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闹剧一沉浮>第十二章

  城西密石林外,众人昂首望向那数人高的石头阵,沉默不语。

  古往今来,但凡来闯密石林的家伙,没一个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出来没多久便疯了,也因此,泗水城的密石林,可谓“声名远播”。

  依旧是那莽汉打头阵:“你们都在这里干站着等那厮自个儿出来吗?”

  道士云容觑了他一眼,与背头刀客、笑面书生交换一个目光,上前一步说:“既然到了此处,断没有退缩的道理,我等要先进去了,要是待会儿由我等先捉拿那剑客出来,诸位可不要眼红。”

  莽汉冷哼:“谁先捉到还不一定呢。”说罢,他蹲身使劲一蹦,竟足足蹦了几丈高,如千斤坠般急剧落入密石林中,碰的一声巨响,鸟雀惊飞。

  他一进去,踌躇的众人反倒热血上头,操起武器从入口蜂拥而入。有人不走寻常路,选择与那莽汉一般运起轻功,翻跃而入,燕林生便在此列。曲靖之见他进去了,瞪了眼沈非玉,追逐着燕林生的背影而去。

  前来的侠士只剩下洛沈师徒二人。

  “洛掌门不进去玩玩么?要是捉到了‘剑客’,那黄金千两可就是洛掌门的了。”

  洛闻初展扇,目光落到谢卫河身上:“区区黄金千两,洛某还不放在心上。”

  谢卫河:“哦?老夫听闻凌绝派近来都快揭不开锅了,想必是那用心险恶之人散布的谣言吧。”

  “谣言止于智者,洛某希望,在谢老前辈这里,乃是智慧的智,而非智障的智。”

  谢卫河身躯一震,横眉冷对:“洛掌门,贵派的涵养与礼数何在,你故去的师父,便是教你如此待人的吗?”

  听他提起师尊,洛闻初唇边挂着一抹不含笑意的弧:“是晚辈顶撞了,望谢前辈见谅。”

  说罢,话音一转,“不过前辈且听晚辈一句,人到老年,脾气还这么火爆,伤肝伤肺,于延年益寿无宜,前辈还是把脾气收一收吧。再者说,里面那些垫脚石们不知道内情,晚辈还能不知?谢前辈,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按照辈分来说,谢卫河的年纪大洛闻初两轮,洛闻初都能管他叫一声爷爷,论江湖地位,歇花宫在凌绝派之上,不论怎么看,断没有洛闻初说一声闭嘴,他就乖乖闭口不言的道理,可望着男人眼角冷光,谢卫河竟生出一丝心虚。

  他捋着胡须,心思斗转,作出一副德高望重的前辈模样:“洛掌门言重。……依洛掌门所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对老夫的黄金千两不感兴趣,那又为何来到此地?”

  洛闻初假意叹息:“晚辈前些日子收了名不成器的小徒弟,遇着事便跑,胆子比松鼠还小,晚辈想着,既然来了,便叫我这小徒儿好好历练一番,也长长见识。”

  旁侧差点站成一根木头的沈非玉:“???”

  不是,之前没提过这茬啊。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被洛闻初提着领子,扔进石林中。

  一进石林,才知别有洞天。

  在外看着不过寻常一片石林,沈非玉原本以为所谓“入口”也不过是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随便选个地方进便是,可进来了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除了身后入口,其他地方,瞧着是空的,走过去却会撞头。

  沈非玉摸着眼前透明的墙,手掌覆盖过去,阴影之地才会露出石墙原本的面貌。

  是光线问题?

  放眼四望,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师父与谢卫河对话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那些比他早进来的人竟就走没影了?

  他不敢往里走,只在一处空地原地转圈,踩得树叶枯枝啪啪作响。

  “非玉?怎么没往里走?”这时,洛闻初笑着从入口进来,光影明灭,衬得他笑容尤带三分模糊,“难不成特意等着为师?”

  沈非玉快步迈过去:“师父,弟子发现了一件事,这些石头——师、父?”

  话音戛然。

  他的目光落到贯穿胸口的长剑上。

  阳光隐匿,石林露出原本的样貌,一堵堵三人高的石墙将此间切割成条条框框,泾渭分明的笔直长线,不论是有意闯入的人,亦或无意闯入的动物皆被困在此间,目眩神迷,遗梦重重,黑白颠倒,不知往昔。

  天光黯淡,剑光却雪白,如同一尾星火坠入长湖,在湖面燃起高亢火焰,引得天惊地动。

  烈焰平息后,湖面又恢复了平静,碧波荡漾,风光迤逦,习习微风吹动湖面,波澜万阔。

  此剑名——洛水。

  三尺青锋,剑镂流云纹,再烙上一枚小小的沈庄刻印,沈非玉眼如火烤,灼灼的痛了起来。

  那枚沈庄印与洛水的名字烙在一处,自上而下,歪了寸许,旁人或许不知道沈庄印烙歪了,他却知道。

  因为这枚印记是他烙上的。

  洛水出炉那天,沈明朗牵着沈非玉的手走到铸剑炉前,说要让他来烙这个印记。

  年幼的沈非玉歪着头问:“爹,再有一月便是我与明玉生辰,娘说要让明玉来的。”

  沈明朗不大自在的咳了咳:“叫你来你便来,不要废话。”

  “是。”

  沈非玉兴奋的握住烙铁,两只小手攥得死紧,结果就因为攥得太紧,导致手抖,这枚印记便歪了。

  印记打上后,沈非玉高昂的兴致转瞬低落,垂首嗫嚅道:“对不起,爹,我没做好。”

  彼时沈明朗抚着他的脑袋,笑容温柔:“非玉乖,没事,日后不论谁得了这柄剑,也算与你有缘了。”

  后来沈非玉知道,他比明玉早出生一个月,洛水出炉那天,正好是他六岁生辰,这是沈明朗给他的生辰礼物。这事被沈家主母知道了,免不得又是一阵数落,沈明朗再不敢做这种事。

  那一天沈明朗的所为,对沈非玉来说,是一生仅有的一次温柔。

  而现在,他的目光从那枚印记移到“洛闻初”脸上,死死的盯着。

  那披着洛闻初皮囊的魔笑嘻嘻的开口:“这么瞧着为师,为师可受不住。”

  一边说着,一边抽剑。受损的内脏受到第二次绞痛,沈非玉口中溢出一丝鲜血,咬牙道:“你不是他。”

  那魔笑意切切:“怎的不是?”

  沈非玉闭眼,再不去看他,“师父此次与我下山,根本没带剑!你究竟是何人!”

  灼热的吐息在耳边炸开,“但你不就是喜欢他持剑的模样?翩翩剑客,风流君子。若非如此,也不会生出‘我’来。”

  “你是——”

  一只手自后从后背伤口处探进胸膛,轻而易举的寻得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捏。

  沈非玉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冷汗直落,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

  “我是你的心魔。”心魔伸出舌,将他眼角泪珠舔去,又在细细颤动的眼皮上轻啄一口,温柔得几近残忍。

  “‘我’因他而生,只为与你一同覆灭。”

  .

  沈非玉进入密石林后,洛闻初再无心与谢卫河打机锋,也跟着进来了,从入口踏入,身后的景致都缩成了一团白色光晕。

  洛闻初提步往里走,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疯疯癫癫的刀客,洛闻初皱眉避开,借着昏暗光线,寻到了靠坐在石墙下的沈非玉。

  他的小徒弟垂着头,双手垂在身侧,俨然一副昏迷状。

  洛闻初心思一动,周遭顿起魑魅魍魉,仿佛他是什么可口的美味,纷纷化作故人的模样朝他涌来,洛闻初目不斜视,走出一步,气劲自内向外,如水纹扩散,震得那群孤魂野鬼发出惊惧哀嚎,顷刻间魂飞魄散。

  他从心魔中毫不费力的抽身,来到沈非玉身边,探过鼻息,稍微安下心来。

  望着小徒弟苍白如纸的面孔,上回攞象草的事还历历在目,洛闻初心中一叹。

  “你呀,这次又遇到什么了?”

  那头,沈非玉与心魔对峙,劈掌拉开二人距离,自从猜到他是自己的心魔后,沈非玉反倒安定下来,再一低头,果然,胸膛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

  见他发现此境的秘密,心魔发出嗬嗬的笑声:“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可是我怎么还没消失呢?”

  沈非玉冷静道:“因为你是我的心魔、我的妄念,妄念不灭,心魔难消。”

  心魔:“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消除自己的妄念?不消除妄念,你就永远别想离开这儿。”

  “有何可消?”沈非玉持剑而立,白衣胜雪,面容微冷,此时此刻,从他身上竟能找出三分洛闻初的影子。

  “左右都是我自己,消除哪一面,都不完整。你若引我覆灭,我便偏要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里。”

  “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可你当真做得到?”

  沈非玉含笑一瞥,“做不做得到,你看看自己不就得了。”

  心魔微怔,垂首看向自己逐渐消失的双腿。

  这是由石林阵中光线折射入眼,而在大脑皮层形成的虚实结合的幻象,会呈现出人心底最渴望的一面。论心无人是圣人,但凡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三千烦恼丝,有的人会在心魔面前就此坠入阿鼻地狱,有的人则选择斩断自己的欲念与不堪。

  而沈非玉,选择接受自己。

  心魔蓦地爆发出惊天大笑,笑罢,双目紧紧盯着沈非玉双眼,“你可想好了?”

  沈非玉望着他,抿唇不答。

  “你知道你要接受的是什么样的自己吗?你怯懦,偏又渴望,在心上人面前却装出一副无辜清白的样子,真叫人作呕!你隐瞒自己身份,只为在那荒草不生的山上寻一处落脚,可那里真能容得下你?你妒恨,嫉妒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心魔越来越说不下去,因为他的脖子马上就要完全消散。而沈非玉始终清清泠泠的站在原地。

  心魔住了嘴,即将消失前,他摇身一变,化作沈非玉的模样,拼着最后一点时间,狰狞咆哮:“沈非玉,终有一日,你我会再见面的。”

  沈非玉的回答则是一剑劈开心魔的脑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

  “恭候大驾。”

  .

  沈非玉睁开眼,树梢筛漏阳光,落入眼中的只有些许跳跃的光斑,并不刺眼。身下有些颠簸,频率却令人舒适,沈非玉懒洋洋的发出一声喟叹,转了转脑袋,把自己团得更舒服些,他动了动唇,还带着一丝惺忪睡意,像猫一样撒娇:“师父……”

  洛闻初背着人,施展轻功,在树林中飞跃,闻声直接酥了半边身子,险些一步踏错摔了下去。沈非玉注意到起伏弧度扩大了些,双臂搂着洛闻初脖子,浅浅笑开。

  洛闻初忽略那点不同寻常,翩然落到一枝粗壮的树干上,“醒了?下来看戏吧。”

  树下,有片开阔空地,场中四人对峙。沈非玉探头看了一眼,竟然是曲靖之与那三人小团伙遭遇上了。

  洛闻初绝口不问沈非玉昏迷前遭遇了什么,端的是不动如山,沈非玉在他背上赖了会儿,翻身下来,跟他一起蹲在树上,望着下方四人。

  洛闻初则同他粗略交代了密石林大致地貌。

  简单来说便是经过了一座迷宫后,又穿越一片树林,到了石林阵中央的空地,洛闻初试过,可以用轻功进来,但是却出不去,基本上只能在阵内绕圈,他言简意赅:“这里的石头和树都会动。”

  这些动静都是悄无声息的,等人进来后,再封锁出路或暗中改道,是以从树的年轮与树叶指向根本辨不出方位。

  就在两人悄语间,下方的战斗,也打响了。

  居然是曲靖之先手。

  飞花拈叶,千树万树梨花开。

  定睛一看,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梨花,而是雪白的圆点,圆点周围成锯齿状,谁要是不小心被擦过,便是一条血淋淋的伤痕,这些圆点也不需要曲靖之费心操控,这还不是他真正的绝招。

  曲靖之猛地跺脚,内力震起地上残枝败叶,将四人包裹其中,曲靖之灵动的身影在其间穿梭自如,随心而动,手拈飞叶,于无形中取人性命。

  “可惜,”洛闻初点评,“浮花手,还是要在花里才好看。”

  一片枯枝败叶的,能好看到哪儿去?

  战局中,那白面书生先倒了下来。

  他是曲靖之的第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则瞄准了云容道人。

  曲靖之刚至身前,云容像是早就料到了般腾身而起,两袖鼓囊,曲靖之警铃大作,暂且退开,下一秒,他原本所在地被两股绞成细细一条的龙卷风浪击出两个洞,看那周围不规则的痕迹,不难想象这股气劲要是被打入身体,脏腑会成什么样。

  在这时,那背头刀客取出横刀,往地上一插,举刀一划,便划出一道石板,石板压下,轻而易举地将飞叶震落。

  而此时,那倒地的白面书生竟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随手抹去颈边血痕,连带抹去了一层厚厚的粉。

  沈非玉看得眼角直抽。

  敢情他一身的白皮儿都是涂上去的,甚至厚到能抵挡致命一击,这是什么令人窒息的保命操作?

  下方,云容从袖子里掏出止血药,丢给书生,转首面向曲靖之:“大家都是来捉拿剑客的,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曲靖之生平最恨人说他矮说他小,梗着脖子说:“小什么小!我兄弟可不小!”

  说完,自觉哪里不对劲,便住了嘴。

  云容:“那这位兄弟?你何必跟我三人过不去?”

  “我看你们偷偷摸摸跟着燕林生,不像好人。”

  云容嘴角一抽,他想说他跟着燕林生只是为了助他找到那剑客,顺便打跑其他人罢了,这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来拦他们的去路,而燕林生知道他们三人是谢卫河找来的打手,只冷冷丢来一眼,居然就这么自己走了。

  对方久久不言,曲靖之自觉找到了对方痛脚:“我告诉你们,能打败燕林生的,只能是曲小爷我,你们都得靠后。”

  “没意思,”树上,洛闻初摇着扇子,百无聊赖的说,“非玉,走了。”

  沈非玉:“师父,就留他一个人吗?”

  他指的是曲靖之。

  “一个人怎么了,我看他一对十都没问题。还是说,非玉你担心他?”洛闻初眯眼道,“素昧平生,担心他作甚?”

  洛闻初忽然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昨日你俩嘀嘀咕咕,难不成以前认识?听闻这浮花手曲靖之乃是柳州四大世家之一的曲落书的小公子,你与他相识,又姓沈,难不成……”

  说到这里,洛闻初忽然说不出话了,只因沈非玉眼中涌上的挣扎,那目光看得他心软不已,立即住了嘴。

  无论是时间,还是场合,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便在这时,震天响声在众人耳边炸起,土层翻滚,震荡不已,滚滚烟尘腾空而起,洛闻初神色一敛,揽过沈非玉,二人翩然落地,曲靖之惊呼:“你们怎么在这里?”两人顾不得理他,洛闻初望着浓烟中的方向,深深颦眉。

  “听声音,是霹雳子,可是威力却比我所知的大得多。”

  而这样威力巨大的霹雳子,一般只用在战争中,寻常江湖人哪个会没事干揣着火|药到处跑?这是官家明令严禁的东西。

  “走,过去看看。”

  密石林中的人不约而同朝着爆炸点而来,然而等到众人聚集过来时,只看到一具被炸成焦炭的尸体,看身形,是那个莽汉的。

  “他一定与谁发生了争斗。”

  “这也太惨了,找个人而已,何必把命都搭上去?”

  众人议论纷纷。

  “凶手是谁?”

  “谁不在这里,想来就是谁了。”

  有人反驳:“不在这里的人可多了,进来三十二人,到了这里的不过十六人,多数折在进门后的心魔境中,再说,若凶手去而复返,混入我们这群人中,怎么分辨?”

  “还分辨什么?死个人而已,只能怪他自己运气背,大家都是出来闯荡的,谁不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

  最后这人的说法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毕竟这种事发生的太多了,谁也无法还原当时情景。

  却在这时,燕林生押着一名行动不便的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他瞥过在场众人,在那尸体上多看两眼,而后把人往前一推,“剑客,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