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妤本想回房再休息一会儿,却因方才所言有些心绪不宁,便转头去了颐园。
齐文雨在房中焚了一炉安神香,预备看会儿书,然后歇个回笼觉。正犯困时,却听闻敲门声。
房门未关,江妤走了进来,见他神色倦怠,不免笑道,“才醒了多久,这就又困了?”自行找了位置坐下。
齐文雨掩口打了个呵欠,“这几日未得歇息,你又不是不知道。”起身斟了杯茶给她。
江妤半掀开杯盖,闻了闻茶香,“我不也是一样,怎不见我累得你这样?”
齐文雨懒洋洋道,“我夜里少眠,昼上再不补觉,怕是活不下去了。”
江妤不禁笑出声来,随即敛容道,“你入夜后少喝些茶,便不至于辗转无眠了。”
齐文雨怅然道,“茶瘾如酒瘾,戒之不易啊。”
江妤忽而想到什么,热情高涨道,“对了,城南郊外有一块茶田,可入内采摘茶叶的。田边还有一茶楼,听说装点雅致,其内茶香袅袅,加之弦音相伴,甚有格调。你如此爱茶,又极少出门,何妨今日同我去看看?”
齐文雨摆手道,“不了不了,下回再说罢。”
江妤不罢休道,“下回又下回,下回何其多也。我们乘马车到郊外要费些时间,你大可以在路上补眠。今日天气正好,你我闲来无事,若卧于房中,岂非辜负了大好时光。”
齐文雨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恐难推脱,也不愿看她失望,只得道,“那好罢,待我收拾好屋子就出发。”
江妤喜地一拍手道,“那我去安排马车,一会儿我们在门口见。”
茶庄中,熊敬贤匆匆赶到别苑,神色不定地看向唐宣,“来得这么突然,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可是有何事么?”
的确有事,心事。
唐宣神色恹恹,欲待言辞,却见下人斟了三杯茶来,疑惑道,“只有你我二人,何以上了三杯茶?”
熊敬贤面色古怪道,“你与江夫人,加上我,不是三个人么?”
唐宣轻皱眉,“妤儿?”
熊敬贤指向来时的方向,“方才我明明瞧见江夫人往这边来了。”
竟是如此巧合,江妤央求齐文雨陪她过来的茶园,正归属于熊敬贤名下。而唐宣想出府透透气,也是来了这儿。
茶庄内有茶园,外有茶馆,江妤和齐文雨为解闷而来,打算先喝杯茶去乏,再去里边采茶叶。
茶馆生意不错,本是清幽之地,却颇为热闹,江妤捡了个角落的桌子坐。
齐文雨走到她对座,刚要坐下,却被人撞退半步。
“哎哟!”撞了齐文雨的女子尖叫一声。
江妤当即起身,走到齐文雨面前,忧道,“没事吧?”
齐文雨掸了掸衣摆,“无事。”
那女子见他清秀文弱,原本满是不高兴的一张脸忽而放柔。
齐文雨看向她,“抱歉。”
那女子倒不客气,拿捏着声调“嗯”了声。
她似乎是要坐在隔壁桌的,因入座时被凳子腿绊了下,才往齐文雨身上撞去。不过是场小风波,与其同桌的另几人却不肯放过。
其中一男子起身道,“哟,这不是齐美人嘛?”
先前那女子愣了,“齐…美人?”
那男子笑得猥琐,“小倌馆的头牌,当之无愧的美人儿啊。”说着就伸手往齐文雨脸上摸去。
齐文雨偏头避开。
那男子促狭一笑,“哟,齐美人不记得我了?那几夜美人销魂的吟语,我可是至今不忘啊。”说着又把手伸向他。
而那女子的脸早已变作土色,重重地拍打着刚才碰撞到的半边身子,锐声道,“这件衣服可是新做的,碰了这种人,以后怎么穿啊。”
齐文雨已然呆住了,面无表情,也忘了躲闪。
江妤一手抓住他手腕,将他往后扯,一手打开那只咸猪手。
此时,唐宣自别苑里过来,未见到人已听其声,竟真的是她。隔着几张桌子看她,不仅是他,茶馆里绝大多数人都在看着她。
旁人觉得她俊眉修眼,清丽脱俗,生气的样子竟有些可爱;他却觉得,她瘦了,且是动了真怒。
“放肆,城主府上的琴学先生,也是你们可以欺侮的?”
“琴学先生?”几人捧腹大笑,“这等低贱之人,也配称先生?”
那男子道,“你又是谁,不会是这小子的相好罢?”
另有同桌之人嗤笑道,“怎么这等人出来了还能娶媳妇。”
“小媳妇儿长得还挺标志,怎么找了这种人做相公,还是说养的小白脸?”
那一桌人统共两男三女,其间关系亲密。但看穿着打扮,也算不上豪门乡绅,也就是不愁吃穿的人家。
齐文雨有些站不住了,他们怎么嘲笑他都没关系,但怎么能牵扯上江妤。
江妤感觉到他的颤抖,本身也是怒不可遏,“闭嘴,混账东西,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定然让你们几个全部滚出良城。”
“哟,口气还不小。”
“哪儿冒出来的小娘儿们,大言不惭。”
撞人的女子尖声道,“你谁啊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江妤一字一顿道,“我是唐宣的夫人,江妤。”
听到自己名字的唐宣颇感欣慰地一笑,总算她知道自己身份的价值。
那群人却是不信,“唐宣?江妤?”
“竟敢冒充城主夫人。”
“小蹄子,仔细我撕烂你的嘴,再把你带到城主大人面前,让他瞧瞧,瞧你是不是城主夫人。”
“等等,听说赎出齐文雨的就是城主夫人,该不会…”
江妤的怒气已经攒够了,“我要你们立刻道歉。”
那几人面面相觑,撞人的女子忽而尖刻道,“她要是城主夫人,我就是王母娘娘!万人骑的脏东西脏了我的衣服,还把女人拉出来当挡箭牌!”
齐文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江妤勃然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十分响亮。江妤的手被反震得有点儿抖,齐文雨呆如泥塑,失去了反应。
那女子被打得身子一歪,倒在那男子怀中,哭哭啼啼道,“相公,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会儿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妤身上,大部分是看好戏的,也有少数想过去劝解的。
那男子刚要还江妤一巴掌,手腕就被人定住,动弹不得。
江妤正要闪躲,看到突然出现仿佛从天而降的唐宣,惊喜道,“夫君!”
唐宣听她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目光如刀地看向那对男女,“城主夫人你也敢打,这一巴掌下去,葬送的可是你们几个的后半辈子。”
那男子认得唐宣,吓得灵魂出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城主夫人,求大人饶命!”
另几人见状,俱是惊惧难当,纷纷跪下。那女子只觉晴天霹雳,几乎吓晕了过去,浑身抖得像筛糠子,不停地磕头求饶。
江妤“哼”了声,“方才是谁说要撕烂我的嘴的,这会儿不敢了?”
那女子哆嗦地话都说不清了,只能颤声说着“饶命”二字。
江妤看向齐文雨,“先生你说,怎么处置他们,只是滚出良城会不会太便宜了他们?”
齐文雨却道,“不必了。”
江妤愣了,“什么?”
齐文雨不再言语,大概是因方才的事受了不小的打击。
江妤十分自责,毕竟是她央求齐文雨出府游玩的。换句话说,齐文雨当众遭人羞辱是她间接造成的。
于是她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罪魁祸首道,“我要你自扇二十个耳光,此后不许出现在良城。”再向另外四人道,“还有你们,给我监督她。若有一个巴掌不够响亮,我就派人在你们脸上以一百个巴掌讨回来,听明白了吗?”
那四人慌得话都说不清了,“明白了,明白了…”
江妤再看向始作俑者,轻蔑之意毕露,“你这张嘴,真该被缝起来。凭你这种人,也有底气活在这世上,倒叫许多地痞无赖,也有了生存的勇气。”
说完拉着齐文雨和唐宣,伴随着自扇耳光的响声,甚威风凛凛地走了。
没走多远,唐宣瞥向江妤始终握着齐文雨手腕的手,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
齐文雨自觉地推开了江妤的手,看向唐宣,“多谢城主大人替在下解围。”
唐宣道,“齐先生受惊了,可先回府休息。”
江妤忙道,“我还要跟齐先生一起采茶叶呢。”
唐宣不容置疑地沉默。
齐文雨躬身道,“我先告辞了。”
江妤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自责道,“都是我不好,齐先生不爱出门,不喜见人都是有原因的,我为何偏要强人所难呢?”
唐宣揽她入怀,“不是你的错。”
江妤闷声道,“我是不是总惹祸,总让身边的人不开心。”
唐宣道,“我早就想好了,荣辱与共,喜悲同享,只是你…”话未说完,徒留一声叹息。
江妤想问“我怎么了?”,却没有问出口。
游逛半日后回府,还未稍事歇息,就见她拎着几坛酒,说是要去颐园。
唐宣挑眉,“你要去找齐先生饮酒?”
江妤叹道,“我若不去,恐怕他郁结于心,无从倾诉。”
看来她最近,真是过得太舒服了啊。
将将入夜,月色尚浅,江妤赔笑着向齐文雨道,“这可是我的嫁妆之一,我爹珍藏多年连我哥都不给喝的琨泉酒,虽然性烈,但甘醇无比,后味无穷。”
封盖一打开,酒香便四溢满园。
齐文雨瞟了眼酒坛,看向她递来的酒杯,“夫人是想灌醉我?”
江妤得意地笑道,“是不是闻着都要醉了?”
齐文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喉咙里似火烧般热烈酣畅,诚恳道,“的确性烈。”
江妤豪迈地与他同饮,“饮酒自当饮烈酒,不然灌一肚子水还喝不醉,多没趣。”
齐文雨劝道,“夫人不必勉强,烈酒伤身。”
江妤再斟满两只酒杯,先饮为敬,“我没事,人生能有几回舍命陪君子啊。”
齐文雨跟着饮尽杯中酒,“夫人是怕我因日上之事,心情不好?”
酒杯再满上,江妤的脸已经红透,吃吃笑道,“齐先生果然机智过人。”
齐文雨忽而笑了,笑如秋水一荡,“我的心情如何,不值得夫人挂心。”
三杯酒落肚,江妤摇摇晃晃道,“你别总这么想,你凭什么要因为身不由己的过去而受人鄙夷?如今你已是城主府里的琴学先生,我看谁敢不尊重你。今日之事也算是因我而起,令你受了委屈,你若是…若是…”
话到最后,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文雨含笑落泪,“我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夫人可是这意思?”
美人泪流地江妤心肝儿直颤,递了张手帕给他,“我…真怕说错话。”
齐文雨垂首道,“我却愧不敢当夫人这份敬意与顾惜之情。”
江妤手肘撑在桌上,“阿文,你说我们单独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那么见外?”
齐文雨抹了把泪,笑道,“先生听着确实奇怪,阿文倒是更适合我。”
江妤茫然地看着他,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齐文雨道,“我这话没有言外之意,只凭字面理解就好,夫人同我说话实在不必斟酌言语。今日之事怪不得夫人,夫人无需自责,也无需为我担忧,我会尽快调整好情绪。”
江妤撑不住了,像是随时都会翻倒在地,“那就好。”
齐文雨将她送回房间,独自守灯苦等的唐宣打开房门,接过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江妤。
而齐文雨虽说身上散着些酒味,言行举止却一如寻常,唐宣意味不明地赞道,“齐先生酒量果真非同凡响。”
齐文雨淡淡回应,“所以夫人才会选如此烈酒与我同饮,想必我酒量不错之事人所共知。”
唐宣看了一眼怀里的江妤,“我并不赞成夫人所为。”
齐文雨亦有些担忧,只不便表露,“若再有下回,城主大人尽可拦着夫人。”
唐宣道,“我自当如此。”
齐文雨恭敬地说了声“告退”,翩然离去。唐宣拢上房门,把江妤抱到床上,再打湿布巾擦拭她的脸。
看来,让她得到点教训的计划要从明天开始了。
“唐…唐宣。”江妤呓语道。
唐宣还以为她醒了,忙道,“我在。”
谁知她只是重复喊他的名字,再无下文。
明知她是说梦话,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回应,“我在。”
或者,计划可以再推迟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