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长烨从住持处讨来两碗白粥和现炒的野菜。
他将一碗端至容双跟前,另一碗则递与那女子。
那女子柔柔道了声谢,纤细的手指舀着白粥,尚未开口泪水已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淌落。
“姑娘可是遇到了甚难处?”
容双见那姑娘精神极差,生怕她离了福應寺后会做出傻事来,便欲开导于她。
“他爹……”
那女子只手抚上了微隆的小腹,顿了顿后深吸了口气方才接着道,“他爹明日要与神医谷柳青的独女完婚了,他明明说过要与我白首偕老的,可头来竟连我腹中的胎儿都不肯要……”
神医谷柳青的名号于燕北山无人不晓,是以那女子直直道出了他的名号。她并非要到处散播污了蔡杭的名声,只是心中的郁结无处可解。
她于三年前结识的蔡杭,彼时他正与父亲守着孝,而蔡父的坟墓便在她住处边上。
待蔡杭悲痛散去,便成了她的帐中客、幕下宾。她本就是孤女,本以为终于寻见了世间值得她挂心的风景,可待蔡杭三年孝期满时方向她道出实情。
她以腹中数月的胎儿相求,蔡杭却仍旧不愿放弃成为神医之婿的机会,只松了口待一切稳定后会将她接过门收做妾室,可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是以她离了伤心地,本想上福應寺求住持将她收做弟子的,可昏迷过后醒来,她最先抚上的便是自己的小腹,确定胎儿无恙后方才得以放下心来。
看来,她仍然无法轻易割舍掉蔡杭带与她的一切。
“姑娘说的是,神医谷柳青的未来女婿蔡杭,是你腹中胎儿的爹爹?”
听罢那女子诉说的遭遇,容双方才再度确认道。
“恩。”
“太过分了!”
容双忿忿出声,在福應寺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不知祝清逸同谷卿卿谈得如何了,万一她明儿下山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姑娘安心在福應寺养胎,我一定绑那甚蔡公子来向你赔罪!只是姑娘听我一句劝,便是那蔡杭回心转意,姑娘也切莫再要他了。这等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要也罢!”
容双说得决绝,教身侧的长烨心中一凛。届时如若她恢复了上一世的回忆,可会轻易将他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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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伴着漫天星辰,容双心情不赖,倒是长烨比先时少了话语,教她有些不适。
“在想什么?”
容双率先打破了沉静,她偏首望着长烨,目光较先时柔和了不少。她同长烨相识时日并不算太长,可每每她有危险时他皆在身旁,予她以心安。
渐渐地,同他相处时,她不再纠结于梦境,着眼的只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当下。
“我在想,如若有一天你知道我对不起你,是否也会如同今天教那姑娘这样决绝。”
“会。”
容双未有犹豫,长烨仍旧不死心补充道,“若我是有苦衷的呢?”
虽然长烨只是举例,他眸中认真的神色却教容双确信了真有其事。
她静默了片刻,亦认真答道,“我不接受仅‘苦衷’二字,然而可以给时间解释,而后再有自己的判断。”
长烨这才缓缓舒了口气,“那便好。”
“那么现下,你有甚要向我解释的么?横竖下山还有一段路要走,不妨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等有一天你知道要问我什么了,我自是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只须要知道,我心上仅有你一人。”
容双虽在梦中多少见过上一世的自己,然而于她而言到底是别人的另一段人生。如若她三魂七魄未归位成功,他如今所做的解释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鸭子听雷,并无益处。
“好。”
长烨既是如实说道,容双亦不再纠结追问,他想说时自然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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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山路的后半程,长烨是将容双背下去的。
容双缓缓将右颊贴于最近长烨心脏处,听着他说起幼时在京城里发生的趣事,心中漾起了丝丝甜意。
长烨并未将自己是五殿下的身份相告,却也并不诓容双,只捡些小事避重就轻说与她知。
容双阖着眼细细听着,深居秦府的她并无甚新鲜事可与长烨分享。出秦府走这一遭,方才让她觉得在世不枉为人,让她本就古井无波的心里漾起了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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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谷家时已是二更时分,因着长烨是同容双一道消失的,小兰筠并无半点担心,反倒美滋滋地入了梦。
她这红娘,今天可算是小有所成。
然而谷家众人里,除却心宽的小兰筠,各个屋中都还亮着灯。
祝清逸终是未将心事诉诸于口,他到谷卿卿屋子时,师父已然采办归来同谷卿卿商量着明日大婚的事宜。
“师父。”
祝清逸本想抽身回返,岂料师父闻得脚步声抬首,与他视线对了上,他只得生涩唤出了数载未曾唤过的敬称。
“阿逸回来了。”
谷柳青微一点头,虽只是淡淡一句,他望向祝清逸的眸中却不乏慈爱,“这几年师父多多少少听过你,可算未给为师丢人。如何,回来了还要走么?”
“江南的医馆尚未处置。”
祝清逸缓步入内,乖顺应了声。去岁他收了个徒儿,名唤袁济安,此番他行得匆匆,便将袁济安留在江南坐馆。
无论他同卿卿最后如何,终是要再回去看看的。
“难为师兄大远赶回参加我的婚事了。”
谷卿卿敛眉,视线并未看向祝清逸处,声音虽柔,却刺得祝清逸一阵难受。
“我听卿卿说,此行你带回了个红颜知己,如何?可要为师替你也把亲事办了?”
“红颜知己?”
听罢师父的话,祝清逸猛地抬头,恍惚了片刻方才猜到卿卿所说约莫是容双了——
他的确与容双一见如故,然这一世他已将感情悉数放于了卿卿身上,心下再无第二人。且容双与那齐公子显然心意相通,虽眼下闹点小别捏,倒也和和乐乐无伤大雅,又岂是旁人可轻易插足的。
只是尚不待他解释,谷卿卿已是淡淡笑道,“是啊师兄,说来你还比卿卿年长了两岁,也该成家了。待我婚后,再好好为秦姑娘治疗伤疤,这期间你们便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吧。”
谷卿卿话虽是说与祝清逸,却始终避着与他视线接触。祝清逸贪恋地望着她侧颜良久,继而缓缓落了个“好”字。
“阿逸,你是卿卿的兄长,明儿婚事还需你多打点打点,莫要失了礼数。”
一旁的谷柳青自是看出了祝清逸看卿卿时眼神里的缱绻,不由得微蹙了眉,出声以提醒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
祝清逸本是去找谷卿卿将话说清楚的,无奈却成了听师父对明日大婚一事的安排。瞧着师父认真又庄重的模样,他终是将话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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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更时分,祝清逸方才从谷卿卿房中离去。而他离开时,师父尚在卿卿房中。
他看出来了,师父不喜他与卿卿独处,生怕他们旧情复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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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是睡不着的夜,祝清逸从榻旁的书架上随意拿了本书,就着油灯翻看了起来。
这是他初入门时师父与他的医书,彼时他同卿卿尚是年幼,书上还留有卿卿捉弄他时画的小王八。
随着后来学有小成,这些书便落在角落里堆了灰。如今再度翻阅,重拾的不是知识,而是那些无可取代的回忆。
可如若明儿卿卿真同那蔡公子成了婚,他便永远只能与她以兄妹相称了——
于心中拉锯了良久,祝清逸终于站起身,决定顺心而行。横竖他都应去争取一把,不是么?
岂料他刚出了自己的屋子,便看到谷卿卿亦是朝他方向走来。
谷卿卿本低首看着自己的脚步,有些踟蹰不前。在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后,她缓缓抬首,却在看到眼前人是祝清逸时,即刻转身想逃。
“卿卿——”
祝清逸快步上前,隔着水袖抓住了谷卿卿的手,生怕卿卿挣脱,他还用了些力道。
“我有话要跟你说!”
“师兄要同我说什么?”
谷卿卿顿了顿方才缓缓转身,声音里是刻意压制住的颤抖。
“你……真要嫁与那蔡公子么?”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了,师兄同我说这些?”
谷卿卿看着祝清逸抓着她的手,低低笑了出声,泪水亦是不自觉淌了下来,“三年前,我在桃花坞等了你整整一天,你为什么不来?既然你当初不肯出现,今天又问来做什么?”
“我……当年师父先找的我,他待我如师如父,我又怎可忤逆于他……”
“如今便可忤逆了?”
“三年前我便将恩情还与师父了,我以为三年前你们便已经完婚了……既然老天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我们今晚便走,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我们在一起!”
谷卿卿因着祝清逸的话心里生了些许动摇,然而正当她沉默着思考时,一道带笑的声音突兀响起——
“你们要走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