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霄>第44章 四十四 助澜

  天家单独走进夏翊清的屋内,将内侍全部留在屋外,他免了夏翊清的问安,走到书桌前落座,道:“这是在看《淮南鸿烈》?你喜欢老庄道法?”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夏翊清回答。

  “也是,读书已经很累了,看看这些就当放松罢。”

  夏翊清道:“学堂读书并不累,只是儿一向愚笨,所以比旁人慢一些。”

  “可有读到缪称训?”天家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

  夏翊清摇头:“不曾,这书今天才翻看,只看过原道训而已。”

  天家问道:“缪称训里有一句话说,‘弗爱弗利,亲子叛父’,你如何看?”

  夏翊清思索片刻,回答:“儿不知前后文意,但若只单独论这句话,儿以为毫无道理。”

  天家似是觉得有趣,便问他缘由。

  夏翊清答:“父母给了子女生命,便是最大的利与爱。这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一个人的性命。若为人子者因为没有从父母处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心生怨怼,而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枉为人。”

  天家又追问:“那若子女为了得到父亲的东西而私下排布,又该如何?”

  夏翊清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父亲的东西自然是该归父亲的,子女又为什么要得到?”

  “只是做个假设,你且说说自己的想法。”天家说道。

  夏翊清认真考虑了片刻,说:“儿觉得不该。若是真的想要,便该跟父亲坦诚自己的心思,看父亲是否可以割爱,若父亲不同意的话便该绝了这个念想,没有人是可以想得到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天家又问:“若是这东西父亲已经说了会给孩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呢?”

  夏翊清摇头:“那更是不该了。既然只是时间问题,又何需排布?岂不是在做无用功?更何况这样反而会让当父亲的心中忧虑。古人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若为人子者不能让父母喜乐,反而让父母忧虑,便是不孝。”

  “说得好。”天家满意地点头,“你真的像你母亲。”

  “父亲可是想起阿姨了?”夏翊清问。

  天家轻轻叹了一声:“是啊,岁数大了,总能想起一些以前的人。”

  “父亲正值盛年。”夏翊清说。

  天家笑了笑:“夜了,你早先歇息罢,我回了。”

  夏翊清起身规矩地行礼。

  送走天家之后,夏翊清转身便见即墨允不知何时又翻了回来。他调侃道:“明之怎么也爱听墙角啊?”

  即墨允:“这不叫听墙角,这叫我们的谈话被打断。”

  夏翊清被即墨允的诡辩逗笑了:“这无趣的对话你倒也爱听。”

  即墨允摇头:“越是普通的对话,越是大有深意。”

  “什么意思?”

  “四郎好好想想。”

  夏翊清仔细回味刚才的对话,好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明之是说……东宫?”

  即墨允颔首。

  夏翊清本能地压低了声音:“你之前去汝州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即墨允默认。

  “还是别同我说了,我不想知道。”夏翊清摇头。

  即墨允笑笑:“四郎想知道我也不能说,这事才刚刚开始,知道的越少对你来说越安全。”

  “多谢明之成全。”

  “四郎休息罢,我走了,有些事不急在一时。”即墨允闪身离开了。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夏翊清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对话,久久不能入眠,他心里十分清楚,正如许琛那个纸条上写的一样,多事之秋即将来临。

  即墨允回到赤霄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又进宫了?”

  即墨允身子一抖,说:“你这回真的吓到我了!”

  许箐面带微笑靠在窗边:“不可能。”

  “你怎么这么无趣!”即墨允点亮桌上的灯,没好气地说,“有何吩咐?”

  许箐直入主题,问道:“你是不是去汝州了?”

  即墨允点头。

  “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许箐取出一幅画像递给即墨允,“我今天去见了文礼,他说前两天太子舍人吴易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脸生得很,文礼也不认得,在城中他不敢让人去跟,就只留了画像,你可以查一查。吴易和这人在商讨,让一批人混到了东宫侍卫之中。”

  即墨允:“就是汝州出来的。那队人已经混进去了,不过还有个有趣的事情,这些人之中的一个人,在进入临越之后脱了队,去了魏宅。”

  “魏拓?”

  “对,那人进了魏拓家中之后不久,魏拓便去了野菽苑吃饭,单独一个人。”即墨允说,“你今天可有从野菽苑打探到什么?”

  “那天魏拓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雅间内,没有人进去过。”许箐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竟是要学陈胜吴广。”

  “什么陈胜吴广?”

  “大泽乡起义造势,便是借鱼腹藏书。如今有人效仿古法,用鱼腹传书给魏拓。”许箐看向即墨允,道,“请即墨院首帮我盯个人吧。”

  “魏拓?”

  “野菽苑应贞。”

  “他不是你的……他心思生变?”

  “我既回来了,他就不敢变。”许箐冷冷一笑,“此事之后,临越便再无野菽苑。”

  即墨允无奈地拉了拉许箐的袖子:“吓人。你别这样,我帮你盯着就是了。”

  许箐喝了一口水,缓和了神色继续说道:“你跟英国公说了多少?”

  “被夏祌打断了。”即墨允说,“我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跟他说了些赤霄院的架构。夏祌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他还未曾见过夏祌的那一面,我若说多了怕也是对他不好。”

  许箐点头:“你自己斟酌着办就好。”

  “还是先看眼下罢。”即墨允道,“今儿我进宫复命,夏祌提起野菽苑的事,让我去打探平宁伯除了口头赔礼以外,还有没有做别的什么。”

  “有病!”许箐翻了个白眼,“侯府用得着靠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吗?”

  即墨允:“他一向如此,这些年只是变本加厉了而已。不过这倒还好说,东宫这次是怎么回事?”

  许箐轻轻摇头,道:“我们再等一等,看看明天东宫那边有什么反应再说,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即墨允表示同意,旋即又感叹了一句,“英国公真的不简单。”

  “怎么说?”

  即墨允把刚才浣榕阁内的对话复述给了许箐,而后道:“他早就读完了整本《淮南子》,却骗夏祌说没看过。之后夏祌那些问题,他虽然字字句句都按照表面的意思来回话,但实际上说得都是夏祌想听的。后来夏祌追问的那个问题,很明显意有所指,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惊慌,也没让夏祌看出来他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从孝经入手来破这个题,没有提到什么大义。更重要的是,等夏祌走了之后,他装作不懂,让我引导他说出东宫之后,他又说不想知道。既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又不一探究竟,把自己放到了刚刚好的位置。”

  许箐听完笑着看向即墨允,打趣道:“小允,你可要小心了,我觉得你以后可能会玩不过他。”

  “你好久没叫过我小允了。”即墨允幽幽地说。

  许箐愣了一下,没再说话,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即墨允却好似嫌这种气氛还不够,他开口说道:“欸,当年要是我救了你,你会不会……”

  “不会!”许箐回答得十分干脆。

  “你这个人还真的是……”即墨允苦笑道,“你就不怕我想不开吗?”

  “你?我太了解你了,你嘴上说说罢了。”

  “无趣!”即墨允说,“你还有事没?没事走罢,我忙了十天很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走出房间的许箐却敛了神色,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这话像是跟屋内人说,又像是跟自己说的。

  屋内的即墨允看着被关起来的房门,在心中默默说道:“你可知道,我真的想不开过。”

  晟王府。

  “你今晚情绪不高啊。”晟王说道。

  许箐靠在晟王身边,说:“刚回来我就想走了。”

  “那就别管了。”晟王体贴地把许箐搂在怀里,“让他们自己去折腾罢。”

  许箐叹了口气:“我如今已经在这漩涡之中了。而且就算脱手,也要把手下的人都安排好才行。”

  晟王:“当初若不是我,你也不用被困在城中。”

  “当初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晟王语带怒意:“许季亭!”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每次发作的时候我有多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说到那个字?!”晟王是真的动了怒。

  许箐连忙伸手拉住晟王,撒娇般说道:“我再也不说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晟王一把推开许箐向外走去。许箐连忙喊道:“子隽!阿禤!我错了!”

  晟王转身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碗药:“喝药!”

  许箐接过药,眼中含着讨好:“不生气了好不好……”

  晟王轻轻叹息,握住许箐未拿碗的手,道:“你这样劳心劳力的,太伤身了。”

  许箐将那药一饮而尽,说道:“我已经开始带着琛儿去接触这些事了,快的话两三年,最多不超过五年,我就真的撤了。”

  晟王将空碗放到一旁,道:“你几年前就这么说。你啊,注定劳碌命罢了。”

  “真的,这次说真的。琛儿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该交给孩子们了。”

  晟王亲手喂了许箐一颗蜜饯祛苦,将他拢入怀中,松了发髻替他轻揉额头,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

  许箐闭着眼,懒懒地回答道:“东宫异动。”

  “夏祌想怎么做?”晟王问。

  “明之说大内暂时还没发作,静观其变就好。”

  “那就不想了,好好休息罢。”

  “嗯……我应该给琛儿传个消息的,戏得做足才行。”许箐说着,却并未挪动,似是在享受晟王的轻抚。

  晟王知道药力已起,便将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明日再说,你已经很累了,该歇息了。”

  “……”许箐不作声,少顷,他搭在腰间的手臂滑落,晟王眼疾手快,将他的手接住,以免磕到床沿。晟王轻缓无声地将许箐放平到床上,把添了安神香丸的香囊悬于帐内,落下帷帐,熄了灯后悄然退出房间。

  走出房间的晟王纵身一跃隐入夜色,片刻之后便出现在了赤霄院即墨允的屋外。

  即墨允听到响动,立刻起身戒备。

  “明之,深夜叨扰了。”晟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即墨允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打开了房门:“你们俩今晚是要筹谋着烦死我?”

  晟王走进屋内将门关好:“季亭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来找你问问。”

  即墨允说:“不是季亭瞒着你,是我们也不知道东宫在谋划什么。”

  晟王疑惑:“你们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东宫现在所有的动静都不寻常。汝州那边的情况你见过,汝州当地虽和当年情形很像,起因却并不相同。当年是政,如今是商,夏祌这些年鼓励经商,汝州如今传颂的也无非是太子替他们经商铺路,不曾涉及政务,若将这些当做是太子谋逆的证据,怕也是说不过去。”即墨允道,“毕竟仲渊不是只有京西路一路,你我心里都明白,太子就算煽动了汝州一地,哪怕也在京西路建立了声望,可仲渊除了京西路,还有其他十八路上百个州府,他不可能一一来过。而且若真的追究下来,这些年国库税钱增加,也是经商之人在其中贡献颇多,夏祌也并未因为汝州一事召见太子,我跟他说此事,他也只是说了句‘无妨’,可见他心底是有判断的。”

  晟王点头:“是这个道理,但季亭回去之后颇为忧心,他好像还有别的看法。”

  即墨允:“他的忧虑与我们周围所关心的人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担心太子的事我们发现得太晚,恐怕难以周全。而且这些年他没在京城,有些人心思生变,要尽快处理。不过我们分析过现在的情况,应该是不会牵连到周边的人,所以如今虽然事态不明,但总归是能稍稍放心一些的。”

  晟王点头:“多谢告知,如今这样也只能静待事态发展了。”

  “那个……”即墨允犹豫着说,“你……你也劝劝他,别太着急。没有人能掌控所有的事情,我总觉得这次他回来之后心态有些不好,这不是好事情。”

  晟王一愣,然后苦笑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照顾好他,别让他太累了。”即墨允脱口而出后便觉这话欠妥,于是补了一句:“以后有的是他累。”

  晟王给了即墨允一个了然的微笑:“谢谢,他明白的。你也要保重,当年故人所剩无几,我不想到这个年纪再失去朋友。”

  即墨允用力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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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夏禤(xuān),封号是晟(shèng)王。晟是多音字,我觉得sheng比cheng好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