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月照影安>第62章

  

  交泰殿的寝殿中,承帝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抬头看着这明亮的月色,他神色倦怠,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苍白。他用手帕捂着嘴低低地了咳两声,松开时却帕子上隐隐有些血迹,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随手放在了边上,随即半阖着眼,静静地听着林间的风声。而他的手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庆明自寝殿中走出来,在几案上放下手中端着的东西,然后将搭在手臂上披风展开,给他披上,轻声道:“陛下,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承帝微微颔首,随手拉了拉披风,但仍旧未睁开眼。

  庆明也没在意,在廊下忙开了,他从膳房那边拿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放上铁丝网,等这边炭火生着,他从刚才提来的食盒里拿出来出一壶酒还有一碟子的桂花小糍粑和黄豆面,八月正是桂花渐香的时候,刚打开盖子就冲出一阵清香。

  承帝鼻尖微动,睁开了眼,看着他忙上忙下,问道:“你还会做这个?”

  庆明笑下,淡笑道:“是膳房备下的,陛下晚膳进得少,臣觉得应景,便自作主张弄过来了。”

  说完便把小糍粑放了些在烧得红红的铁丝网上,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却很有条理,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人,低垂着眉眼就可以掩住所有的心事,抬起头时有着绝对的恭敬和真诚。

  不一会儿,小糍粑就烤好了,焦香四溢,带着糯米和桂花的清香,庆明夹了一块放在碟子中,撒上黄豆面,显得格外诱人,又拿出一只酒杯,轻轻地斟满了。

  承帝尝了一口,寡淡的口中涌上香糯的感觉,觉得确实不错。

  庆明看他喜欢吃,继续翻动着剩下的小糍粑,目光略过几案另一端的黄色卷轴上,在为承帝添下一块糍粑时,他问道:“陛下,这是定了要立五殿下为太子吗?”

  承帝并没有抬头,轻轻咬断糍粑,语气平和地说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知道这么多事,从来都没对朕的决定说什么的。”

  庆明轻轻地将酒杯向承帝推了推,笑了下,道:“那么就容许臣僭越一次吧。”

  承帝端着酒杯浅浅地尝了半杯,觉得酒香清冽,温和柔润,又饮了剩下的半杯,再抬头看了看他,叹道:“说罢。”

  庆明边将酒杯斟满,笑道:“陛下这份诏书下去,朝堂上必然分有两派,五殿下册封太子后,是为正统,但如今他与三殿下势同水火,若来日荣登大宝,定不容他。三殿下现今得朝堂多数人支持,又有封将军作为倚仗,最重要的是陛下并没有也不打算收回三皇子的禁军之权。恐怕这样下去只会令兄弟阋墙,而五殿下胜算并不大。”

  承帝又饮了一杯酒,觉得回味甘甜,示意庆明再斟一杯,有些晦暗的眼神微微泛起光亮,轻声笑了出来:“这样不就是谋逆了吗?名不正言不顺了,哈哈哈。”

  庆明也是笑,再斟满了眼前如玉的杯盏。

  承帝干瘦的脸颊上满是堆叠的笑意,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缥缈:“他一生傲气,却最终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后眼神又变得混沌下来,他闭了闭眼,仰头喝下了手边的第三杯酒,而此时原本醇香回甘的味道变得苦涩而辛辣,让承帝不禁皱起了眉头:“这酒叫什么?” 滋味变化也太大了。

  “回陛下,”庆明站在月光之下,微微笑了下,虽然他一直都在笑,可是眼下这个笑容那样真实,而又那样悲切,“这酒叫离殇。”

  离之殇,三杯断肠。

  承帝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庆明,突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按在酒杯上手指用力到呈现青白,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他竭力抑制着颤抖,保持着帝王的威仪,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庆明跟在他身边很多年,救了他无数次,从来都无欲无求。

  庆明淡淡开口: “叶后没有恨过你。”

  承帝积聚的愤怒怔在了原地,眼睑微微颤抖着:“你说什么?”

  庆明继续道:“她并没恨过你,她只恨自己当时太过傲气,没能及早将你从深渊中拉出来。我曾经答应她,要好好保护你。”

  这就是他数十年如一日跟在承帝身边尽心竭力的理由了,因为他也曾承了她一个诺言。

  承帝脸上愤怒消散,痛苦之色溢于言表,不只是毒发之痛,心中的痛苦恐是犹胜百倍。

  “可我食言了,也没有脸面再去见叶后。”庆明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他终究是叶后和你的孩子,事到如今,何苦再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他呢?”

  承帝看着眼前的人,嘴唇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他应该愤怒的。可是……

  “这样也好”——这个怪诞的念头突然从他心中冒出,让他都不由得嘲笑了一下自己。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仰头倒在了宽大的椅子上,望着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光亮,眼皮越来越重,心中另一个模糊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那我呢?我还能见到她吗?

  他自这噬心的痛楚中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却轻松的笑声,最后凝结在脸上,轻轻地垂下了脑袋。

  天将明时,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兴奈城的平静,三皇子府的府门被敲得震天响。

  管家揉着眼打开了门。

  来人语气急促,见到凌煜便直接跪下了:“殿下,陛下于昨夜驾崩于行宫!”

  照安愕然。

  凌煜等了一夜,未曾想到等来的会是这个消息,他脸色一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怎么会这样……”

  来人也是觉得有些话不好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凌煜尽早入宫,只是急急说道:“陛下曾留下旨意,册立殿下为太子,请殿下速速随我等进宫,主持大局。”

  伴着清晨第一缕晨光,丧钟发出了第一声悲切的嘶鸣,于空寂之处绵长地回响,还未等犹自惺忪的人反应过来,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地响起,久久地盘旋在庄严古朴的兴奈城上空。

  元和皇宫哀声一片,满目缟素。

  脚步声由远及近,跌跌撞撞,凌旭满目赤红奔至灵前,喘着粗气看着静静跪在地上的他的三哥。

  桌案上摆着的是那卷明黄的卷轴。

  凌旭大口喘着气,一把冲上去将那卷圣旨从首到尾看了个遍,片刻后,静静地瘫坐在了地上,轻轻捂住了脸。

  承帝的笔迹、承帝的印,字里行间,连他的去处都为他想好了,终究是被放逐的。

  凌煜一身孝服,没有看他,只是往火盆中添着纸钱,轻声道:“送他最后一程吧。”

  凌旭有些呆滞地问道:“你会放过我吗?”

  凌煜垂目:“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付你。”

  “那你会放过我的母妃吗?”

  凌煜沉默了,良久才道:“她停在宁安殿。”

  凌旭怔住,像是没想明白一般,片刻后慌张往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