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有狐缓缓,在彼淇侧>第21章 与子偕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尚府安静极了,经过这的人都放缓了脚步,厨子不再叱喝小厮,婢女也没有偷偷采荷叶。只有阿娘细细的抽泣绕着屋檐。阿满和管家常挂着泪珠做事。

  突然多了很多不常见的亲友来走访,大家都不说话,仰首阔步的样子像只大白鹅。

  门口站满了人,企足观望装模作样。

  大夫们来过都说,“磕的太重,看老爷自己的造化了。”

  听说尚少爷丢了账本就冲过来,少有的失态。方寸大乱的样子把从来都波澜不惊的他暴露无遗。

  人们总夸尚府持家有道,却忘了里面当家的也不过二三十岁。

  尚大官摇着那保养得极好的手,一声一声唤着:“爷爷,爷爷。”他恍惚极了,上回出门尚小书晕了,这回出门尚老爷晕了,是不是他一辈子不出门大家就不会有事了?

  “你这么顾影自怜的一个人,得多讨厌这种丑恶的场景。”尚小书站在长廊,外面空空荡荡的,好事者拼了命往屋里挤,口口相传着流言蜚语。

  算算日子,他俩已成亲九年了,今日是冬至,尚关从入秋开始就一直咳嗽,外面冷极了,他的感冒又加重了。

  尚输每天早晨起床后照常打好热水,然后细心的帮尚关描眉。“才刚过冬皮肤就开始糙了?”指腹刮蹭着脸颊,直把人看得双脸泛红才移开目光。

  他当年动用了第三次在人间使用法术的权力让尚关永葆青春,却不能改变尚关的身体依然是老人家的事实。他给得了不老,但给不了长生。先不提这是不是超出了能力范围,如果强行让人永生,那就违反天道常理了。一个凡人不生不死,三界就乱了。

  但,妖是三界外的,他才不管三界乱不乱呢!九尾狐的传统是什么?无风起浪!推波助澜!九尾狐的口号是什么?祸害遗千年!尚输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才能给人延年益寿而且还不用遭天谴?

  原来一只狐活了上千年,无聊死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伴,却是活不久的,那哪行?难道又要他自己继续活到天荒地老?这不要了亲命了吗?我到底有多爱他?大概是,永远永远离不开他!绝对绝对不能没有他!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恨天道不公,情深不寿,泄愤似的亲上了尚关的唇,“好好活着!”

  合上匣子正欲离去。

  “夫君。”一声模糊不清。

  “嗯。”尚输立马笑眯眯的转身又坐下。“今天过冬想吃什么?羊肉?馄饨?汤圆?麻糍?我给你做去。”

  “还没想好。”尚关今日有些反常,顶着大红脸开口,“就陪我聊会天吧。”

  “卿卿可要快些好起来欸,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去洛阳。”尚输把他抱上床,近身贴面,似有意似无意,总在撩拨心弦,“听闻白马寺求子特别灵验。”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先是一直想去的长安,然后一路西行。无论去到哪处,两位英俊潇洒,结伴而行的美少年总是吸引许多目光的,尚输无所顾忌地领着他走,走过大江南北,一双紧紧牵着的手谁也没有松开。尚关嘴角常扬笑,满眼都是他。九年过去,不是他们走的太少,而是国家实在太大,还剩了好多好多地方要等以后再去。

  尚关一听,脸更红得要滴出血,立马大声呵斥,“说来做甚?与我何干!”

  尚输捧腹大笑,卧倒在床上笑得浑身抖动,嘴上连连安抚炸毛的尚关,“卿卿,卿卿千万不要动气。若是想啊,我可以化作女子,生或不生,全听夫人的。我们的孩子像你,将来必大有作为。不幸像我,可就闹心不已了。”

  “不想!”尚关只顾摇头,举起拳头要揍他,“养一个孩子多难,你若觉得好玩,你自己去。我这一生唯独教了你,寒窗十年不知道教出了个什么学生。”

  “你让我自己怎么去?除了你的孩子,我才不喜欢小孩呢。”尚输握住尚关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现在嫌我了?我不是学得挺好?整个青丘就属我懂得最多,你以前还总夸人家厉害的。快想好吃什么,它在叫呢,饿死了!饿死了!”

  “对不起小输,我真的太老了。”尚关呢喃,他瘦小得令人心疼,一股化不开的忧伤笼罩周身。尚输的子嗣,那一定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可是......

  “在说什么?”尚输拿来披风给他掖好,再次确保不会进风,低下头与他平视,“对不起卿卿,我长得太慢了。”

  “咳,咳咳咳。”尚关又咳了,轻轻掏出一条不知何时被染满血的手绢,“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更冷,盖了三床棉被还是直哆嗦,等我到了下面,得先喝碗孟婆汤暖暖身子。”

  尚输眼里只剩那条手绢了,脑子有点迷糊,不知所措的喃喃,“你怎么总说伤感话儿?一点都不像尚关,我不喜。”

  尚关只是淡笑着,强忍满嘴的血腥味,“一直没告诉,怕,怕你担心,可是最近越来越撑不住了,小输,你乖,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身体,我以后,就不陪你了。”

  刚说完,他再也憋不住了,咳出的血从嘴巴里流到下巴,刺眼。

  “你陪我,你陪我,说好陪我一辈子的,你别想自己走,别丢下我一个。”尚输手忙脚乱的捧起他的脸擦掉血迹,却把雪白的下巴擦得一塌糊涂,血不断涌出来,颜色越来越深,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怎么会这样?你再等等,不要喝孟婆汤,我们谁也不喝,喝了孟婆汤,就要把我忘了,那汤是冰凉的,是用死老鼠做的,你不会有事的,永远不会。我现在就带你回青丘,我们找狐女去,找女娲娘娘去,一定有办法的!”尚关像好像被抽空力气,软绵绵的,说者平静,听者奔溃,来的那么突然又猛烈,打得结结实实,措手不及。尚输不断把他提起来,滑下,提起来,滑下。

  “我去不了了。”最后尚关被尚输拥在床上,听他哭得肝肠寸断,胸腔里都是悲鸣。他拉住他冰凉发抖的手指,可惜他的手掌也不暖了,只能两只手拢着,捧到嘴边哈气。“小输回到青丘就当狐王了,等你见到功成名就的时侯记得替我问声好。最终还是要麻烦你把我葬在大山里,除了扇子,别的我不要。那是你第一样送我的,去哪我都带着。我答应你,我不喝孟婆汤,绝不忘了你,我们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生中,整个世间里,你是我最喜爱的。”

  轻飘飘的话,宛若泰山压顶,萦绕耳边五雷轰顶,尚输用力抱紧他,这人好像一眨眼就要消失了。“你不来我就哪也不去,我就跟在你身边,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尚关,尚关,你舍得我自己吗?不离不弃,你肯离,我还不弃,你等我找你,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永远会找到你。卿卿啊,卿卿,牵好我的手。”

  “这一天早晚会来,对于我来说也是解脱,其实若不是因为还有小输,我可能早就不在了。以前做你的山长,现在当你的妻子,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我十分满足,今生终了还期待有来世。我知道小输讨厌离别,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纵使不忍,无可回避。我已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算喜丧。你不必太过伤心,不然我也日日心碎。”尚关抱住他,一下一下给他顺背,“乖,我快死了,以前对你不好的就原谅我吧,我真的很抱歉,你一定要知道在我心底我永远偏爱你。”

  “没有,你对我很好,特别好,一直都好,没有不好的。”尚输吻了吻他的耳尖,鬓发,额头,再到眼睛、喉结、锁骨,每一处都吻遍了,“只要你有朝一日要离开我我就永远难过,与你待在一起无论多久我都觉得短,我只念着你的好,到头来也说不出一件你的不好,你还在我身边,什么都是好的。”

  “不,不,还是想着我是个坏人吧,我占了大山,占了年岁,还总占你便宜,记着我的坏,记得久些,我等你,一直等你,以后全还你,绝不骗你。”尚关第一次热烈地回应着,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十指相扣,当年避开过头的他现在终于回答,“下回你来找我,牵我手,我就答应了。”

  尚输把他牵得紧紧的,用力之深,关节发白,腿也盘上去了,身子攀着,面贴面,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碎融到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开了。“尚关你听清楚,当年你的不请自来我早原谅了,从那天以后,你若敢擅自离开,我决不饶你。你是我的人,没有谁能从我身边抢走你,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就算是阎罗王,它们敢来我就敢把它们打活。”

  “哈哈哈哈,咳咳,咳,小输,说不定是仙鹤来,要接我去极乐世界呢。”尚关边笑边开口,坦然极了,“我平日里也没少念佛,成仙当然是得舍弃凡身了,所以其实我只是要去当神仙了,小输你也要好好修炼,鞠躬尽瘁,等你悟道后就来天上找我。”

  尚输被他的话逗笑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毫无情绪起伏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这是一种信仰,入乡随俗。”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从光尘舍的竹缝透进来,尚关伸手捂住了尚输上半张脸,“对着光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大山是静谧的,只有心脏鲜活跳动。下过雨的天幕碧空如洗,那阵凉风习习,彻骨寒冷,人似枯灯,燃了很久的烛火摇曳似灭,竹林深处一间小破屋,叫光尘舍,里面住俩人,夙敌?师徒?好友?夫妻?抑或知己?亲密无间,却被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划开了人妖殊途,天各一方。

  风又刮起来了,很大,很凉,刮走了层层乌云,没有温度的旭日照亮了大山,风穿过山谷,穿过竹林,撞上了古钟。有谁说过,新年前听到第一声钟声就是要交好运了。

  我曾经听过那一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人顶着冷冽山风亲手为我敲的,那一霎亘古悠远,深沉寂静。可我明明只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书呆子!”尚输叫了一声,突然哭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他按着尚关的手不让移开,他永远不允许自己的丑样子被别人看见,尚关也不行。

  他看不见光了,他的光快熄了。他好冷,也好怕。许愿都是骗人的,他却虔诚无比的信了这么久。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愿细想的事突如其来被挖了出来,暴露无遗,鲜血淋淋。他讨厌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比那些臭道士,破天规,烂祖训还要讨厌!恐惧变成了愤怒,他哭喊,“你闭嘴!明明什么都没有实现过!我不喜听,不喜听!你再啰嗦,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尚关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已经没有力气安抚好一只炸毛的九尾狐了,以前他可是可以单手把人抱上山的。

  “你不会不理我,小输。”

  那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锐减,尚输低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嘲讽。“我当然不会,也只有,你不理我。”

  “别哭,你是青丘王,只能笑,不许哭。”他的眸子光亮得让人想逃避,“人们总说妖的不好,可妖待我没有半分不好,人们也说我是灾祸,这倒是真的。如果煞星回天上了,青狐就不会有事了。”

  手掌拿开了,阳光刺眼。

  放空的尚输脸上泪痕半干,“你从来不反抗,只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我偏要你起死回生再看你昂首信眉。”

  尚关转动着眼珠把尚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把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寸一寸深深烙进心里。

  “青丘日无边,你属于青丘。”

  那是他第一次,叫起他的狐族排名。

  他不怕死,但他很久很久前就多了几分害怕,怕他死了尚输会难过,怕他死了尚输会孤独,怕他死了尚输不知道怎么办。

  可现在,只能留给尚输自己害怕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然后心就被牵走了,心甘情愿的。

  输的人一直是我,一开始就输得彻彻底底。可输给他一点也不丢脸,我心悦诚服。

  他锋芒毕露又妄自尊大,那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觉得天地都该归属于他的高高在上,是我一辈子也没想过一次,只觉得无理取闹的念头。

  换作别人,我定要唾弃此人的匪夷所思,自以为是。

  可在他身上怎么就这么舒服?不羁,傲气,光焰万丈,就是他啊,我爱极了。他本就如此遗世独立,我不由自主想把全世界的喜爱与美好都给他,又会担心俗物亵渎了他。

  我好像站在了太阳的身边,一个渺小的黑影,微不足道,自愧不如。太阳在天空中,相伴的都是云啊,月啊,星啊,怎么会只照耀我呢?就像飞蛾扑火,鹰击长空,早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去撞南墙,一意孤行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我爱他,远胜自己,所爱无条件,无所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很多东西不用说两人就全明白了。‘天水碧’他还一直穿着,我的心都是他的。

  爱了太久,已经忘了要怎么不爱他,七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我叫尚输,字常赢,属于你不是吗?”尚输突然笑了,吹响了“常赢”,吹出了《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再睡会吧,醒了我还在。要下雪了,快过年了。”

  尚关便听话的闭上了眼,嘴里絮絮叨叨,眼神渐渐溃散。

  “死后,是不是要变成鬼?没人给我烧纸钱,是不是就成了孤魂野鬼?那我,要不要绕着道士走?做鬼还要去索命吧?我不想害人......要索谁的命呀?”

  “小输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以后还能看见我吧,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只是暂时离开一会,还回来,如果离开太久,我换个地方继续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可是,下辈子的尚关,还是尚塞域吗?我不做明月居士了,那我又是谁呢?如果我不是尚关,小输还会认识我吗?如果你找到我了,我会不会又不记得了?我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我想你把我忘了,又不想你把我们的事都忘了。总之,总之只要小输过得很好就好了。”

  “好久没见功成名就了,没想到送别,竟是永别了,早知道,就把酒都喝完了。功成现在应该已经是大护法了,名就也应该当上少司命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功成的剑法还是我教的,能用来保护狐崽子们真是太好了。名就,名就话多,肯定跟青丘讲了许多人间的事,还会把我说上吧,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想念我们。”

  “明年过年,要怎么过呢?”

  尚输揉着他再也暖不起来的手,一年里最后一个月,没有苦尽甘来。“不怕,尚关是神仙,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以前你不与旁人同流合污他们便排挤你,所以你只有下凡历练躲个清静。像我,我也是下凡历练,我是心宿,你是星宿,你比我厉害,比我早一步回到天上,你在那等我,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如果你还想记起我,我就把我们的事情仔仔细细,一遍一遍跟你讲,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你会想起来的。然后我们去见功成名就,我带你去看青丘,带你去洛阳,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你永远是你,不是尚关的你。我也是我,不是尚输的我。名字只是在人间的一个称号,你和我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吗,合起来就是我们。”

  尚关的眼眸像一泓秋水,含了太多伤春悲秋。原来我们,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夫君。”他费力张嘴,那话沙哑不成声,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清泪。

  “卿卿,卿卿。”尚输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摇着他手笑得悲情,“我在呢。”

  那名男子安安静静不言语,纹丝不动宛如止水,目光柔和,里面倒印憔悴苍老的尚输,那么专注深邃。

  烛火终于灭了,有什么东西也灭了,尚输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成渊。

  “睡觉怎么还睁着眼。”他慌慌张张把怀里的人捂向胸口,只是睡着罢了。

  “卿卿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让我陪你聊天吗?”他晃神,坠入那阴曹地府,不愿清醒。“好,你不说,我说。要是吵着你了,你就起来打我。”

  “你第一次进大山,那是我还很小气,现在也没多大方。你一来就跟功成名就交好了,呵,那两个小叛徒,我看不顺眼,用法术毁了你的小屋子,你们几个在大雨里狼狈不堪,而我痛快至极,你出现以后,我九百年来第一次觉得有威胁,那种无时无刻担心被剥夺什么的危机感太让人绝望了,我赶不走你,又要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可难受了。”

  “知不知道,我跟你第一次下山去过年的时候,我见到了月老,他给我们牵了姻缘线,当时我还气他乱搭线,硬生生被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哭,还是被气的。但现在我可感激他了,神仙就是神仙!我总有一天要到玉帝面前好好夸他。要说悔恨的,只恨怎么没有早点娶你?”

  “我第二次哭,又是被气的,还是被区区一介人皇氏。正月初七的晚上,在山头顶着大风,第一次说心悦你。那是我第一次动心,更是第一次袒露,心在砰砰直跳,期待不已。你却说我在开你玩笑,你有没有良心?我拿族长夫人之位跟你开玩笑吗?我的心你不要,我碾碎了也不便宜别人。”

  “我喜欢你春风得意的卖弄学识,坐观成败。喜欢你带我去看这繁华人世,众生意乐。喜欢山里种的各种瓜果蔬菜和你做的每样八珍玉食。这些我还没听够,还没看够,还没吃够。只要身边是你在,我不吃不喝,不听不看,甘之如饴。”

  “你投胎啊,就投个好人家,被宠着,被爱着,全天下的好东西你都要有,我把所有给你。这一世,轮我做师父,你对我的好,我加倍还。你说好给我的诺,我可都记住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也不会忘了。好好等我,不许食言。”

  这些话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偏偏他要说,一直说,喋喋不休,聒噪如蝉,说得口干舌燥。

  “你总唬我,待会就会跳下床生龙活虎的对不对?这次不好玩了,我真被你吓着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别睡了,睡得太久了,先醒醒吧,是不是活着太累了,所以才选择长眠?可是你一直不醒的话,就见不到我了。”

  “都还没好好道别,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早说过我懒得给人料理后事的。”

  尚输失魂落魄低吟,声音越来越小,如蚊蚋,费力去听才勉强听到几个音。眼睛红似血月,再也流不出泪,一眨不眨的,干涩无比。嘴里好苦,口水都咽不下去,也没人塞糖子了。喉咙更难受,要不停倒吸冷气才能微微喘气。

  他化回狐形完完整整把尚关圈在中间,纤细的木床承受不来这重量,咯吱咯吱苦苦支撑。被子盖到脖子,太阳变成月亮,星光又在竹隙间漏下,像以往无数个寻常夜晚,睡着了,再醒。冬至就这么过去了,再也不醒。

  那颗心再也不会乱撞。纠缠了数年的红线无声无息就消失不见。苦和悲把屋子填满,麻木到失去了痛楚,无所谓,反正,再也没有能失去的了。

  整座大山都那么空,曾经拥有过的,已经分不清真假了。那些活生生,历历在目的东西一瞬间消失,像记忆犹新的过去,像恍若初见的岁月,像以为生生世世的姻缘线,不知去哪,一如那人。

  很快就过年了,那是个大团圆的日子,这一天里所有家人都会回来,一起拜年,一起吃饭,喜气洋洋的。以前每一次我们迎新春也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明年就只有我自己了。以后再也没有白驹过隙,只有度日如年。

  你不在的话,生活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也不想待在这个都一样的人间了。我本不爱凡间,更不期待过节,不过有你,顺带都喜欢了。

  “你这么爱笑,再笑一次好不好?”

  “早饭都还没吃呢,你要走那么远的路,饿不饿啊?”

  “是真的不在了吗?尚关?山长?卿卿?”

  “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断了呀?”

  天边破晓,山间又泛起迷雾,灯盏又燃尽,他独守一夜。晨鸡鸣鸣,雨过天阴,黑夜将尽是黎明,而黎明后是永恒的黑夜。

  身躯早已没了余温,面色红润,变得肌黄,他就这么一直看着,静坐良久,像扎了根的木桩。

  枝叶上熟透了的椭圆形黄皮,带着细绒毛,包裹白色果肉,藏起翠绿种子,掉进了软烂的土地。

  毫无焦距的空洞突然动了动眼皮,“夫人啊,咱们山里最好的那树枇杷竟是我种的,准确点,是我播种来的。总之,耕田这件事,我可比你有天赋多了。等枇杷成熟的时候,我就挑最大最甜的给你。你睡在树下,我依然坐在枝桠上,再背‘人之初,性本善’给你听。一切我都好好留着,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看到它都会是生意盎然,郁郁葱葱的老样子,但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不然我一定大哭大叫像个疯子。”边说边着手为男子梳洗打扮起来,动作那么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分外轻柔地,好似怕惊了什么绝世国宝。“但你要是回来看我,我的九条大尾巴一定全窜上天上去了。”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一别,两难宽。

  尚小书终于走到了尚老爷的房间,正中央挂着的是那副“空”,高山巍巍,潺潺流水,竹屋一间,枇杷一颗,画中两人,栩栩如生鲜活如初,落款处盖着尚光的印。

  他静静看着画,也似画中的男子般吹起了笛,不知不觉吹出的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是你吗?小输。”

  “尚关。”他回眸,一笑百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