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霄>第80章 八十 拍卖

  除夕,帝后及诸皇子祭祖。典仪结束后,因宏王腿伤未愈,其他皇子年龄尚小,天家便让他们先行返回禁中,自己则带着皇后和夏翊清在皇陵外慢步。

  皇后问道:“主上怎的想着带翊儿来了?”

  “原是想让卓儿同来的,但他腿还没好,所以就先带四郎来看看。”天家顿了顿,轻声道,“我想让他看看我的这些孩子们。”

  夏翊清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出声。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一个墓碑前,天家轻声说:“言清,我来看你了。”

  一瞬间记忆回溯,夏翊清想到了那年夹在书中的字条,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心中突然通透了。

  天家对着墓碑自顾自说道:“你若转世投胎,此时也该是个翩翩少年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记得我?罢了,还是别记得我了,就做个普通人好了。”

  皇后上前说道:“主上,他从不信轮回之说,何苦现在又说这些话。”

  “也对,他要是听见我这话,又该说我什么……神神叨叨的了。”天家摇了摇头,“二十年没听到他说话了,真是想他。”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轻声道:“主上之前总嫌他吵闹。”

  “可除了他,没有人再敢那般同我说话了。”天家的语气中满是失落和追念。

  天家沉默片刻,回头招呼夏翊清道:“四郎,去拜一拜他,这是仲渊的功臣,当年是他扶着我坐稳皇位的。”

  夏翊清上前对着墓碑行礼,之后又规矩地站到了帝后身边。

  “他去世那年有了衍儿,朕一时感怀,才给了这‘衍’字。”天家回忆道,“当年我告诉过衍儿,希望他能衍承这清明盛世,也能承继当年我和言清的畅想,只可惜……”

  “好了主上。”皇后劝道,“多思无益。”

  “言清,我带四郎来看你,下次有机会再带卓儿来看你。”天家走上前去亲自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片刻之后兀自笑了起来,“你明明比我小,却总没大没小地拍着我的头叫我小孩儿,我一直也想这么拍你,可你每次都躲得飞快。现在啊……我只能给你擦一擦墓碑上的雪,就当作是拍拍你的头罢。我的孩子都这般大了,你若还在,或许该拍着他们的头叫他们小孩儿了……”

  此时夏翊清几乎可以肯定小叔就是言清了,之前那些想不通的问题一下子豁然明朗。他也理解了许琛这些年来的隐瞒,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话和顾左右而言他的尴尬,都是因为这个曾经和自己父亲并肩的言清。

  夏翊清只知小叔表字,却不知他本名为何,只在那日小叔毒发时听得伯父有过一次亲昵称呼。不过他知道许公兄弟取名皆有规律,再结合当时伯父的称呼,夏翊清心中已有了推断,大概当年言清这个化名,是姓名各取一半而来。

  原来这些年小叔如此低调,几乎不与坊间产生过多联系,不仅是因为这不可言说的“挚友”身份,而是在刻意淡化他和言清之间那一点字面上的联系。

  皇后并不知道夏翊清心里在想什么,她看到夏翊清有些走神,低声问道:“翊儿,可是身体不适了?”

  夏翊清回过神来,连忙说:“嬢嬢放心,儿身体无碍。能陪着父亲和嬢嬢同行是儿的福气。”

  天家转过身来拍了拍夏翊清的肩膀:“你还是这般恭谨,走罢,你身子弱,别冻坏了。”

  正月初十,归雁楼主楼二层。

  许琛和夏翊清二人被堂倌引入一个临时隔开的小隔间,隔间内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四面都是隔光厚帘,只有面对楼下的一侧是纱帘,这样既能保证私密又不妨碍视线。今日二层全部是这样用帘子分隔的单独隔间,有人进入之后可将帘幕垂下,适合那些身份贵重之人。

  “知白,你莫不是跟这归雁楼也有关系?”夏翊清低声问,“你是怎么抢到位置的?我听说这隔间早就订满了。”

  “你猜!”许琛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撇了撇嘴:“不说算了,早晚我会知道的。”

  许琛攥住夏翊清的手,柔声说道:“我们今日只是来看看,莫要乱花钱,小叔和晟王都说了不要手稿。”

  夏翊清笑着说:“我知道,你放心。我如今还在风头上,自然万事都要低调。”

  此时帘外面有人想要进来,被归平和平留拦住。

  只听那人说道:“在下靳逢佑,烦请二位通传。”

  许琛看向夏翊清,以眼神询问,夏翊清略想了想,摇头。许琛便起身,掀开帘子闪身出去,靳逢佑见到许琛出来,立刻拱手:“平宁侯。”

  许琛回礼道:“原来是文庄公府公子,失礼了。”

  “我不过是个闲散人,并无品阶,平宁侯不必如此。”靳逢佑低声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见一下里间贵人?”

  “原是不该拒绝公子的,只是贵人近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旁人。”

  靳逢佑:“我听父亲说贵人一向体弱,今日这归雁楼来往人群众多,还请贵人一定保重身体,别再染了别的病气才是。”

  许琛:“那是自然,还要多谢公子和令尊的关心。”

  此时有人走到二人身边站定:“怎么二位都站着说话呢?”

  靳逢佑侧头看去,来人是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看穿着像是个贵家衙内。那人很随意地一拱手道:“许侯。”

  这称呼不由得让靳逢佑皱眉。临越毕竟是京城,城中高官贵族无数,礼仪规矩也更周全些。许琛如今侯爵加身,无论官职高低身份为何,见面开口须得规矩尊一声“平宁侯”方才不算失礼。即便是相熟之人,初次见礼也不会开口便称“许侯”,总是要寒暄几句,互相行过礼后方才换过称呼。如今这人不仅揖礼做得颇为随意,更这般无礼称呼,教人颇为不悦。

  许琛知道此人是谁,但他装作不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归平,这位是……?”

  归平恰到好处地回答道:“这位郎君大抵不是京中衙内。”

  那人颇为尴尬,瞪了一眼身边的厮儿,那厮儿连忙道:“我家大郎是京东路秦转副之子。”

  “秦转副?”许琛故意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噢,原来是秦淮樟的儿子啊!都说秦家家风严明,礼数周全,果然名不虚传。”

  靳逢佑听言以袖掩面,似有笑意。

  那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躬身行礼道:“在下秦高濂,见过平宁侯,见过靳公子。”

  许琛连忙摆手:“还请秦郎君见谅,我不太擅长记人容貌,经常错认。”

  秦高濂尴尬地笑了笑,转而问靳逢佑道:“公子也是来见贵人的吗?”

  “贵人身体不适,适才平宁侯已经替贵人辞了在下,在下就不叨扰了。”靳逢佑说完便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方才离开。

  秦高濂却并没有离开,对许琛说:“不知在下可有幸见一见贵人?”

  许琛依旧客气地说:“秦郎君刚才没听到吗?贵人身体不适,所以谁都不见。怎的秦郎君以为贵人连靳公子都推了,反而会见你?”

  秦高濂之前并未与许琛打过交道,只是听自己父亲偶尔提起,再加上京中都说许琛十分低调和善,他便以为许琛是很好拿捏之人。他念及刚才被许琛驳了面子,想扳回一城,于是说道:“贵人推掉一切拜帖,只单单接受了许侯的邀请,想来是交情颇深啊。”

  许琛笑了笑,看向秦高濂说:“我与贵人昔年同窗,如今又共历生死,自然交情匪浅。”

  秦高濂低声说道:“不知若天家知道你与贵人这般交往,是否会开心啊?”

  许琛不卑不亢:“前些时日进宫复命,天家曾让我陪同贵人一起从勤政殿走去贵人昔日在宫中的住所。天家还说,我若回了公府,必定被长主关在家中不让出门,所以让我和贵人借机多说几句话。”

  许琛紧接着又故作懊恼道:“实在抱歉,我忘记了,按照令尊的官职差遣,也就偶尔进一趟勤政殿罢了,后宫如何他可没办法知道。”

  秦高濂脸色有些难看。

  许琛稍稍靠近了秦高濂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秦郎君,归雁楼这小小帘幕可隔不住我们的谈话,刚才你那番话贵人都听到了,若是贵人进宫去说些什么,令尊怕是要落紫换红了。”

  秦高濂脸上青白交替,颇为精彩。他自知辩不过许琛,只好拱手一拜,仓皇转身离开。

  许琛走回隔间之内,夏翊清笑着说:“你吓他做甚?”

  “看他烦。”许琛坐下喝了口茶,“他跟他爹还真是全然不同。”

  “我倒觉得没大区别。”夏翊清也端起了茶盏,“以前你可没这么言辞犀利,今儿这是怎么了?”

  许琛轻哼了一下,道:“还不许我摆摆架子吗?别人也就罢了,他又是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他爹是四品官吗?那我父亲还是定远公呢!这京中扔块砖出去都能砸到个紫衣高官,他一个四品官之子竟也对我这般态度!”

  “生气了?”夏翊清轻轻拉起许琛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为了这种人可不值当。”

  许琛摇头:“并非生气,就是觉得我之前大概是太好说话了,连这种人都敢不将我放在眼中。”

  夏翊清笑道:“我的知白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不容易啊!”

  “又拿我打趣!”许琛收回手,“好歹在外面呢,注意些。”

  “又没人看得见。”话虽如此,夏翊清还是放开了许琛的手。

  此时一楼响起清脆的铃声,拍卖正式开始。

  “子丁先生词作,《蝶恋花》一首。”台上说话的是归雁楼的头牌行首苏念儿,“今日这首词,由念儿为大家演奏,请各位鉴赏。”

  苏念儿说完之后走到琴前坐下。

  “一岁相逢能几度。不道相逢,又是风和雨……”苏念儿声音婉转动听,恍若仙音,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可夏翊清却在听到第一句时就站了起来。

  许琛见状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夏翊清转头看向许琛:“这……这是子丁先生做的?”

  许琛:“肯定是啊,怎么了?”

  夏翊清却笑着摇头:“我以为我已经全猜到了,没想到还有……”

  许琛茫然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此时一侧的帘幕被拉开,苏惜儿走到二人面前行礼:“二位贵客,东家有请。”

  许琛还未作何反应,就听夏翊清说道:“烦请带路。”

  见已然如此,许琛便不好再多说。只跟着苏惜儿一路从帘幕之中穿行而过。原来在苏惜儿所坐的这一侧竟有好几个空的隔间,他们一路走过四个隔间之后,直接进入了一个房间之中。

  许箐正等在房间里面,见他们进来,便朝夏翊清微微点头。

  夏翊清颇有些哭笑不得,道:“小叔到底有多少个身份?”

  许箐示意二人落座,苏惜儿已经将房间门关好,外面的声音全部被隔绝掉了。

  “放心,完全隔音。”许箐将茶盏推到夏翊清面前,“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夏翊清道:“小叔,你到底是谁?是子丁先生?或是成员外?又或者是……言清?”

  许琛吃惊地看着夏翊清:“你……?!”

  夏翊清:“好了知白,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许箐笑笑:“我叫你们来就是没想瞒着。就算今日不说,我想过几日四郎就会到晟王府去找我了。既然如此我还是自己送上门来吧。”

  许琛连忙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夏翊清说:“确实不是你告诉我的,是今年祭祖的时候天家带我去看了言清的墓。”

  许箐:“二十年前言清就已经死了,被夏……被他杀死。我想四郎从知道我的毒之后,就有怀疑了吧?”

  “是,但我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夏翊清道,“小叔对天家称呼什么都无所谓,我不在意。”

  “你毕竟是他的孩子,我还是注意些。”许箐笑着说,“言清反正已经死了,就不必说了。说说子丁先生吧,我当年逃脱之后本想卖些诗文挣钱,我三哥三嫂的俸禄只能勉强养下府里的孤儿,却养不起他们在边境上救下来的那些百姓。于是就把归雁楼盘下来作为子丁先生卖诗文的地方,渐渐就有了现在的名声。”

  “还有明之,当年是我帮他一起建立的赤霄院。他一直不相信我是真的病死了,你们也知道他的轻功很好,他在晟王府看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当然这个不重要了。”许箐顿了顿继续说,“他知道我还活着,也知道了当年我是被那位下了毒,但我告诉他已经没事了,若不是这次突然在他那里毒发,他也还不知情。他对那位是有恨的,但是如今还得依旧替那位办事,这些年他心里很苦。”

  夏翊清微微点头,他终于明白这些年即墨允偶尔流露出的挣扎和颓然是为什么了。

  “后来那位让明之在城中做些暗桩,但明之脑子不好用,那些暗桩做得太简陋了,我就出手帮了他。”许箐说。

  夏翊清笑道:“我还觉得明之已经很聪明了。”

  “他好歹比你们年长,经历多了自然做事看人会全面周到一些,但若说聪明,他真的比不过四郎。”许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帮他做了一些暗桩,积攒了一些人脉关系,后来又以成羽的身份做起生意来。这些年一来二去也就有了如今的产业,不过成羽的产业都是干净的,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我就是成羽,所以还希望和光替我保密。”

  夏翊清:“那是自然。”

  “行了,”许箐看着许琛和夏翊清,“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夏翊清:“今天这首词,小叔是故意的?”

  许箐点头:“对,暗号已经换过了。我是听琛儿说你要买手稿,想着干脆就借这个机会告诉你算了。”

  夏翊清又问:“那木牌?”

  “木牌就是送给你的。”许箐说,“你给我祛毒,我给你药材,只是这么简单。”

  夏翊清点头:“多谢小叔。”

  “不用客气了,”许箐笑笑,“我跟晟王同心,看你们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此时苏惜儿敲门进来,说手稿拍出三万二千缗,钱票已收。

  “谁拍得的?”许琛问道。

  苏惜儿:“回少东家,是文庄公府。”

  许琛:“靳逢佑?他还真是出手阔绰。”

  许箐对苏惜儿说:“钱票你按照之前的去处理就好了,我不过手了。你今天也算认了人,以后看到他们就如同看到我。”

  “奴家明白。”苏惜儿行礼之后退出了房间。

  许箐接着对夏翊清说:“你身份贵重,有些事情不方便露面。这些暗桩商铺我以后都会交给琛儿,如果需要什么,就直接跟琛儿说,让他去办。”

  夏翊清点头。

  “对了,我们这么过来,归平他们怎么办?”许琛问道。

  “我跟他们说有事要跟你说,让他们先回去了,马车上还有替身。”

  许琛:“也对,小叔一定都安排好了。”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许箐看向夏翊清,“经历了江宁府一事之后,你早晚会知道,琛儿夹在其中也是为难,与其让你们二人互相遮遮掩掩,不如把事情都告诉你们。”

  夏翊清郑重地说道:“我定不负小叔的信任。”

  许箐连忙说:“不用这么严肃,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叔,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关于我的身体状况,我会亲自跟三哥三嫂说,在那之前你们都不要说。”

  夏翊清和许琛都点头表示明白。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让苏惜儿带你们从后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