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赤霄>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 玄墟

  宣政处。

  夏翊清坐在案前,撑着头目不转睛地望向许琛,许琛垂首,尴尬说道:“你莫要再看了,院首还在此处。”

  另一边,即墨允面对着宣政处大门,只愿将自己变成这屋内廊柱,他已料到夏翊清今夜唤他前来所为何事,终是难以面对。

  夏翊清收回眼神,语意温和:“明之,我备了万春银叶,来喝罢。”

  即墨允心头一颤,连忙道:“夜了,喝水便好。”

  此时安成通传,称戚烨已奉令前来,夏翊清笑笑,唤了他进来。

  戚烨未料到即墨允会正对门口站立,二人险些相撞,即墨允退过半步,将戚烨让进屋内。

  “不必多礼,此处并无外人。”夏翊清道,“都统和院首今晚辛苦了,都坐罢。”

  二人落座,安成奉过茶后便领着内侍退出。

  夏翊清含笑道:“天气寒冷,吃盏热茶暖身。”

  戚烨未曾多想,端起茶盏轻抿过茶汤。便是此刻,夏翊清说道:“不知宣政处的万春银叶可比得上赤霄院私藏?”

  戚烨惊得险些将茶盏摔落,勉强稳住手,连忙将茶盏放回桌上,便见即墨允以手扶额,道:“是我错了。”

  夏翊清端起面前茶盏,缓缓说道:“院首何错之有?说起来,我该感谢院首才是,不然知白此刻断然是无法回京的。”

  许琛面露茫然之色,只将目光在三人面前来回往复。

  戚烨欲起身说话,被即墨允拦住,道:“这是我的错。”

  夏翊清看向即墨允,面带微笑地问:“即墨院首这次又打算编个怎样的故事?”

  即墨允轻叹一声:“不编故事,我直说便是,戚烨是我师兄。”

  此刻换做戚烨扶额,许琛则犹疑万分,更加不明所以。夏翊清倒依旧神色如常,只淡淡说道:“我道院首为何这般信任戚都统,却原来有这层关系。”

  即墨允轻叹一声,说:“我和师兄孩提相识,师从玄墟山,乙未年学成出山,便再未回去。”

  庙堂之上各有阶层高低,江湖之远亦有武学门派。一如赤霄院与朝堂的格格不入,玄墟山与江湖亦格格不入。世外之地,不沾染分毫凡尘俗世。玄墟弟子,凡入世,皆除名。入世弟子若有以玄墟山之名在外行事者,不出半月便会销声匿迹。是以世间只知玄墟山门,却无法探知其实力,更不知其功法流派。

  戚烨尴尬开口:“大王恕罪,下官……”

  夏翊清却朝戚烨摆手:“我并非要怪罪你们,你师从何处,与院首是何关系,皆是你私事,我无权干涉。我只是想问院首,为何在情势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要隐瞒关系?若你如实相告,我定要再次权衡一番。武琼军兵制改革方兴未艾,若骁骑卫回援京中之事再出意外,该当如何?我若早知你们二人关系,便是能确认三万拱圣营不会倒戈,兼之十五万京畿军在手,此局不必骁骑卫便可破。明之,这是国事。”

  即墨允自知理亏,起身道:“大王恕罪。”

  戚烨也起身:“请大王责罚。”

  许琛解围道:“南境有霍帅,定然无忧。”

  夏翊清靠在椅子上,抬手轻揉眉心,道:“戚都统先回罢,我与院首还有话说。”

  戚烨犹豫再三,终是离开了宣政处。

  夏翊清转顾即墨允,语重心长般说道:“我知你心意,知白一年多未曾回京,你想借此机会让他稍作休整,也能稍慰京中家人对他的惦念,这些我自然都能明白。可毕竟国事为重。我们如今在这般位置,总有些必须割舍的东西。我若任性妄为,那是以国运做赌。”

  即墨允颔首:“这次确是我考虑不周,甘愿领罚。”

  夏翊清笑道:“罚你说实话。”

  即墨允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讲述起往事。

  永业三十二年春,即墨允与戚烨下山历练,彼时坊间治安颇差,常有歹人趁夜劫掠。二人走走停停,救助过几家农户,但终究不能全顾,只尽力而为。某夜,戚烨已然睡下,骤然传来呼救声,即墨允便循声而去,见一人以帷帽遮面,用拳脚功夫将歹人打倒,那人颇为神奇,全然没有内力,但拳脚颇硬,招招击中要害,然终究以一敌多,且歹人多持刀剑,便渐落了下风。即墨允拔剑而出,前去相助,不过片刻就将歹人全数制服。二人互道姓名,那人便是化名言清的许箐。

  他们所救人家有一七岁男童,那孩子对言清颇为亲近,央着言清留宿。言清推脱不过,便在那家暂住过几日,而即墨允也因为言清留了下来。那时即墨允年仅十四,执拗异常,任是戚烨也无法劝服他。后他们三人觅得两间相邻院落,便做了邻居。即墨允倾心于言清,即便言清不久后便卷入朝堂纷争,即墨允也未曾离开。

  言清名头过盛,终是引来猜忌,敬宗召言清入宫夜谈,而后言清全身而退,领了密诏筹建一“监察所”,言清已知自己怕是不能善终,与戚烨密谈一番,原是准备让戚烨带即墨允回山门清修,却未料即墨允抢了密诏,坚决不肯离开。戚烨自知无法劝服,便遂了他心愿,独自往军中去了。

  戚烨离开后,即墨允终是明白了自己心意,几番踟蹰犹豫,决定携戚烨一同回山门,却在此时,敬宗崩逝,太子夏祌继位。即墨允领命前往西楚,原是想着回京后便请辞离开,却未料尚未回京,便收到戚烨传信,只三字————“言清殁”。

  待即墨允赶回京城,已然合棺暂殡。即墨允总是不信,与宪宗争吵不休,戚烨恐他伤心过度行事失了分寸惹怒宪宗,便再提回山之事,此番即墨允与仲渊已无牵挂,便拟定了归期。然就在此时,恭敏贵妃送来消息,即墨允奔去晟王府,终是见到了已恢复为许箐的言清。

  终究又是一番阴差阳错,许箐当时中毒颇深,即墨允不忍他独自这般,便诓骗戚烨说找到言清遗书,想再留些时日。戚烨无奈,又逢北疆战事起,便先随军前往北疆,直到开宇六年,方才回朝。彼时许箐已然恢复不少,他托三哥将戚烨调离前线,送往相对安稳且离京不远的江淮军中。二人皆已入世,想来也是回不去山门,便在仲渊安顿下来。其后不久,即墨允借办差之名往江南路去,转道江淮军,将心意坦然相告,便与戚烨就此携手。江淮军驻地与京城相距不远,快马不过一日便到,那些年即墨允若能出京,便定要往江淮军去;后戚烨入京为拱圣十二营都统,二人终能相守在一处。宪宗崩逝后,即墨允携戚烨往晟王府去,与许箐将这些年过往悉数说过,三人再次举杯对饮,一如二十余年前。

  许琛想起昔年小叔曾说,他欠了院首一生际遇,原来竟都是真的。几番阴差阳错,才促成了今日这般。好在先帝已然故去,往事深埋永乾陵,再不会有波澜了。

  唏嘘一番,即墨允终是问出心中疑问:“四郎究竟何时察觉?”

  “春猎回来。”夏翊清道,“戚都统被罚二十军棍,次日便能下床,这般深厚内力,定非凡品。虽然他装着休养过几日,但装得并不像,那时安成替我去探望,正巧看见都统宅采买将万春银叶送入宅中。而且这些年来明之你难得向我讨一次休沐,却偏偏是戚都统生病之时。”

  即墨允心虚地摸过自己鼻尖,说道:“季亭当年说我玩不过你,果然……”

  “万春银叶,”夏翊清笑着说,“这是戚都统所爱?”

  即墨颔首:“是,他自小便爱这茶。”

  “去陪你师兄罢。”夏翊清轻揉眉心,“我也乏了,这段时日都太过辛苦,歇歇罢。”

  即墨允起身,退出了宣政处。

  戚烨自返回禁卫所后便心神不宁,即墨允来时正见他在屋中踱步,调侃道:“都统这是要练新的步法?”

  听得声音,戚烨快步上前,将即墨允拉住:“可还好?四大王可有为难你?”

  “没有,他并未生气。”

  “当真?”

  “放心,我看着他长大,自然能知他真正情绪。”

  戚烨放下心来:“那便好。我原是想在宣政处外等你,但是四大王和平宁侯侯都太警觉,我怕弄巧成拙。”

  即墨允含笑:“放心,以后咱们不必避着他们了。”

  “你与他们都说了?”戚烨问。

  即墨允颔首:“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层层叠叠的谎言与隐瞒之中,我太累了。四郎和知白不是外人,与季亭和子隽一样,不必瞒了。”

  戚烨俯身,在即墨允额头落下一吻,说:“小允辛苦了,以后有我在,不用再这般操劳了。”

  “你好酸啊……”即墨允推开戚烨,“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戚烨:“明明就很想听,装什么不在意?”

  即墨允垂首沉默半晌,轻声道:“师兄,谢谢你。”

  戚烨愣愣,犹疑道:“你病了?”

  即墨允朗声笑道:“明明就很想听,装什么不在意?”

  “行!”戚烨站起身来,“言……季亭那些雄才伟略丝毫未学回来,倒是将那伶俐口齿学个十成十!”

  即墨允:“师兄,你知道我意思。”

  “知道。”戚烨抬起手抚过即墨允的头发,像哄逗孩童一般说道,“小允乖,跟着师兄好好过日子罢!”

  即墨允笑骂道:“滚!”

  戚烨不为所动,说:“这是禁卫所,不是赤霄院。”

  即墨允起身要走,戚烨连忙拦住:“睡这里罢,又没人会进来,何必再跑出宫去?”

  “我怕你欺负我。”话虽如此,即墨允却转身往床边走去。

  戚烨笑道:“我今晚还要忙,你好好休息。”

  宣政处内,许琛与夏翊清已经擦洗完躺到床上。说是床,不过是稍宽些的榻,勉强容下两人并卧,好在二人如今都清瘦,倒也不觉拥挤。

  许琛环住夏翊清,低声道:“你病了有一个多月了,怎的还不见好?”

  夏翊清躺在许琛肩窝里,语带疲惫:“年底太忙,顾不得休息。你不必担心,我但凡生病总要半月起,此番虽是过了月余,但并未加重,只是好得慢些。”

  “你快歇歇罢。”许琛心疼地说,“若只是恢复慢些,安成何必特意告让我规劝你?你定是不听话了。”

  夏翊清往许琛的怀里蹭了蹭:“看见你我就好了。”

  许琛轻安抚道:“过了十五才复朝,你便趁此机会好好调养一番。南境已无大碍,我暂时不必回去了。”

  “嗯……”夏翊清的声音逐渐变轻,“你回来了真好。”

  许琛低下头,正看到夏翊清纤长浓密的睫毛,并未颤动,只安静搭在眼上。许琛喉头微动,轻吻上去,夏翊清并未睁眼,只是又下意识地往许琛的怀里轻拱————他睡着了。

  许琛无声笑笑,拉好被子,又凝视他睡颜,良久,弹灭桌上烛灯。

  二人睡下时已过三更,然未到四更,许琛便醒了来,夏翊清抱得太紧,似是又被魇住。许琛此番是戎装归来,并未带着香囊。他摸索几番,终在床头摸到了今晚夏翊清带在身上的香囊。他取过香囊,放于夏翊清脸侧,而后轻轻拍抚。未几,夏翊清安稳下来,手中也松了些力。许琛歇过几番,却见夏翊清眉间病容更甚,抬手探去,才知竟是又起了烧。

  许琛轻轻掰开夏翊清的手,并未惊动于他,起身披上绣衫,走至外间命安成去医官院请太医。这夜正是孙石韦当值,见是他来,许琛便不再多说,孙石韦一向最了解夏翊清的身体。

  孙石韦诊脉片刻,示意许琛到外间说话。孙石韦道:“他原本只是风寒,但迁延至今病灶已入肺腑,之前表征不显,大概也是他撑着精神。今晚天气太过寒冷,他在外面吹风受凉,又精神紧张,如今松下来,这病才尽数发出。”

  “可有危险?”许琛追问。

  “须得尽快退烧,两日内不再反复,便算熬过。我这就去写方子,你看顾好他,不能再让他受凉吹风了。”孙石韦顿了顿,又道,“你也好生将养一阵罢,你这脸色也不比他好。”

  许琛:“我只是赶路回来未曾歇过,睡过一觉便能好。”

  孙石韦轻叹一声,终究没再说话,去煎药了。

  夏翊清依旧在床上睡着,双眉微蹙,呼吸粗重。许琛不敢再睡,只提着精神照看。夏翊清不算清醒,一直未曾睁眼,待药送来,许琛便只好将他拢于怀中,哄着他一点点将药喂下,竟是用了一刻钟才全数将药喝下。此时许琛已是累极,终究还是搂着夏翊清在床上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