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出辕门>第20章

  华京城在天子脚下,和平安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着龙气庇护,虽说不能人人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但是说一句安居乐业并不过分。你到街上去问一句当今天子好不好,所有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有时候坐在问天司外的长条石凳上,望着面带笑容的人群,云殊归会思考,人的记性到底能差到什么地步?

  十一年前,百年文人世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刽子手血洗,老幼妇孺都没能幸免于难。鲜血顺着云家大宅前的台阶汩汩向外冒,染红了整条平安街的石板路。火光冲天,到处充斥着族人的惨叫声和哭泣声……这场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华京的禁卫军却似乎毫无所觉,待一切落下帷幕后才姗姗来迟。

  当时华京人心惶惶,但不到半年,这件事就在人们的记忆里褪色。没有人记得血染的平安街,也没有人记得无偿在私塾里授课的云家士子们。偶尔有人提起来,不过是一句他家太不走运,可怜。

  但云殊归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那本来是个春光正好的日子,十四岁的云殊归踩在假山上摘杏花。他的母亲做的一手好点心,尤其是用各色鲜花做糕饼。云殊归大小吃到大,最钟意杏花饼那个甜而不腻的味道。

  白中透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在他头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脸庞跟肩膀上。

  他摘了一篮子的杏花,兴冲冲地到西厢去给母亲送过去。云夫人笑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晚上家宴的时候就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杏花饼了。

  二伯一家来的早,父亲让小厮喊他到前厅去招呼客人。云殊归一路小跑到前厅,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云白岐瞪了他一眼,他偷偷做了个鬼脸,把他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殊归,好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才到我腰呢。真俊,以后一定能迷倒华京的小姑娘们啊。”大伯母笑着打圆场,让表哥云殊诚跟着他去后花园玩,“殊诚,你跟弟弟去玩吧,晚饭的时候再回来。”

  二伯云白峰道:“殊归新作的那篇策论我拜读了,实在是鞭辟入里。假以时日,我们云家又要出一位举世闻名的大儒了。”

  云白岐气道:“这孩子顽劣的很,也不作学问,天天跑出去玩……就怕他是个伤仲永。而且还小肚鸡肠得紧,叶大儒写信来批评他文章锋芒太盛,他居然回信暗讽人家老眼昏花!不知天高地厚!”

  云白峰大笑道:“老爷子都夸他是奇才,你就放心吧!少年郎有点锋芒是好事,都跟朝堂上那群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殊归啊,二伯看好你。”

  云殊归被夸的不好意思,一张脸臊得通红,赶紧出声喊云殊诚跟自己走。云殊诚也很久没见自己这个弟弟,高高兴兴跑过来。他们两人还是少年,玩心大,玩起来便渐渐忘了时间。等他们恋恋不舍地放开手里的蟋蟀后,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表哥替云殊归拍掉了身上的草屑,笑呵呵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前厅了?”

  “差不多了。诚哥,我娘今天做了杏花饼呢。”

  云殊诚不留痕迹地咽了咽口水:“我们走——”

  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咚”一声炸响。他们二人听到前面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跟尖叫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歧,你跟白峰都太急躁了。你在早朝上提出来改科举,触动的不止一两个人的利益。云家带出来弟子太多,上面那位早已……

  云殊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在书房偷听祖父跟父亲的对话,心上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诚哥,可能出事了!”

  他心下慌张,一边喊一边向前厅方向跑去,却迎面撞上自己的娘。云夫人满目苍惶,看到云殊归跟云殊诚,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喜色,哆嗦着双手把他们搂紧,道:“快,别出声,跟我来!”

  “娘,前面……”

  “嘘!”

  云夫人把两个恐慌的少年领到祠堂,把他们两个塞进祭台下,接着心一横,自己藏到了柱子后,露出一片衣角……

  半晌后有人踢门,云殊归躲在祭台下,顺着缝隙看到好几双脚,他听到自己的温婉端庄的娘亲在惨叫。那群人在打她,闷响跟男人凶恶的盘问声不断传过来……云殊归想要冲出去,却被云殊诚死死拉住。云殊诚通红着眼,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已经把下唇咬出了血,向他缓缓摇头。

  云殊归缩成一团,死死捂住耳朵,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下坠。

  至亲在数尺外受难,他只能像个窝囊废一样躲着……

  等那些人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云殊归终于挣脱了云殊诚的手,撞翻了祭台冲出来。

  他重重跪倒在地。他的娘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腹部被捅穿,失去了呼吸。她的手里捏着一块碎裂的杏花饼,此刻被鲜血浸泡……

  云殊归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还未来得及痛哭,突然听到门外再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喊着:“把这群酸儒的牌位都给老子砸——不对,里面有动静!”

  云殊归看了看后方的呆楞的表哥,又看看地上母亲尚且温热的尸身,少年的身体里一刹那生出无限勇气。他颤声让表哥藏在角落,找机会逃走,接着自己撞开了门,拼命向外面跑去——

  门外的几人看到还有一个活口,顾不上什么牌位,提着刀追了上去。云殊归竭尽全力地狂奔,脑子里都是要再把他们引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看到无数熟悉的亲人的尸体倒在地上,但此刻心里却没有地方腾出来给悲伤的情绪。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一路跑到了大门,却绝望地发现大门被拴住了。

  云殊归决绝地转过身去——

  云家家宴上,二十一人,均被恶贼杀死,血流成河。

  云殊归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躺在田地里,一条腿使不上力,疼的钻心。他衣衫破烂,腹部上有一处刀口,不过已经不再流血。他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把脑袋从两侧的麦子苗里钻出来。

  “咳咳、咳……”

  他被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干涸得要冒出烟,周围却没有任何水。

  我没死?这是哪里?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身体里藏着的求生本能迫使他又向前爬了几步,想要找人求助,但他实在太过虚弱,很快便动弹不得。

  这世上没有能被轻而易举忽略过去的情绪。亲人血淋淋的尸体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云殊归咬紧牙,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掉落。

  爹、娘、爷爷、二伯……

  表哥逃走没有?

  太阳照在他身上,他心里却如冰窟。云殊归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从四肢百骸向外流窜,渐渐眼皮耷拉下来。他默念了几句不能睡,却无法抗拒自己的倦意。

  我真的……要死了……

  他昏昏欲睡,恍惚间看到无间地狱,亲人在那边向他伸出手,欲拒还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伸出血迹斑斑的手臂要将他也扯下去,一家团聚。

  这样也好,哪怕是下了地狱,跟着爹娘一起被油锅滚过,也好过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可是为什么这世间的好人总是要受这样的苦难?云家桃李满天下,一心传道解惑,祖祖辈辈都是刚正不阿的忠臣,何至被灭了满门?为什么那些硕鼠却可以躲在粮仓,吃得脑满肠肥,寿终正寝!

  他不服,他不愿,他不甘……

  “喂,你怎么了,别睡!”

  沙哑的少年声如春雷炸响在耳边。云殊归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他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一张脸在他眼前晃,对方神色焦急。

  无间地狱刹那烟消云散,刀山火海全部消弭无形,他被这个声音拉回到了人间。

  春雷响过,便是惊蛰。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时,万物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