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书房内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闻声迅速回头,一双眼睛透出来的是几经风雪沧桑后的沉静,然而此时此刻,见了走进书房的白衣青年,那份沉静顷刻间荡然无存。
“非玉……”沈明朗颤声唤道,“过来点,孩子。”
沈非玉依言靠近。
沈明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神情像是捉住了一场梦,许久后才道:“你长高了,也长变了许多。”
在沈明朗眼中,儿子身上一直带着份逆来顺受的压抑感,少言寡笑,久而久之眉宇间都笼着一层忧郁,可是现在,忧郁气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青年人的意气风发,顾盼间皆带着光。
沈明朗宽慰不已。
父子二人就这么相顾站着,沈非玉说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沈明朗安静的听着,鲜少发言。
沈明玉被晾在一旁,没有半点不耐,反而兴趣盎然的听大哥说话,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大哥不在的三年时光。
夜色渐浓,沈明朗抬手,沈非玉会意:“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师父他们会担忧。”
“我是让你就在家里住下。”沈明朗哭笑不得,“既然回来了还住什么客栈?你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直接入住即可。”
“爹……”沈非玉还要再劝,沈明朗神情坚定,就是不让他离庄。
忽然间,父子二人齐齐变了脸色。沈明朗屈指凝气一弹,窗外忽闻坠地闷哼,沈非玉便在这时提剑破窗而出,身手矫捷,看得沈明朗大为宽慰,吩咐沈明玉一应事宜,随后追着沈非玉离开的背影离开。
书房里存放着许多秘籍残页,还有各项交易与契约书,平时书房就是庄内戒严之处,却不想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沈明玉按照沈明朗的话迅速唤来守卫之人,将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后自己守在房中,防备来人可能有的同伙。
那厢,沈非玉追着黑衣人来到林间道,此处乃是盛夏纳凉之地,绿树环绕、层峦叠翠,巨大的伞状树冠为黑衣人遮蔽身形提供了绝佳场所。
沈非玉追至林中便失去了黑衣人的行踪,他伫立在树下,屏息凝神,手中软剑泛着泠泠暗光。
黑衣人受了爹一击,肯定没法跑远,沈非玉冷静的思考,两个吐息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糖果,从外包装来看,很像那日他在须臾山上递出去的松子糖。
然而剥开裹着的那层纸,展现出的却不是松子糖,而是一种类似煤炭的小黑球。
沈非玉捏着黑球,用力往地上一掷。
黑球触地的瞬间发出响亮的爆破声,但是却连沈非玉一片衣角都没惊动。
沈非玉同时打量着四周。
下一秒,沈非玉足下轻点,剑锋朝一处晃动的树丛掠去。
“唔!”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预示着这一剑刺中了。
黑衣人显出身形,一刻都未停留,奋力往大门奔去。
沈明朗赶来刚巧看见沈非玉掷黑球的一幕,笑容中带着赞许:“惊弓之鸟,办法用得不错。”接着话音微顿,指向黑衣人逃跑的方向,“三年未见,不妨让爹检验检验你在凌绝派都学到了什么?”
青年闻言,眉梢挑起:“爹,您要以大欺小?”
沈明朗一噎,尔后笑骂:“我看你是没大没小。”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结束话题,片刻不耽搁的追了上去。
黑衣人越跑越吃力,眼看气力耗尽,连轻功都无法施展,只好错身蹿进下人的屋舍,一时间,惊呼与求饶救命声不绝于耳。
黑衣人捉了人质,在屋内高喊:“要想他们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沈明朗脚步一顿,他倒不是顾忌几个下人的生死,只是大儿子心肠软,叫他看见这些,不合适,未料沈非玉脚步不停,直直闯入屋舍,剑锋直指黑衣人。
黑衣人也被他这一下骇住,他不想伤了沈非玉,然则此刻自身难保,暗自叫苦,躲闪间心思一转,索性将人质推向沈非玉,往后纵身一跃,破门而逃。
沈明朗早就等着他,黑衣人心中微叹,从腰间摸出两枚霹雳子。
沈非玉看清那小而尖锐的东西,低喝道:“爹,当心!”
沈明朗下意识闪避。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比正确,因为就在下一刻,他刚才站立的地面被炸出一个不小的坑,其威力,比起沈非玉自制的“惊鸟弹”不知高出多少,扬起的泥土与烟尘遮蔽视线,黑衣人再次遁逃不见。
沈非玉有些懊恼,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或许跟陆纪明有关,却没提前防备好对方这一手,还是让对方跑了。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传来,紧接着是落水声。
庄内有大湖,紧挨着下人住的屋舍,大湖连通柳州城各水域,若沈家人想去扬州,也可从大湖坐船,船行一日便可抵达扬州。
刚才落水的明显是黑衣人,但这个结论并没能沈明朗放松警惕。能在如此混乱场面中准确找到黑衣人,并将对方打落下水,来人的武功,许在自己之上。
可是很快,沈明朗便打消了顾虑。
来人一袭白衣,仙得不能再仙,却笑得宛若一只没安好心的狐狸:“岳父好。”
沈明朗嘴角一抽:“洛掌门唤我什么?”
沈非玉不知何时来到洛闻初身边,伸手在他腰上一拧,洛闻初从容改口:“洛某是说,沈庄主晚上好。”
三个字变十个字,当他耳聋?
沈明朗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深夜来访,洛掌门有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今夜便要,等不到明日。”
沈明朗好奇:“哦?那是何事?”
“您儿子。”
“什么?”沈明朗怀疑自己不是耳聋,而是压根没长耳朵。
沈非玉笑着再次拧了一把洛闻初腰间肉,这一下洛闻初感觉到了疼,轻轻嘶了口气,口吻正式不少:“非玉乃我派弟子,被令公子带走,许久未归,我是来接他的。”
沈明朗颇为不悦,对方的话乍听没有毛病,可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诸多漏洞,堂堂掌门,为何会亲自来接一个小弟子?语气还如此,如此……暧昧?见多识广的沈庄主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然后发现这件事不能推敲。
一推敲就会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沈明朗板着脸说:“真是笑话,非玉是沈庄少爷,什么‘许久未归’,他这是归家,难道贵派还不允许弟子回家探望年迈的老父亲吗?”
洛闻初眨眨眼:“派中每年都有探亲假,洛某并未拦着。”
沈明朗狠狠皱起眉,对方这话岂不是在说是沈非玉根本不想回来?想到沈非玉悄无声息离开的原因,沈明朗望向儿子的目光便柔了三分:“非玉,是爹不好,但是你也知道,庄内许多事,实在力不从心。”
这话说得含糊,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非玉明白。”
沈明朗欣慰的点点头,大儿子从小就不需要他担忧什么,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那一个。
却在这时,洛闻初啪啪啪的鼓起掌来,“难怪世人皆说‘懂事的孩子得不到糖’,看来是真的。”
沈明朗虽然没听过这句话,但却不妨碍他展开联想,甚至套用到个人家庭上,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洛掌门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
沈非玉忍不住出声提醒,洛闻初好似学会读心术,冲他莞尔一笑,示意他不要开口。
对上洛闻初双眼的那一刻,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温柔令他双腿发软,从内到外都被那股汹涌热烈且毫不掩饰的爱慕充斥着。
沈非玉微微颤抖着,望向洛闻初的眼眸里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而他,从不辜负他。
“沈庄主,我的少年,他本该生长在花团锦簇的地方。”
“比如说……”
“——我的心间。”
不得不承认,当这个看似风流的家伙一本正经的说着情话,没有人可以抵挡住他的魅力。
沈明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沉夜来形容,他先看向沈非玉,后者躲开他的目光,在庄内微弱的灯火下,好像连耳根都红透了,然后再看向洛闻初,不切实际的思考着出其不意的把人揍一顿,最后倒下的会是谁。
最终还是沈非玉打破僵局:“那个……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
洛闻初还沉浸在他情话小王子的形象中拔不出来:“记得你,就记得全世界。”
沈非玉伸手晃了他两下:“醒醒师父,刚被你打落水里的黑衣人呢?”
三人沉默半晌,沈明朗试探着开口:“大湖连通城内水系,或许,已经从水里逃了?”
沈非玉:“……”
沈明朗命令下去后,未至天亮,湖底每一处都被捞了个干干净净,连某对爱人分开时扔进湖里的定情信物都被捞了起来,也没能发现黑衣人的踪迹。
早就料到结果如此,洛闻初在沈明朗下令后不久,便带着沈非玉回了客栈。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离开时,沈明玉忽然出现,固执的拦在沈非玉面前:“哥,留下吧,这里是你的家,你的院子我每日都会亲自打扫,还用夜明珠装饰了两盏床灯,我知你怕黑,有了这两盏夜明灯,你……”
“明玉,”不等人说完,沈非玉便残忍的掐断话头,“明玉,有件事不得不说,我已经不再怕黑。”
“什、么?”沈明玉脸上表情有一刹那的空白。
沈非玉叹息道:“是,年幼的我是怕黑,因为被关怕了,身处黑暗中会不由自主的害怕,可是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不怕了。”
很早是多早呢?
大概就是在他收到那串铃铛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大哥了,你不用再……”沈非玉斟酌措辞,“不用这么花心思讨我开心,至于以前的事……”
沈非玉笑了笑,“我从没有怪过你,你亦无需我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