轻人掉了下去,但还好的是,底下都是人,也没什么大碍,再到后来骚动开始,成千上万的人发了疯似的朝外围涌。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石碑,都绕过石碑往前跑,到了后来,有人受伤,不少人开始意识到跟着跑不仅可能会跑不出去,还有可能会没了命,他们开始寻找避难所。

  石碑后的应急照明灯宛如黑夜里的灯塔,那些人黑压压一片,像是趋光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朝石碑涌来。

  但石碑上的空间是有限的,雕塑占据了五分之四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只能容纳人的半只脚。

  人想要站在上面,必须要想办法找到支撑点,否则就会很容易掉下去。

  朱珂阳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周围的人一个个被拽下去,又有新人爬上来,那些人狰狞的面孔,还有沾满血迹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他拼命踮着脚尖,抓出雕塑上伸出来的手臂,还好他和老人都站在雕塑的凹口内侧,得以幸免,可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如果这个胖子想要把他们抓扯下去,他们根本无力反抗。

  “算了。”胖子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这么狭窄的空间他也挤不上去。

  最后胖子想了个办法,站在石碑的拐角处,然后将身-体的一边紧紧贴着石碑,不让自己被人流推走。

  朱珂阳松了口气,刺眼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但他更情愿是做梦。

  他根本不敢扭头去看下面的情形,场面肯定非常惨烈,尤其是在商圈中心,人群最为聚集的地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伤。狂奔一直在持续,刚开始还有警-察用扬声器提醒人群注意安全,到后面,没了声音,只有人痛苦的哀嚎和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这么一小会儿,朱珂阳就感到忐忑和恐惧,可他不能动弹,手脚已经开始麻痹了,他只能胡思乱想。

  怎么会突然有人疯了一样狂奔呢?

  “到底怎么回事?”老人实在有些坚持不住,现在每一秒钟对他都是一种酷刑。

  朱珂阳摇摇头,他艰难地喘息了口气:“不清楚,好像是从巨幕那里开始乱的,我听见很多人在叫。”

  老人皱起眉。

  “杀-人了。”胖子回了一句,他使劲吸着气想要收紧肚子,但肚子依旧被好些人打着,他觉得肯定已经有淤青了,胖子烦躁地抱紧肚子,“就在那边,那个巨幕底下,有个疯子趁着人多在砍-人,说是砍了好几个,有个脸被劈成了两瓣。”

  朱珂阳急切地问:“你看见了吗?”

  胖子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

  “是、是真的……”旁边站着的人开了口,那人穿着一身名牌潮服,打扮也很新潮,头发编成了黑人小辫,可他现在十分狼狈,像是受了伤,有半张脸全是血,衣服也被血染成了深棕色。

  他刚刚把一个人拉下去,自己才能站上来,现在他没有那么勇猛了,身-体一直在颤-抖,语气也恐惧到了极点:“那人就站在喷泉旁边,突然有个东西跑过来,扑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血、血飚了出来……”

  “东西?”朱珂阳怔住,“不是人吗?”

  黑辫小伙哆嗦了下,他摸了下脸,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浑身打了个寒颤。

  胖子插嘴:“肯定是人,这帮人以讹传讹,深怕人不知道——”

  “喂!”黑辫小伙突然扭过头,用一种偏执又癫狂的眼神盯着胖子,问,“什么人,会喝人血?”

  “这……”胖子皱起眉,他没想到这人会说这么一句话。

  黑辫小伙抖着嘴唇,喋喋不休地说着:“那女人本来在打电话,她挺漂亮不是?我就忍不住多注意了下。那女人发现了,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当时就生气了,这个女的不就是鸡吗?我在会所里见过她,在这里装什么清高。我就过去扯住她,问她多少钱……结果,结果那女的回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这辈子除了我爸还没人打过我呢!我正生气,突然冲出来个影子,一把把那女的扑倒了!他速度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我回过神来,那东西……那东西……”

  黑辫小伙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做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正趴在那女的身上喝她的血,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张着嘴,让那女的血飚进他的嘴里。”

  说完,黑辫小伙终于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先前他为了逃命,发了狠地狂奔,等现在劫后余生,肾上腺素慢慢下降,官能归位,身上沾着的血味不停冲了上来,让他一下唤回了恐惧的记忆。

  听清他话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人又不像是说假话,不然他身上那么多血是从哪儿来的。

  “会不会是丧尸?”

  “生化危机吗?”

  “有点像,你们看,人都疯了!”

  “我-操,刚刚我感觉有人咬了一口我的脚,我会不会尸变啊!”

  朱珂阳紧皱着眉,没有说话。

  胖子仰起头,看向他:“这是你爷爷吗?我看他快不行了。”

  老爷爷!

  朱珂阳一下抬起头,看见老人的眼睛半睁不睁,开始翻起了白眼,两只抓着雕塑的手也不停往下滑,他连忙伸手去抓老人:“爷爷,你——”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骤然响起,朱珂阳和胖子都是一激灵,老人也回过神“嗖”地一下抓住了雕塑,三人同时朝旁看去。

  黑辫小伙的脚被几双手抓住,他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嚎声,一边往下踩,一边大声咒骂:“滚啊啊啊,你们这些垃圾,蟑螂!”

  然而这些咒骂根本不起作用,众目睽睽之下,黑辫小伙被人活活拖了下去。

  惨叫维持了好一会儿,石碑上没人说话,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好像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这下面的人,把他们也拖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黑辫小伙的声音在这嘈杂的夜晚格外清晰,他拼命挣扎着,愤怒地狂吼着,到后来他哀求,哭嚎,再之后,就再也没了声音。

  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和人群拍打石碑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胖子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恐惧:“他掉下去……再也没起来了。”

  朱珂阳深吸了口气,他已经从胖子简洁的语句里听懂了。

  黑辫小伙掉下去,没人会帮他站起来,争先恐后奔跑的人群只会把他踩在脚下,数不清的人从身上踩过,他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朱珂阳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想吐得厉害。

  老人总算在惊吓中恢复了力气,他伸手拍了拍朱珂阳的肩膀:“年轻人,我们得想办法离开。”

  朱珂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借着光线,朝四周看去,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逃跑地点。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就像蝗虫一样。他们根本是无处可逃。

  老人木然地看着四周,他看起来悲伤极了,朱珂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的表情,他现在只觉得恐惧,绝望,还有寒冷。

  雨水打在了额头上,朱珂阳觉得视野变得模糊了,他艰难地抓着雕塑,身旁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很多人精疲力竭,手上的油汗让他们抓不住了。

  老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朱珂阳看不清楚,他只觉得老人把脸转向了他,然后对他轻声说:“年轻人,我姓宋,宋西园。”

  朱珂阳点下了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宋爷爷。”

  老人点点头,朝他小声说:“我刚刚给你说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往前直走的两个大厦之间,有个小巷子,小巷子旁边很多车桩,可以踩着车桩上屋顶进那边的小区,然后就安全了。”

  “一会儿,你跳下去,就往那里直接跑。”

  朱珂阳奇怪了,他该怎么跑?

  人群在急速奔跑中,如果有人跳到人群中间,这人只会被推倒。

  老人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对面不是有棵树吗?你体重轻又年轻,一会儿跳在树上,就顺着树枝跳到那栋楼的屋顶,再顺着屋顶朝外走。附近有个垃圾房,你跳到垃圾房后就朝巷子走,要注意朝右边走,左边是死路。那里应该也有人,但是没那么多,为了安全起见,你就照着我说的进小区就行了。”

  朱珂阳一愣:“可我跳不过去啊。”

  那大树的位置离他至少有两米远,他平时跳远也就一米的成绩,两米远远超出能力,如果那么好跳,早就有人过去了,不会还在石碑上垂死挣扎。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朱珂阳愣了下,他以为老人坚持不住,想要把他当支撑点,他一下慌了,连忙挣扎起来。然而老人却大喊一声“别动!”,接着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把朱珂阳往前面猛地一推,朱珂阳只觉得一阵风飘过,他想自己死定了,可下一秒却撞在了石碑旁边的大树上,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抓住树干,回过头去看老人。

  可老人哪还有什么踪影!

  朱珂阳眼睛一红,顿时明白了,刚刚老人用自己的身-体当了助力,把他硬生生给推到了大树上,自己却掉进了人海里。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酸麻得难受,他后悔又懊恼,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嚎啕大哭,想要发疯狂吼,愤怒地推开那群暴走的人,可他又能做什么呢?没有时间让他多做停留。他按照老人的指示,飞快地爬上树,树皮凹凸不平,蹭得手生疼,却也正好加大了摩-擦力,让他爬起来更快了些。

  他根本顾不上疼痛,顺着树枝跳到屋顶。然后一路飞冲跑到了另一端的街道,果然如老人所说,这里人少了很多,但是依旧有很多人在狂奔。

  然而,让他心情感到一阵放松的是,他看见一个警-察正站在大厦中间指挥着次序,看见警服他就下意识安心了,他忍不住蹲在垃圾房上多休息了下,想要缓和一下飞速狂跳的心脏。

  狂奔的人群黑压压地从两栋大厦间狭窄的路口涌进,人流远没有广场那么恐怖,但情形并没有比之前好太多,像疾奔在峡谷中的兽群,奔跑到这里的人在发了疯般朝前横冲直撞。

  他们的速度极快,慢下来的人都被抓扯到后面,迎头狂奔的人脸上沾满了血污。

  朱珂阳盯着人群看,发现这些人大部分来自附近的高档写字楼。

  他深知这群人的品性,和他的家人一样,无论男女,全都是衣冠楚楚,光鲜亮丽,偶尔还会交谈中装作不经意给你露一下身上的名牌,喝咖啡和红酒的时候还要跟你解答正确用法,从日常小事到国家政事都要高谈阔论体现自己的博学多才。可现在都是逢头垢脸,满脸血污,恨不得把身上累赘的名牌和修养全都撒开了扔去,只为了能跑得再快上一点,和他们身边那些为了活命而狂奔的普通人又有何区别呢?

  朱珂阳忽然想鄙视和嘲讽,你们的教养?你们的高人一等呢?

  这些日子以来,他耳边总是充斥着趾高气扬的命令,还有狗屁不通的指责,他最亲近的人无法理解他不愿意上学的理由,总是嚷嚷着“其他人都能去,你为什么不能去?”又或是“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不想读书!”

  他不敢去学校,甚至不敢出门,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上网玩游戏,偶尔他也会想难道他就这样一辈子废掉了。他不甘心,他也想回到过去的日子。

  趁着家人还没回来,保姆出门买菜,他偷偷摸进父母房间拿了卡和钱,带上自己的证件,打好包,然后从家里跑了出来。

  实际上朱珂阳已经计划了好些天了,天真地以为可以在外面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他早就买好去往其他城市的机票,定好了酒店。按照约定时间,他搭上了约定好的出租车。要去机场最快的路线是直接穿过市中心,汽车广播里并没有预告这场直播,结果车被堵在了市中心,他不得以下了车,撞见了这场灾难。

  此时此刻,朱珂阳觉得寒冷又愤怒,还有些难过和懊悔,浑身的力气就在这时候脱尽,两条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再也抬不起来了。

  他像一滩烂泥靠着湿滑的墙壁坐下,心想,这里已经没人会伤害他了。他何必冲进人潮里,再飞檐走壁,跑进一个满是人的院落里。他完全可以等人群散开后,自己在趁乱逃走,继续他的旅程。

  垃圾房的恶臭阵阵袭来,可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任凭越来越大的雨水浇灌着他的头顶。

  “滴嗒”一声,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钻进了后领的缝隙里,他整个人冻僵了。可他不想动,甚至觉得有些疲倦,脑袋昏昏沉沉,他开始想睡觉了。

  那些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起起伏伏让他觉得更加犯困。

  垃圾房对面是铁栅栏,从栅栏朝前看那边有几家商铺,晚上六点正是营业高峰期的开端,没有人会闭店,甚至还会因为人流量剧增而感到欣喜,却不料飞来横祸。

  在人群骚乱的时候,有人趁乱袭击了那里,现在变得满目疮痍,玻璃墙已经被打碎,工作人员不知所踪,地上横躺着几个黑影,在闪烁的灯光下一动不动。相比较下,他的位置可谓是非常安全,在巷子和院墙的夹角处,没有人会朝这里来。

  老人应该也考虑到这里吧,如果自己没力气了,可以待在这上面。

  那个老人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对了,那个老人告诉自己,他姓宋,叫做——

  朱珂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他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明明他听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还跟着心里重复了好几遍,现在却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朱珂阳急得满头大汗,睡意全无,他突然想要重新翻上屋顶原路返回。

  反正他现在情况并不危急,除了淋了雨吹了冷风,没伤没残,刚刚休息一阵体力也缓和,屋顶也安全。到现在也没见半个人影,说明只有自己一个人成功跳上来,原路返回他不一定要跳下去,只用确认下老爷爷的安全。

  他站起身,攀在墙沿的铁栅栏上,做了一番天人交战的心理建设,然后下定了决心,把手握在金属横杆上。横杆上全是雨水,摸起来很冰,到这会儿甚至有些打霜。

  他把双手抓在横杆上,然后抬起一条腿,踩着墙壁想要登上去,借此翻过屋顶,因此他必须要把全身的力量放在手臂上。

  铁栅栏平时充当一个看护作用,但这里雨水偏多,铁栅栏已经锈迹斑斑,在朱珂阳抬起双脚,用握着的手臂栏杆支撑起全身力气的时候,“咔嚓”一声轻响,被锈腐蚀的铁杆开始有了一丝裂痕。朱珂阳后脊一凉,连忙伸出手臂去抓另一边的栏杆,可就在他握住栏杆的瞬间,栏杆竟然应声而断。

  朱珂阳一下摔到了垃圾房上,还来不及他反应过来,垃圾房屋顶湿滑的苔藓又让他直接滑了下去。

  朱珂阳直接一跟头栽进了恶臭难闻的垃圾堆里,他连忙挣扎着从湿湿黏黏的污-秽中爬出来。

  这时,他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巷道里响起。

  侧面又涌上来一拨人,夺命狂奔的大军慌不择路跑到了他这处死角。

  朱珂阳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立刻站起身,转身就要跑,结果还没跑两步,就被蜂拥而来的人赶上,同时带着歇里斯底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快看,到处都是人,人都疯了,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为首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他抱着小女孩朝着朱珂阳狂奔过来。

  但让朱珂阳倒抽冷气的是,少年居然全程举着手机,他居然在逃命中还不忘记拍视频,不仅拍视频,他还尖叫着解说……

  这一瞬间,朱珂阳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觉得不是自己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

  谭鑫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狂奔,余光瞥见正在发愣的朱珂阳,当即黄健翔附身,一句河东狮吼:“你他-妈发什么愣了,在等死吗?”

  朱珂阳一下回神,连忙跟着跑起来,可刚跑两步,立刻反应过来,大喊:“这条路是死路!!!”

  话已经说晚了,谭鑫已经直接脑门撞在了墙上,他简直要崩溃,跳起来大骂:“啊啊啊啊!!!我去你-大爷!!!死路,死路,兄弟们朝另一边跑!”

  其余人哪里跟他是兄弟,都不撞南墙不回头,开始扎堆朝里冲。

  谭鑫已经飞速转身,好像认准了刚嚎一嗓子的朱珂阳认路,撒丫子跟着他狂奔。

  朱珂阳脑中牢牢记着老人跟他说的路线,带着他跑到垃圾房旁:“人太多,我们爬上去。”

  本以为谭鑫会嫌臭,哪知道一回头,看见谭鑫一脸惆怅,热泪盈眶地对着镜头说:“同-志们,快看,又到了熟悉的垃圾箱,刚为了一个垃圾箱差点被人打死。还好我跑得够快!”

  朱珂阳:“……”

  他真不想知道这人是什么职业。

  两人撒丫子冲到垃圾房旁,朱珂阳先踩着爬到垃圾堆上,朝谭鑫指了下肩膀,暗示他从自己背上爬过去。

  谭鑫立刻眼睛一亮,冲上去把小女孩放在他肩膀上,然后自己抓住窗框,借着房子和院子间的夹角,三下五除二灵活地爬到垃圾房上面,然后一脸兴奋地朝他挥手:“简直是风水宝地啊!”

  朱珂阳背着小女孩:“……”

  有一个人上去了,后面的就很快都上去了。三人坐在垃圾房上吹着寒风淋着冻雨,谭鑫举着手机继续直播,他环顾着四周,把镜头对准了执勤的警-察,冲小女孩说:“应该就是这个警-察,身上还挂着狗绳呢,是刚救了咱们的命的那个。同-志们,没有这位帅哥,你们以后就见不到那么帅的我了。”

  小女孩眯了眯眼睛问:“小狗狗呢?”

  谭鑫皱了下眉,心想多半人太多了,就把狗藏起来了。

  朱珂阳想问外面的情况,谭鑫自来熟地先打了招呼:“兄弟,你一直藏在这里吗?也太幸运了,外面的人都疯了,跟丧尸出笼一样,能逃出来的都算幸运,大部分人还在市中心那里挤着呢。”

  朱珂阳深吸一口气:“警-察呢?这么久了,就没人管吗?”

  谭鑫斜眼看他一眼,拉着他站起身,指着广场里黑压压的人群:“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吗?有上百万的人流量,警-察想要管,他们也得挤得进去啊。而且有人听过指挥吗?”说完,他叹了口气:“今晚简直是一场灾难。”

  “哥哥。”小女孩突然喊了一声。

  谭鑫和朱珂阳同时扭头去看她,小女孩抬起头,黑夜里,她的眼睛特别亮,她问谭鑫:“联系上妈妈了吗?”

  朱珂阳发现谭鑫的肢体僵硬了下,然而他却朝小女孩咧嘴一笑:“我们这不录像给你-妈妈看嘛,来,对着手机挥下手,你-妈妈肯定能看见。”

  朱珂阳猛然间意识到,通讯早已经阻断,现在根本没有信号,更没有网络,那这个人这一路上到底在录些什呢?

  他忽然觉得寒冷,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脑海里不停思考着,老爷爷会怎么样,那个胖子会怎么样,还有那个黑辫小伙……

  朱珂阳瘫坐着翻看着手机,离骚动开始,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但一墙之隔的广场依旧不停传来哭喊与尖叫声,还有警笛和救护车的呼啸声盘旋在上空,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处,前面的警-察被几个人堵在中间,这引起他的注意,那些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谭鑫也注意到了,他把手机移到面前,甚至站起身来想要拍得更清晰些,但人太多了,许多人跑过去挡住了镜头,谭鑫烦躁地撇了撇嘴抱怨:“咱们人口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时,朱珂阳突然眯了下眼睛,因为他看见有个黑影,从大厦之间的巷子里快速窜了出来。

  警-察站得位置恰好在一个丁字路口,巷子背着光,又没有路灯,看起来格外黑,那个黑影就站在警-察的身后,一动不动,在狂奔的人群里看起来十分奇怪。

  谭鑫也显然注意到了黑影,他皱起眉,小声嘟囔:“那人在做什么?”

  两人对望了一眼,就在这时,他们看见警-察身后出现了一只手。

  那人要做什么?

  谭鑫发现那黑影在警-察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手在背光的阴暗分界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们看着那只手缓慢地伸到警-察的颈项前,整个动作不紧不慢,是嘈杂纷乱的场景中唯一的静态。由于周围太乱,警-察没有发觉。

  谭鑫觉得那人手的姿势很奇怪,像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不禁眯起眼睛,把镜头拉得更近。

  接着,他愕然地睁大眼。

  这时候,他看清楚了。

  黑夜里,那只手的手指间有什么东西在着冒着寒光,警-察肩头一团白气渗入了黑暗的夜空。

  一种毛骨悚然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骇然地张大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同时发出警示性的尖叫声。

  然而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那只手毫无征兆地突然使力,猛然向下一压,冰冷的刀刃瞬间割进了喉咙管,再一个横划,刀尖破开了喉咙口。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迅速,警-察连反应都来不及,只是本能地朝后躲闪,接着,一把伸出手紧紧地按住脖子,踉踉跄跄朝后退。

  他如铁般的身-体站立不稳地左右摇晃了下,然后挣扎着颠起脚尖转了个身,朝前痉挛地举起一只手。

  他黑色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不敢相信地凝视着行凶者,他想要奋力挣扎着要喊叫什么,但嘴里却不停朝外涌出血,堵住了他要说的话。那无动于衷的黑影一刻也没有停留,迅速地钻进黑压压的人群,消失在掩埋在雨雾中黑暗逼仄的巷道里。

  一声歇里斯底的惨叫声冲破了深沉寥廓的夜空,周围的人立刻吓得仓惶大叫起来,浓厚的血-腥味从空中涌了过来,接下来谭鑫再也看不见了,无数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啪”的一声,手机从他手中脱落,扎跌在了冰冷潮湿的地上,无数双脚踩上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谭鑫瘫坐在屋顶,发了疯似的狂吼嘶嚎着。

  小女孩没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被谭鑫的动作吓得哇哇大哭。

  朱珂阳的脸色一片惨白,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然后沉默地盘腿坐下。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他心跳得快极了,浑身克制不住的颤-抖。

  雨水大颗大颗砸在他身上,他觉得冷极了。

  不仅仅是皮肤冷,他还觉得骨头冷,眼睛冷,五脏六腑也冷。

  警-察死了,被人杀死了,就在他眼前被人杀死了。

  朱珂阳想要大喊大叫,却发现喉咙干哑的厉害,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他无助地闭上眼睛,一张惨白的人脸无声无息浮现在他眼前——那女人仰面躺在草丛里,脸上残留着泪痕和脏污,烫着大卷的褐色头发披散在四周,浓密的睫毛朝上卷曲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悲伤地朝下耷拉着,不停有血涌出来,她不停地张张合合,朝着围观的人望去,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就像那个警-察一样。

  朱珂阳捂住嘴,弯下腰,在没人看见的角落,突然无声笑了。

  绝望恐惧的哭嚎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混成一团。

  他拼命笑着,笑得浑身乱颤,抱着肚子前俯后仰,泪花从眼角逼出来,越来越多,他不停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渐渐散开,周围亮起了红蓝爆闪灯,警笛声一声一声在耳边高声响起,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巷子中间。

  他站在封锁线内,巷子的两端和丁字路口都围着黄-色的封锁线,线外站满了探头探脑好奇的人群,他感觉有白色刺眼的光在空中乱闪,不知道自己被多少人拍进了手机里。

  警-察正严厉地训斥着围观的人群退后,不要拍照。

  朱珂阳扭过头朝丁字路口看去,那边围满了穿着各种制服的警-察和医护人员。那个警-察还活着吗?他没有看见警-察的身影,那里原本的位置蹲着几个人还放了黑色的工具箱。地上残留着血迹,雨水把血迹冲刷到很大一片面积,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脚底下也有血。

  “同学,你还好吗?”女警-察关切地询问他。

  朱珂阳扭过头,他看见了谭鑫,谭鑫蹲在他身旁正在发抖,小女孩被人抱在了救护车里,几个警-察站在他身边询问着什么。

  空气中垃圾陈腐的气味里掺着浓烈的血-腥味。

  朱珂阳低声说:“我要找个人。”

  女警-察耐心地问:“要找谁?”

  朱珂阳张了张嘴,他拼命回忆着,但他发现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老人的姓名,老人的话,还有老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哆嗦了下,他连有没有这个老人出现过,都不确定了。

  就在这时,前方蹲着的警-察拿起工具箱站起身来,朱珂阳扭头,看见了那个警-察——他歪头躺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毫无血色的脸面朝着朱珂阳,眼睛大大地睁着,和朱珂阳四目相对,但已经没有光了,只是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