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出辕门>第72章

  二十年前,童秋漪作为秀女被送进宫里。当时她穿了一身大红色襦裙,叫掌礼的太监一顿好气,着急忙活地劝她:“姑娘,您快去换一身吧!”

  童秋漪只是眨巴眨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为何要换?”

  “哎呀姑娘,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您这一身大红色,太扎眼了啊!哎呦,您身上这熏香也不行,太艳了,不合适,不合礼数啊。”

  童秋漪对着铜镜照了照,原地转了一圈,盛开的裙摆如一朵艳丽的虞美人。她盈盈一笑道:“我瞧着挺合适的呀!就这样吧。”

  她所求的可不正是一句不合礼数。最好让宫里上下,从太后到宫人全都知道她童秋漪是个不安分守己的,第一轮就将她送出宫去,这样她才好能不嫁这位新帝。

  只可惜童秋漪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仍然一照面就被赐了金花,得了才人的封号。她愕然抬起头来,只见新帝坐在上首,对着她温和笑着,却叫她一瞬间如坠深潭,遍体生寒。

  “不愧是童相家的女儿,确实活泼大胆,宫里正缺些明艳的。朕瞧着她不错,赏。”

  后面的话都是废话,只有前面那一句才是真心的。她与父母斗了两三个月,还是被押送进了宫,本以为能做些小动作被逐出去,仍然是无用功。

  她是童相的女儿,于是,从一开始,她的结局就注定了。

  进宫前,她曾去约心上人见面,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私奔……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来赴约,如此想来,云家的哥哥从头到尾就对她无意,只是常年来她自作多情。

  童秋漪脸色灰败,却仍要在脸上挤出个感激涕零的笑:“谢陛下。”

  被召进宫后,前一个月相安无事,不知新帝是遗忘了她还是听说了她不想进宫一事,一直没有召她侍寝。太后死得早,她每日除了给皇后晨昏定省,也没有别的事,每日同侍女们推牌九、弹琴看书,倒是也过的自得其乐。

  不成想,她刚放下心来,转日便被翻了牌子。

  ——因为她哥哥入仕了,皇帝为了笼络童家的势力,安童相的心,自然也要将她也当做棋子。

  童秋漪已经不记得被叫去侍寝那天发生了什么,她本来想逃走,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抬进了寝殿,连根能用来自刎的簪子都没给她留下。很快,浑浑噩噩间,一切都结束了,只留呆呆傻傻的她对着床上的落红发呆,接着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巴,不住地干呕起来。

  次日,她的份位又往上升了一级,一时风光无限。之后,皇帝又陆陆续续临幸了她几次,直到某日她请安时突然感到头晕恶心,在皇后脚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得知怀孕时,她在殿里枯坐了许久,接着发疯一样把所有东西都砸了一遍。她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想象着里面有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寄生在她的身体里,汲取着她的血肉茁壮生长,从一个肉块变成一个人形,再将她开膛破肚诞生出来,她又忍不住连前一天的饭菜都吐了出去。

  这是她的血脉,但是她一丁点也感受不到爱,她只恨不得自己亲手把它从腹中挖出来。

  第一个孩子,朱志南自然重视异常,嘘寒问暖多次,金银珠宝、珍贵补药流水般抬进她的寝殿。

  童秋漪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本想干脆放弃算了,直到三个月后某日她在游廊上赏花,被人推了一把,重重撞在石凳上,险些丧命当场。

  尽管她从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但是这仍然是她的所有物。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仍然有人要把这个孩子也夺走……明明大家都是受害者,有人却非要将她赶尽杀绝不可,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指挥着嘴严的侍女把自己扶起来,没有叫任何人看到自己身下的斑斑血迹。接着,她从宫外寻了个孕妇,秘密养在童家,等临盆后把孩子偷换进了宫里。

  收尾的工作做的很干净,从此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再接着,她又被人陷害进了冷宫。在那个冷宫里,她饱受折磨,直到遇见了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妇,从她嘴里知道了一味可以放入香炉之中的秘方。这炉香可以叫人陷入无尽的梦魇,不停地被折磨,直到心神崩溃,看谁都像是自己最恐惧的人。

  她想尽办法,连最后的细软都送了出去,终于叫朱志南想起自己的存在,成功从冷宫回到了寝殿。大皇子已经被皇后养在膝下,开始牙牙学语。

  她变得比任何人都要狠毒,很快就废掉了当年的皇后,把大皇子重新接回身边。后来她同父亲一起,一手策划了云家的灭门案,惊觉自己已经满手是血,再也回不到当初的童秋漪了。

  她坐在皇后寝宫许久中,挥退所有下人,盯着自己的双手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快活过。

  她已经彻底迷上了将一切抓在自己手里,掌握他人生死的感觉。她想杀谁就可以杀谁,所有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发抖,仰她鼻息生存。但只是掌握一个后宫,还不够,远远不够。

  ——而今天这一切都即将落下帷幕了。

  今日过后,朱长泰就是新的皇帝。经过大起大落,她这个无能的孩子只会更加唯唯诺诺,唯她是从。再过几年,她就会取而代之,成为这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子。

  她穿着繁琐的凤袍,抬起手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鬓,优雅地缓步走出寝宫。华京下了第一场雪,从游廊的屋檐落下一片雪花,掉在枯败的海棠枝上,又被风吹落,无声地融化在厚厚的雪堆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长的队伍缀在她身后,无限地向朱志南的寝殿延伸而去。

  “嗒。”

  童秋漪的脚步凝滞在寝殿外。在她美目所及之处,青石的地板上滚着一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过去,那人竟然还留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叫住她:“娘娘……”

  这人可不正是刘思礼的干儿子,红衣太监刘忠。

  童秋漪站在他旁边,刘忠挣扎着伸出手,攥住她的裙角:“娘娘,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咯……”

  他话没说完,嘴里溢出大量的鲜血来,剩下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童秋漪皱着眉头看着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几秒后,抬起脚将他踢开,冷声道:“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刘忠被踢了一脚,在地上翻了半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半晌后,他头一歪,竟是死不瞑目。

  “皇后娘娘到——”

  门前的宫人尖声喊道,这一声刺耳至极,在白雪皑皑的宫闱间不停地回荡着。

  片刻,寝殿里传出一声:“皇后,进来吧。”

  童秋漪再次抬起手,仔细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鬓,整了整衣领,微抬着头走进了寝殿。

  薄纱后,朱志南一只手抵着脸,斜靠在榻上。刘思礼在他身后毕恭毕敬站着,望到童秋漪进来,微微颔首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朱志南坐直了身子,对着童秋漪冷声道:“朕以为你会更能忍一些,没想到,皇后这般迫不及待。”

  童秋漪微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妾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一日,恨不得生啖陛下的血肉,哪里还愿意多等。”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最恨的人,曾经是云白笙,但久而久之,却变成了朱志南。哪怕在梦里,她也会看到对方被夺了皇权一败涂地的可怜模样,她这些年来正是靠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才一步步撑了过来。

  想到这里,她兴奋得直发抖,险些控制不住失态。向来有人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但难道对女人就没用了么?

  朱志南闻言也笑了,缓缓说道:“功败垂成,不觉得可惜么?”

  童秋漪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塌前俯**来,歪着头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眸中迸发出猛兽看到猎物一般的嗜血光芒,一字一顿说道:“您下结论何必这么早呢?鹿死谁手,陛下,还未可知呢。”

  朱志南向后倚靠着,冷笑道:“朕倒是想知道,皇后的倚仗是什么?虽然禁军已经被你收买,但是朕现在拍拍手,朕的死士便会冲进来将你拿下。”

  童秋漪盈盈笑道:“陛下,您可曾想过,刘忠为何效忠于我?自然是因为他的义父也是我的门下。您若是以为臣妾真的把那劳什子香薰做最后的手段,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志南转过头去:“哦?刘思礼,皇后说的可是对的?”

  一直在他身后装聋作哑的刘思礼终于有了反应。他“喏”了一声,向前两步,行礼道:“自然错了。”

  童秋漪脸色一变,下一秒,刘思礼却“唰”一下出手,遏住了朱志南的脖颈。朱志南没想到刘思礼竟然真的反水,猝不及防下被他钳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刘思礼阴沉着一张脸,面白无须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用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嘲笑道:“但陛下您自然也错了。”

  掌印太监看着朱志南惊恐的脸,又打量着惊疑不定的童秋漪,饶有兴致地收紧了手掌,朱志南第一次发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的气音。刘思礼于是又松开了手,只留着手指扣在他的命门上。

  “老奴劝陛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两位贵人不妨猜猜,老奴到底是谁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