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的事已经过去了几日,陆曼笙没有再见到叶申。那日魏之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杜家村?那个黑五又是谁?为什么陆曼笙会觉得他有些熟悉?真的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杜家村的事再没有后续了,好似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陆曼笙这几日过得还算清闲。

  这一日,花匠小哥宋廉难得主动上门。宋廉其实是元世臣派来保护陆曼笙的人,平日里都是在花房做事,一般都是陆曼笙有事才会寻他来,无事时他不会上门。

  “元世臣给我送了个丫环?”听闻宋廉的来意,陆曼笙惊讶道。

  宋廉点点头说:“嗯,之前督军知道馥姑娘不在了,怕姑娘无人服侍,就特地送了人到恒城来,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这也是督军的一片心意。”

  人都已经送到门口了,还能赶回去不成?陆曼笙苦笑道:“这个元世臣。”

  宋廉得到陆曼笙的首肯后便出去把人带进来。陆馜颇为好奇道:“也不晓得元督军会给姑娘送个什么样的人来,想必定是妥帖干练的。”

  但让陆曼笙和陆馜未曾想到的是,跟在宋廉身后、捧着包袱的女孩,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满脸稚气,身子单薄,看上去娇生惯养的,不像是寻常丫环的样子。女孩见到陆曼笙就脆生生地请安道:“小语给二小姐请安。”

  二小姐?

  陆曼笙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宋廉便笑着说:“陆姑娘,你瞧她长得像谁?”

  陆曼笙不明白宋廉说这话的意思,只好说:“模样倒是周正。”

  宋廉闻言,愣道:“陆姑娘不觉得,她长得像又语姑娘吗?督军知道您和又语姑娘感情深厚,特地寻觅到这位长得和又语姑娘很像的丫头,送来服侍陆姑娘。”

  那自称小语的女孩亦是点点头说:“督军给我改了名字叫小语,能照顾二小姐是我的福分,盼着二小姐看见我能高兴。”

  又语,元又语。

  陆曼笙自然记得这个名字,又语是元世臣的妹妹,在京上的时候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丫环,但自己在离开京上之前,她就因病去世了。陆曼笙已经记不清元又语的模样,看着小语的笑容,陆曼笙心里不免感慨,原来又语是这副模样吗?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是那样的陌生。

  又问了几句小语的家世过往,陆曼笙便吩咐陆馜将人带下去收拾包袱行李。元督军从前只是喜欢送东西,如今都开始送起大活人来了,陆曼笙心想回头一定要写信与他好好说说。待二人离开,陆曼笙低声问:“宋廉,最近元督军可好?”

  “督军让姑娘小心,恒城最近不太平,姑娘切莫再有动作,一切等元督军来恒城再说。”宋廉沉身道。

  陆曼笙惊讶:“他居然要来恒城?事态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是,元督军得了消息……有人想要姑娘的命。”宋廉面色沉重,有些犹豫地说,“陆姑娘和白帮的叶申走得未免太近了些,难免被他连累。”

  陆曼笙颇为无奈:“我也不想的。”

  宋廉继续说:“陆姑娘让我查的杜家村的事,我只查到了大概。有人暗中拦着这事,水太深了,我猜测是东洋人暗中勾结山贼,在南方作乱,其野心可想而知。而杜家村的人为了钱财给东洋人和山贼提供便利,拿山贼抢来的钱财从东洋人手中兑换武器。东洋人一直在和魏之深沟通合作,魏之深虽然并未和东洋人达成合作,但也没有想过撕破脸。如今杜家村覆灭,你和叶二爷牵连其中,这些事不能让东洋人知道。姑娘,你当时在场,卷进这件事里对魏之深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他虽然现在对你没有动手,但迟早都会动手,陆姑娘小心。”

  陆曼笙心中大骇,神情凝重,点点头表示知道。宋廉不便久留,就离开了。

  有人给元世臣报信,是谁?

  有个名字跃出心头。

  陆曼笙摇摇头,这么会想起他呢?他和元世臣并不认识,况且,这样做如果被魏之深发现的话,太得不偿失,这不是心机深沉的叶二爷会做的事。

  收敛起心思的陆曼笙回到后院,小语已经手脚利落地开始帮着陆馜收拾庭院中的香料。陆馜向来是个开朗爽快的人,正热络地和小语聊天。

  陆曼笙颇为满意,元世臣做事向来让人放心,挑的人也不会是虚有其表。陆曼笙回到前厅,继续打理账目,可她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了。魏之深与东洋人有联系这件事,叶申知道吗?他应当知道,他可是魏之深的心腹,可万一他不晓得,那他会很危险,自己要不要去与他知会一声?陆曼笙的思绪越发像乱麻。

  突然,陆曼笙闻到了甜茶的味道,抬头瞧去,是小语正端着茶瞧着自己。

  “二小姐想什么呢?叫了您好几声呢。”小语是亲近人的性子,陆曼笙并不反感。小语见陆曼笙没有生气,笑着说:“督军说二小姐最喜欢喝果子茶了,若是有什么烦恼,喝了果子茶心情就会好起来。”

  再次听到二小姐这个称呼,陆曼笙忍不住问道:“你叫我什么?”

  “二小姐啊,督军说原来在京上的时候,都是这么叫您的。”小语不明所以,回道。

  陆曼笙觉得有些头疼,喃喃自语道:“二小姐……我是有姐姐吗?”

  小语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是的,您是家中独女,但在陆家本家排行第二。您就喜欢旁人叫您二小姐,说是大小姐听着显老。”说完,小语还哧哧地笑起来,自己家小姐小时候真是个有趣的人。

  小语将甜茶捧到陆曼笙面前,陆曼笙这些年一直喝惯了苦茶,闻着味道只觉得有些腻,不禁问道:“我以前喜欢喝甜茶吗?”

  闻言,小语收回手惊讶道:“这些是督军告诉我的,小姐已经不喜欢喝甜茶了吗?是我做得不是,我应该同馜姐姐问清楚的。”

  陆曼笙向来不会苛责这样的小事,笑着说:“无妨,他大约也只记得我以前的喜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小语恍然:“督军说,那年您大病初愈,醒来就不记得过去的事了。督军嘱咐过的,是小语忘了。”

  小语福了福身子说:“二小姐的喜好,我会再与馜姐姐一一打听清楚的。”

  刚巧捧着香囊进屋的陆馜听见这话,便打趣道:“小语这是刚来就要挤了我的位置吗?”

  小语回头便笑着说:“馜姐姐要嫁人的呀,我来之前就听说在恒城想求娶馜姐姐的人家可多了呢。我再不快快知晓二小姐的喜好,馜姐姐哪日嫁人了,二小姐嫌弃我粗笨的话那如何使得。”

  陆馜闻言,顿时涨红着脸说:“哎呀,你胡说什么?”

  “小语哪有胡说,难不成你打算跟着我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吗?你可有什么中意人?我帮你去说说。”陆曼笙也忍不住笑道,佯装思索,“我看那赵警官人就不错,你觉得如何?”

  陆馜见陆曼笙也逗她,气恼道:“陆姑娘,你怎么也跟着打趣我?赵警官不过是因为帮过我们,有过几次来往罢了。赵家那样好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中我?”陆馜的语气有些心酸,把陆曼笙听愣了。她没想到陆馜看着大大咧咧的模样,也有这般细腻忧愁的小心思。

  陆曼笙认真道:“你只觉得是赵家看不中你,那你可是看得中赵警官?我觉得赵警官不是介意门第的人。”

  “哎呀,越扯越远了,不跟你们说了,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陆馜跺着脚离开,小语怕她真的生气,向陆曼笙福了福身子便跟上去劝慰。

  陆曼笙看着桌子上小语匆忙下忘记拿走的甜茶,皱着眉喝了一口。

  好甜,甜到陆曼笙喉咙都有些不舒爽。

  原来自己是曾经喜欢喝甜茶的吗?为什么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呢?

  大约是因为那口不适的甜茶,整个夜晚陆曼笙都心神不定,到了后半夜就开始梦魇——先是梦到了自己在南烟斋里算账,接着又梦见自己走在东街,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陆家大宅,眼前鸟语花香,一切再熟悉不过。

  “二小姐,您慢点走。”梦里,身边经过的奴仆都如小语一般叫她,但那些奴仆却没有表情,就好像木偶一般。

  陆曼笙仔细回想,这些人就像是被陆曼笙忘却了一样,陌生到冰冷。

  “二小姐!”熟悉的声音响起,陆曼笙循声回头,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和其他人不同,那个女孩的面容模糊,看不清样貌。陆曼笙正要出声问她是谁,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天色刹那间暗了下来,花园变得死寂,所有花草都瞬间枯萎,毫无生机。那女孩突然啼哭起来,苍绿袄裙的衣角染上了一片猩红的血迹。

  陆曼笙猛地回头,女孩就站在她的背后,哭泣道:

  “二小姐,您不要死,二小姐!”

  谁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为什么死了?

  “呼——呼——”陆曼笙从噩梦中惊醒,她喘着粗气,额头出了层薄薄的虚汗。她坐起来,弓起身子,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噩梦吗?为什么这段噩梦如此真实?如果不是噩梦……那会是回忆吗?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呢?为什么有人对她说她要死了?

  第二日,陆曼笙眼下的乌青吓着了陆馜和小语。陆馜押着陆曼笙回屋休息,自己去铺面上管着,小语则是绞了热毛巾去给陆曼笙敷眼睛。陆曼笙因为昨夜的梦身心俱疲,便随她们去了。敷眼睛时,小语站在身后为她按肩舒缓,陆曼笙漫不经心地问道:“小语,督军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我以前的事,你能与我讲讲吗?”

  小语清脆的声音传来:“我知晓得也不多,多是二小姐您的喜好。”

  “那元又语的事呢?无妨,你随便说说,我都不记得了。”陆曼笙说。

  “嗯……督军说小时候元家受了陆家的恩惠,后来督军父母相继去世,又语姐姐就入了陆府,当了二小姐的贴身丫环。而督军则是去从军了。”小语仔细回想。

  这些事陆曼笙是知道的,但她没有打断小语,继续听她说。

  “又语姐姐与二小姐感情颇深,二小姐您也待她亲如姐妹。督军说又语姐姐在时,常给督军写信,信中总会提及二小姐您待又语姐姐有多好。”小语的口气颇为羡慕。

  这也就是为什么元世臣如今对她如此照顾的原因所在吧,陆曼笙心中明了。

  “那后来呢?她怎么没有和我一同来恒城?”

  闻言,小语有些迟疑道:“又语姐姐死了呢,还是二小姐您亲自为她发的丧。”

  死了?对,元又语是死了。

  陆曼笙的喉咙干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到底忘记了多少事?

  她记得陆府的庭院怎么走,记得临别时父亲的面容,也记得从京上逃往恒城那艰难的路,但再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这是为什么呢?别人口中与她最熟悉的人,她不该忘记的。

  梦里的那个人是谁?元又语吗?那个人说她就要死了,到底是元又语死了,还是陆曼笙死了?

  陆曼笙想着这件事,心神不定,就想去铺子里找陆馜说话。刚走到铺门口,就听到有客人在和陆馜说闲话,那位常来的妇人用颇为神秘的口吻说:“……何老爷的儿子快病死了,不知怎么就好了!我听说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拿旁人的命来抵了命呢!”

  陆馜接话道:“竟有这样的事?!”语气亦是诧异,附和着那位夫人。

  夫人愤恨地说:“为了自己儿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也不怕报应。啧啧啧……”

  陆曼笙愣在门口,没有走进铺子,许久才转身疾步往回走。

  当年明明病的是自己!但最后死的确实是元又语,难道说……是元又语替自己死了?

  这样的心思一起,摧心剖肝。不能这样下去了,陆曼笙打定主意,要找回忘却的记忆。若是真相真的如此,此生在愧疚中了却也罢,总好过如芒在背地度日。

  陆曼笙从库房堆积的藏香盒中,找到了放置许久的巡忆香,这是她从没想过用在自己身上的香料。

  气味是淡雅的清香,却能唤起忘却的回忆。

  入夜,本以为是个不眠夜,忧心忡忡的陆曼笙却在刚刚沾到枕头后就陷入了梦中。

  这一次,她的梦境清晰而又真实。

  梦里,陆曼笙在陆府的耳房中醒来,虽然是梦,她却无比清醒。她一眼就认出了窗子上的琉璃,这是自己在陆家住的院落,她小时候喜欢明亮的琉璃,就将窗子明纸换成了琉璃,费了陆老爷颇多的工夫。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耳房醒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快去找大夫,小姐发烧了!”

  “快,东街的大夫没用就去宫里找!不要耽搁了!!”

  脚步声匆匆来又匆匆而去,陆曼笙不禁疑惑,他们说的二小姐不就是自己吗?她好好地在耳房睡觉,怎么旁人说她发烧病了?陆曼笙不明就里,爬下床正要出门叫人,不经意地瞧见柜上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心中大骇——镜子里的人根本不是自己!!!是一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跟小语有几分相似。陆曼笙很快就明白过来,镜子里的人是元又语,她变成了元又语。

  这梦境明明应该是她的回忆,怎么会进入元又语的记忆?

  难道她根本没有自己小时候的回忆?所以找不回来?

  来不及多想,陆曼笙急着要去正房看自己,也就是小时候陆曼笙的情况。她现在分明是陆曼笙的贴身丫环,陆曼笙病了,怎么没有人叫她呢?

  陆曼笙走到正房,周围的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皆是焦急的神情,无人在意她。陆曼笙很轻易地摸到了床前,床榻上躺着的女孩病恹恹的,脸颊凹陷,正是小时候的陆曼笙。

  陆曼笙心中震惊,躺在床上的小陆曼笙周遭都散发着死气,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无药可救。

  小陆曼笙勉强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她。陆曼笙心中毛骨悚然,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看着。

  小曼笙愣愣的,呢喃道:“我又看见你了……所以,我是要死了吗?”

  这话问得有歧义,陆曼笙听不懂。她现在的身份是小曼笙的贴身丫环,小曼笙应该能时常看到自己,但听小曼笙的语气,好像看见自己是一件稀奇事。

  但梦境似乎不受她控制,不容陆曼笙多想,她脱口而出:“是啊,你马上要死了。”

  说完陆曼笙便开始懊恼,自己为何要跟自己说这般残忍的话。

  小曼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好吧,那我就来找你吧。”

  周遭又变黑了。

  元又语从梦中醒来,依旧是在陆府的耳房里,这是她为了方便照顾二小姐、自己休息的地方。她还在茫然中,就听到身边有些声响。

  元又语抬头瞧去,陆曼笙正坐在她脚边的杌子上做绣花。

  “你醒啦?”

  “二小姐!你、你怎么在这里?”元又语吃惊。

  陆曼笙担心道:“你病了好几日了,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元又语挣扎着起身:“怎么能让二小姐看护我,我……”

  陆曼笙却让她躺下,她只好靠着枕头坐着。陆曼笙说:“自从你听到程玖的死讯……你已经病了快半个月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照顾好自己。”

  程玖是元又语的未婚夫,不过前不久两人退了婚。退婚之后程玖娶了临县大户之女,举家搬到了临县。没想到临县疫病蔓延,程玖因染病,不治身亡。

  再次听到他的死讯,悲伤涌入元又语的心头,她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程玖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说长大之后一定会来迎娶自己的人,最后却瞧不起自己的门第,娶了旁人。

  每到夜晚,元又语总会忍不住懊恼愤恨自己的一腔真心错付了人。可是真的听到他死了,却是这般痛彻心扉地难过。

  陆曼笙还想安慰元又语几句,便听到门口传来丫环的声音:“二小姐,又语姐姐的叔叔婶婶来了,想见见小姐。”

  房间里的二人呆愣片刻,还是元又语反应过来道:“我叔叔婶婶来了?他们为了何事要求见二小姐?我赶紧去跟他们说,没事不要打扰二小姐。”

  陆曼笙扯住她说:“你还在病着,既然他们要见我,想必是有事情吧。你且躺着,我去问问他们过来做什么。”

  陆曼笙的命令毋庸置疑,元又语犹豫片刻,点点头答应。

  待陆曼笙离开,元又语的心事更重了。叔叔婶婶一向是拎不清的人,她父母早逝,与哥哥元世臣相依为命。叔婶甚少照顾他们,不过是偶尔给口饭吃罢了。后来她和哥哥进了陆府,叔叔婶婶才对他们殷切起来。

  这时候叔叔婶婶来陆府想做什么?是因为程玖的事吗?叔叔婶婶一向不喜欢程玖,一心想让自己嫁给富户做小妾。程玖娶了别人之后,叔婶三番两次上门与自己说亲。这下可好了,程玖病逝了,他们更是有了说辞,要求自己嫁给别人。

  元又语越想就越觉得叔叔婶婶来一定是这个目的,若是如此,恐怕又要让二小姐为难了。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来解决,元又语这样想着,挣扎着起身换衣,从耳房小道溜去正堂。

  还没走近,就听到正堂里传来陆曼笙呵斥的声音:“滚出去!”

  元又语大惊,不知道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怕自己贸然进屋显得没有规矩,便决定先躲在门口偷瞧,看看情况再说。只见陆曼笙身子笔直地坐在正堂红木椅上,脚不着地,羸弱娇小的身子与雕刻着麒麟的红木椅背格格不入。而自己的叔叔婶婶则毫无规矩地瘫坐在下座,看那傲慢的神情和仪态,完全是没有把自家二小姐放在眼里,只当自家二小姐是小孩子,好糊弄吧?

  元又语心中酸涩不堪,自家二小姐最是温柔单纯的性子,但为了她的事,竟然被自己的叔婶如此难堪。元又语还没来得及站出来,就听元二婶开口道:“二小姐,你不要急着拒绝,这可是门好亲事啊!”

  陆曼笙别过头,语气冰冷:“任凭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的!你们是在为又语考虑吗?你们分明就是想要李家的聘礼罢了!李家是什么人家?!污糟不堪!”

  元二婶见自己的要求被陆曼笙拒绝,脸色挂不住,忍不住嘲讽道:“二小姐,我们把这兄妹俩拉扯大有多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心疼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又语呢?原先又语喜欢那程家书生,我们不也没说什么?如今那门亲事告吹,可想而知孩子们的亲事还是我们长辈看得准啊!”

  搬出了长辈的身份来压人,陆曼笙一时无话。元又语心中又急又气,果然,叔叔婶婶是为了自己的亲事而来,想卖了自己换聘礼。

  “你们想要多少银钱,我给你们就是了,不要打又语的主意。”陆曼笙不善于应对泼皮无赖,只好让步。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威严,但因着年纪小气势少了好几分,毕竟她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元又语的心中满是暖意,她比陆曼笙大了三岁,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照顾陆曼笙,如今却是陆曼笙护着自己。元又语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二小姐这样平白出这么一大笔钱送给叔叔婶婶,叔叔婶婶不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只会像狗皮膏药一般,这次拿了钱,下次又来闹腾。

  但让元又语没想到的是,叔叔元老二开口拒绝了陆曼笙的银钱:“二小姐,这不单单是银钱的事。李家允了我儿子一个好差事呢,二小姐可拿得出手?”

  陆曼笙犹豫了。只是银钱她已是十分为难,更别说允什么差事。

  元又语气得要死,准备冲到屋里为陆曼笙辩驳。陆曼笙一心在与元家叔婶争执,这才看到门外那片熟悉的衣角,急忙想去拦住那元老二接下来的话,却没有来得及拦住。只听元老二冷哼道:“二小姐疼爱我们家又语,我们自是感恩不尽,但说到底又语是我们家的丫头,又没有卖身契押在陆府。如今她死了,牌位留在陆府于礼不合,理应让我们领回去。至于我们是不是要安排又语与李家少爷结冥婚,二小姐都是没有过问的权力的!”

  元老二话音刚落,门口一阵阴风将正堂的屏风吹倒在地,把元老二吓了一大跳。元老二慌乱地惊呼:“哪来的风?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风啊?!”

  谁死了?元又语的脑子嗡地炸开,愣在原地,耳边只有两个字:

  死了。

  元又语呆呆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站起身来看着她,扯出一抹苦笑:“又语姐姐,没有瞒过你,抱歉。”

  “二小姐答不答应就一句话,故弄玄虚做什么?今日不答应的话,我们就不走了。”元二婶顺着陆曼笙的视线朝门口看去,分明空无一人,便以为陆曼笙是在装神弄鬼,有些不爽地说道。

  “元二婶!”陆曼笙呵斥道,“又语姐姐生病时你们在何处?她去世出殡时你们又在何处?如今想用她来换好处,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元二婶想要反驳,又是一阵阴风呼啸而来。桌案上的花瓶砸落在元二婶的脚下,溅起的碎片划伤了元二婶的脸。

  “啊——”元二婶慌乱地退了两步,抬头想要骂人,却感到寒意瞬间沁入身体,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元老二亦是背脊发凉,浑身冒汗,赶紧拉过元二婶低声说:“有点不对劲。”

  元老二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转身对陆曼笙说:“今日打扰二小姐了,不如二小姐再思量思量吧。我家又语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黄泉路上漂泊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只是想为她找个伴罢了,没有恶意的。二小姐若是改变了心意,再与我们传话就是。”

  言罢,元家叔婶就像逃命一般地跑了。

  陆曼笙静静地等元又语开口,但元又语只是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这最熟悉不过的厅堂,看着自己亲昵喜欢的二小姐,她哽咽道:“二小姐,我已经死了吗?”

  陆曼笙犹豫片刻道:“嗯,你……死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叔叔婶婶得逞的。”

  元又语又垂下头,茫然无措地问:“我哥哥知道了吗?”

  陆曼笙摇摇头:“我还不知道怎么与他说,我没有照顾好你……我心里不好受……”

  “二小姐,说什么胡话呢?我是你的奴婢,理应我照顾你,如今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也不能再照顾你了,二小姐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啊!”元又语嘴角的笑意含着苦涩。

  陆曼笙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咬着唇点点头。

  元又语思索道:“那先别告诉我哥哥了,他如今在打仗,我怕他分心。只是我们相依为命,我却丢下他,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实在是舍不得。”

  陆曼笙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还有,二小姐你不要为难。我叔叔婶婶那样无赖泼皮的人今日目的没达到,改日还会来的。反正我已经死了,这尸首葬于何处、牌位放在哪家我也不介意了,你就遂了他们的愿吧。若冥婚的事成了,等我哥哥回来,我叔叔婶婶应当也不会太为难他。”

  陆曼笙这次却果断地拒绝道:“又语,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但这件事我绝对不同意。我让人打听过,那李家公子是得花柳病死的,所以我一千一百个不愿意,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想让你清清白白地走。放心,有陆府在,你叔婶也不敢为难你哥哥,你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元又语走到陆曼笙身前,行了大礼,哽咽道:“二小姐,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遇见了你才过上这般好的日子。程玖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没有缘分罢了。”

  陆曼笙正要说什么,有丫环捧着茶走进厅堂,旁若无人地从元又语身边经过,满脸稀奇地对陆曼笙说:“咦,二小姐,又语姐姐的叔叔婶婶走了吗?这茶还没喝上呢,不像他们的性子啊,我以为要耗上个一日半宿的。”

  这说话的小丫环和元又语是最要好的,平日里只要瞧见元又语,就会“姐姐”“姐姐”地喊着,也是最看不惯元家叔婶、最替她打抱不平的。

  陆曼笙端过了茶盏,轻啜一口道:“走了,若是他们再来,你们吩咐管家直接把他们拦在外头,就说我不想见。”

  小丫环狠狠点头,愤恨道:“嗯,他们对又语姐姐又不好,那程玖病死的事就是他们巴巴上赶着来告诉又语姐姐的,不然又语姐姐怎会病得那么急?如今又语姐姐都走了,他们还敢觍着脸上门。”说罢,小丫环收起那两盏茶水,准备离开。她又直直穿过了元又语的身体。

  仿佛有一缕淡薄的香气迎面而来,小丫环忍不住发出了“咦?”的声音。

  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又慢慢恢复,元又语慌乱了片刻,过了好久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看来除了陆曼笙,谁也看不见她。元又语心有不甘地看着陆曼笙:“小姐,既然我死了,你为什么能瞧见我?”

  陆曼笙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前几日我也病了,可等我病好醒来时,府邸里的人都说你不在了,可我却依旧看得见你,你在为我做针线,与我说话。”

  那日以后,元又语依旧同平时一样早起,做着琐事,只是做这些的时候再无人能瞧见。

  陆曼笙劝道:“又语,你走吧,我爷爷说魂魄强留于人世的话,会烟消云散的。爷爷还说……说渡过忘川,喝了那孟婆汤,穿过那扇门,就能重新做人了。”

  “我还想再见见我哥哥。”元又语不知道自家小姐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也不反驳,低着头,手上做着陆曼笙永远也戴不上的香囊,“况且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记不起来二小姐说的话了,二小姐对我这么好,我舍不得。”

  陆曼笙气恼:“你说什么胡话呢?”

  元又语噙着泪,祈求道:“二小姐,请不要赶我走,我就陪二小姐再走一段,就走一段,可好?”

  想看着二小姐长大,想看着二小姐出嫁,这是元又语心中最期盼的事。

  可还没等来这些期盼的事,京上就乱了。

  朝堂动荡,主张打东洋人的朝臣们都被清查,其中刑部陆尚书也被牵连。陆府里乱作一团,陆老爷已经连日被带进宫审查,好不容易脱身回来,陆老爷一回府就吩咐小厮丫环整理行李。

  “赶紧的!今夜一定要把二小姐给送出去。”陆老爷满脸倦容,疲惫不堪,声音有些苍老。

  一旁的陆曼笙更是慌张道:“爹爹你不走吗?”

  陆老爷看着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女儿,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哽咽道:“爹爹不能走,爹爹是臣子,如何能走?爹爹等会儿还要进宫请战。”

  “爹爹,我害怕。”这几日不知为何,陆曼笙又发烧了,说起话来糊里糊涂的。

  陆老爷心软了片刻,却依旧坚定道:“曼笙,我们不能一起走,那些军队的人是认识我的,一起走会牵连你。你先走,爹爹无事了就去接你,你不要害怕。”

  这时门口小厮又来报,召唤陆老爷进宫的人已经走到街口了。陆老爷面色铁青,匆忙安排陪陆曼笙上路的人手,只留陆曼笙一个人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小厮丫环们都在忙碌,只有元又语陪在陆曼笙身边。元又语焦急不堪,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和陆曼笙说话,希望她上路之前能清醒,不然一路颠簸恐怕她熬不过去。

  没想到都来不及告别,陆老爷就直接被宫里来的人架走了。

  陆家上下得了消息后更是人心惶惶,自家小姐又病得迷糊,没有个主事人,下人皆是手足无措。不过才一个时辰,就有居心叵测的下人开始抢夺陆家的财物出逃,愈演愈烈,无人来阻止。

  元又语追着抢了陆曼笙首饰的丫环跑到了二门,门外一片狼藉。正是心乱如麻之际,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叔叔竟然趁乱摸进了陆府,朝着小姐的房间鬼鬼祟祟地走去。

  这个浑蛋想做什么?元又语跟着冲回陆曼笙的房间,就看到元老二正与陆曼笙对峙。元老二袖子里露出了一些金银,想必是在哪个房间顺手偷的。而陆曼笙则是抱着自己的牌位,因为发烧双颊通红,瞪着眼睛狠狠地看着元老二。

  “滚出去!滚出去!”陆曼笙大吼道。

  元老二露出凶相,嘲讽道:“你爹倒台不行了!我还怕了你不成?”边说着边一把推倒陆曼笙,夺过陆曼笙手里的牌位。

  陆曼笙如何能抵得过元老二的力气,整个人直直撞向了桌子,额头撞上了桌角,瞬间血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元又语又哭又急,疯了一样想去抓元老二,却什么都抓不到。

  “跟我斗?”元老二对着倒在地上的陆曼笙啐了一口,捧起牌位正得意时,又瞥见陆曼笙脖子上的金锁,顿时起了歹意,伸手去抢,“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配戴着?都给老子拿过来!”

  陆曼笙挣扎,用力抓着元老二的手背。元老二吃痛,一巴掌扇在陆曼笙的脸上,一道红印立刻显现在她脸上。

  元老二一把扯下陆曼笙脖子上的金锁,洋洋得意道:“值不少钱哪!不知这小娘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边说着边上手要去搜。

  “啊——”突然元老二一声惨叫,人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站在元老二身后的是一个手里拿着花瓶的少年,正是元世臣。他看着地上元又语的牌位,眼中满是悲伤,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收好,他抱起昏迷的陆曼笙,轻呼道:“二小姐,二小姐?曼笙?!”

  他怀里揣着陆老爷加急给他的书信,陆老爷自知有难,祈求他来京上保护陆曼笙。他匆匆赶来,却没想到京上和陆府已经乱成这般,他的妹妹变成了冰冷的牌位,而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叔叔竟然在欺负二小姐。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元世臣狠狠地踹了几脚躺在地上的元老二。

  而在元世臣看不到的地方,元又语正欣喜地打量着自家哥哥。看着元世臣风尘仆仆的模样,元又语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自家小姐定是安全了。

  元世臣收起悲痛,抱着陆曼笙逃出陆府,上了马车。信得过的小厮丫环早已收拾妥帖,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了京上。

  陆曼笙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距离京上两日车程外的洛县客栈里,身边是陌生的面孔,那笑得温柔的丫环自称陆馥,她和妹妹陆馜就是这次跟着陆曼笙上路的两个丫环。

  陆馥见陆曼笙的精神好些了,便笑着说:“姑娘,你醒啦?要不要喝点汤水?”

  听到声音,守在门口的元世臣急忙进屋说:“曼……二小姐,你没事了吧?”

  “元世……臣?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曼笙看到元世臣,撑起身子忍不住哽咽道,“又语姐姐,没了。”

  “我知道。”元世臣亦是艰难地开口。

  陆曼笙不知道该如何说,她看见元又语就站在元世臣的身旁看着他。阴阳相隔不得相见,陆曼笙心里更是难过。

  元世臣唤来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进屋,说道:“这是宋廉,你见过的。他功夫不错,会护着你去恒城。京上动乱,北方就更乱了,我现在是军中副将,不能离开太久,要赶紧回去,不能送你了。”

  宋廉和他兄长宋清都是受过陆府恩惠的人,后来跟着元世臣一起参军,陆曼笙是认识的,也是信得过的。

  陆曼笙觉得全身无力,她几日前还是陆府的千金小姐、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却变成了奔逃的难民。她一时无法接受,心不在焉,只是听话地点点头。

  元世臣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拖到不得不启程时,才策马离开。

  第二日陆曼笙继续上路,除了马夫、宋廉和一个粗壮婆子,陪在陆曼笙身边的就是新进府的丫环陆馜和陆馥,还有谁都看不见的元又语。这也是元世臣的意思,人越少越低调,不容易惹人注目。

  北方往南方逃亡的人家很多,那些拦路抢钱的劫匪都把精力放在了大户人家上。陆曼笙的马车一路上也不太平,但好在都有惊无险。

  却没想到在经过埔村时遇到了大麻烦。

  恒城是南方最富饶的城镇,被白帮所控制,还有所谓的土皇帝,可以说早就自立门户了。但因为每年恒城都上缴丰厚的税银,朝廷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京上大乱,白帮就把进恒城的路给封了,大批想逃向恒城的百姓都被堵在埔村这个离恒城最近的村落里。

  陆曼笙一行无法进城,只能借住在埔村农户的家里,焦急地等着恒城开城的消息。整整七日过去了,恒城城门依旧没有动静。宋廉计算了去别处的路线,陆曼笙却又开始生病发烧了,浑身滚烫。

  身子的高温降不下来,陆馜见势不对,让陆馥留在屋里照顾陆曼笙,她吩咐守在外面的婆子道:“快去找桶干净的水来,小姐又烧起来了,得用凉水擦身子。”

  婆子也急了:“馜姑娘,你这是为难我啊!埔村落难百姓太多了,井口都被那无赖占了,要收钱呢!就算给了银钱,我也不敢提着桶水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可是会被抢走的。”

  “那可怎么是好?”陆馜急得团团转。宋廉和马车夫去打探消息了,还没有回来。她们身上是带够了药和银钱,却万万没想到会缺水。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给我钱,我去帮你们弄水。”

  陆馜瞧过去,一个少年偷听了她们的话,正叼着根草歪着头趴在墙头瞧着自己。那少年穿得脏兮兮的,像是村里的乞丐,脸也是蓬头垢面的看不清长相,只看到他带着有些戏谑的笑容。

  陆馜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少年毫不犹豫地狮子大开口:“一锭银子吧。”

  陆馜变了脸色:“一桶水你要一锭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呢?!”

  少年撇撇嘴:“爱要不要。”

  婆子扯了扯陆馜的袖子,轻声道:“馜丫头,他是村里的小混混,手下的人不少,有些本事的。不如让他去试试也成,总归是小姐重要。”

  陆馜皱着眉对那少年说:“那你去提水吧,回来我就给你钱。”

  “不行,先给钱。”

  “你跑了怎么办?”

  “呵。”少年跳下墙头,准备要走。

  “你回来。”陆馜最烦与这种无赖打交道,只得追到门口拿出一锭银子丢过去说,“那你快去快回。”

  少年却没有收下银子,丢回银子不屑地说:“我改主意了,我不要钱。你小姐进村的时候蒙着面,但她头上戴着的银梳子怪好看的,我要那个!”

  陆馜脸色难看:“你一个男人要首饰做什么?!钱不够我再补给你就是了!那梳子不值钱的!”

  少年无所谓地说:“我就是喜欢,我要送给我以后的媳妇。”

  那少年原来是想讹钱,看陆馜怀疑自己,心里不爽,就想捉弄捉弄陆馜,自然也不是真心想要什么银梳子。

  “你!!无耻!给我等着!”陆馜气得柳眉倒竖,重重地甩上了门。瞧着陆曼笙躺在床上难受,她心里不好受,喃喃道:“是我没本事,姑娘回头再怪我就是了。”

  言罢,陆馜轻手轻脚地摘下陆曼笙头上的银梳,出门丢给少年,狠狠地说:“快去快回,不要食言。”

  少年拿了银梳,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见银梳上刻着蝴蝶花纹,上面还留有梨花水的清香。少年掂量了下是纯银的,心中满意。

  那少年刚收了银梳,躲在不远处的小混混们便迎上来说:“老大,银梳子欸!请我们喝酒去。”

  陆馜听到这话,回头就想骂人,却见那少年狠狠地踹了小混混一脚,命令道:“喝什么酒,先提水去!”

  那少年没有失约,吩咐人提了一桶水送到了陆曼笙房间。陆馜陆馥轮流给陆曼笙擦手擦脚,好不容易才将高烧压下去。

  见陆曼笙睡得不那么难受了,陆馜才委屈道:“一把银梳就换了一桶水,气死人了!”

  “姑娘没事就好。”陆馥知道陆馜心里难受,劝慰道。

  陆曼笙醒来的时候,已是子时,旁人早已熟睡。陆曼笙见陆馜陆馥挤在旁边的小榻上打瞌睡,不忍心叫醒她们,自己起身摸到桌前喝了杯水,披着外衣站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风。夜晚的村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喂,你就是她们家小姐啊?”黑暗中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陆曼笙一大跳。

  “谁?”陆曼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墙头那边有人影晃动,她低声质问道。

  “今早是我给你弄的水,你什么态度啊,有钱人真是忘恩负义。”那声音不满道。

  “哦……你突然说话,吓着我了,今日的事谢谢你。”陆曼笙对那人影福了福身子,夜色太深,估计那少年也没瞧见。

  少年无话了,院子里重新归于静谧。见少年不再说话,陆曼笙准备回屋,却听到黑暗中有急促的奔跑声传来,然后她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喘着粗气说:“老大,吴大去外头拿货被砍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止不住啊!”

  少年闻言,紧张地说:“快!送去村大夫那儿!”

  “村大夫被招进城里了!!估计天亮才能回来!”

  黑夜里,陆曼笙就算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也知道他此时的焦虑和急切。陆曼笙忍不住出声道:“那个,我有金疮药,可以给你们一些,治疗伤口很有用的,如果不是致命伤应该能熬到明天早上。”

  “啊!谢谢姑娘。”后来的少年急忙道谢。

  但先前的少年却突然沉默,似乎在揣测陆曼笙的意图。

  陆曼笙没有犹豫,即刻就从屋里翻出金疮药摸黑丢给少年。瓶子是金线绕着的,一看就不是凡品。

  “多谢。”少年留下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等脚步声渐远,陆曼笙抬头看着月色,继续想着往后何去何从,却听到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的元又语轻声说:“小姐帮他做什么?他不是好人,今日不过拿桶水,却换走了小姐你的银梳……”

  陆曼笙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空无一物,坦然道:“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世道艰难,多与人为善吧。我若是沦落成他们这般,未必能更善良。”

  陆曼笙多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后门那儿传来马夫和宋廉说话的声音,话语间还提及了自己的父亲。陆曼笙放轻脚步往后门挪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二小姐怎么办,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爹娘……”这是马夫的声音。

  “先不要告诉小姐,她病情未愈……”是宋廉的声音。

  陆曼笙自然没有沉住气,立刻现身,出声质问道:“宋廉,我父亲怎么了?!你不必瞒我,如今我这般还有什么受不住的,早些做好安排才是!”

  马夫一看到陆曼笙,没忍住,悲戚大哭道:“二小姐,二小姐节哀!京上来的消息,老爷没了!”

  马夫哭得不成人样,陆曼笙却很平静,也许她早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如果只是普通的牢狱之灾,何须将她这样狼狈匆忙地送走呢?父亲分明早已知道这是灭顶之灾了!

  宋廉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思索良久,才对那车夫和宋廉说:“陆府虽不在了,但这趟行路艰难,你们没有欺我无依无靠,我心中十分感激。等到了恒城安顿下来,我会给你们一笔银钱,你们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讨生活,愿意出去谋事或者回京上也可以。”

  “二小姐,我们不走……”马夫和宋廉面面相觑。马夫还想再说些什么,他本是京上人,自然是想回京上的。陆曼笙此举已是最好的安排,可他又担心自家小姐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恒城生活艰难。

  陆曼笙打断他的话道:“没有什么二小姐了,陆府已经不在了。以后不要叫我二小姐了,免得旁人问起这称呼的缘由,你们还是叫我……姑娘吧。”

  一夜之间,失去了亲族,失去了所有,陆曼笙不再是陆府那个柔和软弱的二小姐了,而是变成了处事冷静的当家人,说话有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安排好了去恒城的事,陆曼笙想回屋休息,却看到元又语依旧站在墙角阴影下。陆曼笙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叹气:“又语,你真的该走了。”

  “小姐,老爷不在了,我如何放心得下你?”元又语低声啜泣。她对陆府有很深的感情,听到陆老爷离去的消息,她比陆曼笙还要痛苦。

  陆曼笙摇头拒绝:“又语,你不能陪我太久,不然会灰飞烟灭的。我怕我有一日睁眼看不到你,那样我会更伤心的,还不如亲眼看着你走。”

  元又语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姐完全变了一个人,但那熟悉的声音却满是对自己的担忧。犹豫不决中,陆曼笙走到元又语的背后,轻推了一把,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回头了,如果你不走,我可就不是你的二小姐了。”

  元又语落着泪,用手反揪了一下陆曼笙的袖子,最终放了手,迈出了步子。

  陆曼笙在她身后温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我更期盼与你能够来世相见。”

  元又语终究没有再回头,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陆曼笙迎着凄凉的风,收敛了情绪,往后自己就是孤身一人了。

  说起来元又语走后的第二天,陆曼笙的病就好了起来。自那日起,陆曼笙便不太提及过去的事了,不知道是故意避开,还是忘记了。

  本以为埔村临近恒城,定是安生之处,但宋廉很快就发现一到夜里就有陌生人围绕着陆曼笙所住的农户家转悠。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之前路上他们粮食殆尽,马夫不得已在村里用银钱兑换了粮食,那些人也许因此发现了陆曼笙一行人带着不少钱财,准备动手抢劫。

  今夜农户家周遭来往的人特别多。宋廉与马夫都是会功夫的,马车里还有一些防身的武器,若是动起手来未必打不过花拳绣腿的混混,只是难免会有一场恶战。

  宋廉和马夫拿着砍刀紧张地藏在门后。今日倘若是风平浪静,明日定不能留了。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宋廉的手心都是冷汗。

  “里面的人是我们先看上的,你们来晚了。”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提水少年的声音!宋廉心头大骇,这少年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宋廉从门缝看出去,只见少年带着人正在与另一群打扮不善的人对峙。

  另一边领头的大胡子冷冷地瞧着少年,威胁道:“姓叶的,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凭本事说话。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那行,我们干一架就是。”少年身后的人蠢蠢欲动,少年轻描淡写道,“说到底这里也是白帮的地盘,你们今日敢动白帮的东西,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胡子听到白帮的名号,明显犹豫了片刻,朝民宅看了一眼,宋廉吓得赶紧移开了身体。大胡子纠结了半晌,还是忌讳白帮的名号,冷哼着走了。

  白帮?那少年不是一般的小混混,竟然是白帮的人!宋廉心里的惊慌已经压抑不住了,若是一般的小混混也就罢了,但如果是白帮与他们动手,他们毫无胜算。

  宋廉低声吩咐马夫去通知陆曼笙先躲藏起来,自己继续暗中观察那少年。

  可过了许久,宋廉也没见那少年有什么动作。宋廉不敢掉以轻心,依旧警惕,马夫已经跟婆子一起收拾东西将陆曼笙藏起来了。

  少年好像知道宋廉在门后,等遣散了手下,确认周遭无人后,他才回身走到门口,对着门说:“你们收拾行李,立刻就走。这里的人多是恶劣狠毒之辈,亦有不少江洋盗徒。你们家小姐带着两个丫环,你护不住的,像今夜这样的事还会不停地发生。等你们出了村子就走水路,从东面绕去恒城,想法子登上货船,恒城的货船还能出入。”

  宋廉这才意识到少年是在帮他们,甚至还告诉了他们去恒城的法子。他有些意外,不过是有过一桶水的“交情”,这少年为什么会帮他们?但宋廉不敢迟疑,赶紧叫上了陆曼笙一行,准备离开埔村。

  马车行到村口,少年在等他们。

  坐在马车前的宋廉与他道谢,少年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们快走吧,别拖拖拉拉的给我惹麻烦。”

  “不知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我好记下,往日再相见也好感谢。”陆曼笙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出声问道。少年认出她的声音,知道说话的就是这家被他抢走了银梳的二小姐。

  少年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马车开始前进。陆曼笙来不及再问,就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二小姐是吧?你我云泥之别,想必此去你我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无须多此一举知道我的名字。”

  陆曼笙掀开车帘子瞧去,只看到少年挥手离开的背影。

  陆曼笙就这样探着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看着埔村渐行渐远,而在那个方向还有更遥远的京上。一切都结束了,父亲也好,京上的所有人与事也好,元又语也好,那些回忆都留在黑夜中,不复相见了。

  “梆——”是子时打更的声音。

  陆曼笙满脸泪水地从梦中醒来。她记起来了,关于元又语的一切她都记起来了,那个疼惜自己的姑娘,自己怎能将她忘却了?

  小语迷迷糊糊地起夜,听见前厅有动静,还以为是小贼,拿着扫帚就冲进前厅,却看见陆曼笙在点香。

  小语茫然唤道:“二小姐?”

  “把你吵醒了。”陆曼笙穿戴齐整,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她将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一祈祷。

  小语揉揉眼睛,好奇道:“二小姐在祭奠谁吗?不要太伤心了呢。”

  陆曼笙笑着摇摇头:“只是祈求来日更好罢了。”

  翌日,南烟斋依旧是平时的样子。陆馜在后院盘点香料,小语在铺子里洒扫。

  叶申来到南烟斋,却得知陆曼笙去送货了。本想与陆曼笙交代近日不要出门,却没想到没碰上人。但想着有车夫陪着应当无事,叶申便坐在店里等陆曼笙。

  见店里新来了个小丫环,叶申打趣道:“你家姑娘不在,怎么那么没规矩,连壶茶水都没有?”小语洒扫过于认真,一时忘记了招呼他。本以为叶申只不过是问完话就走,却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于自己。小语红着脸说:“我这就去端茶,还请客人不要告诉二小姐。”

  叶申愣住:“你叫谁二小姐?”

  他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转瞬即逝。

  小语不明就里道:“二小姐就是我家小姐,哦,就是陆姑娘。我称呼二小姐称呼惯了,你们应当都叫她陆老板吧?”

  叶申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小语已经匆匆进屋去沏茶了。陆馜以为是客人出来招呼,没想到是叶申。

  叶申就将本想提醒陆曼笙的话告知了陆馜,陆馜也晓得重要,都细心地记了下来。叶申思考半晌,还是开口问道:“馜儿姑娘,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当年来恒城时,有没有路过埔村?”

  陆馜听他说起这些旧事就来气:“哎呀,自然是路过了的。那会儿姑娘还在路上发着烧呢,进不了恒城只能在埔村留宿,连水都抬不到。最后无法,我们只得让那村子里的混混去抬水,那混混还不要银两,偏要姑娘的银梳子。

  “那银梳子不值钱但是我家姑娘的心爱之物,二爷你说这混混欺不欺负人?好在那人最后送我们出了村子,也算良心发现了,那银梳估摸早就被他当掉了吧……”陆馜之后说的话,叶申都听不见了,他匆匆起身离开。

  等他走出南烟斋、回到叶公馆时,脑海里依旧是那句:“那混混还不要银两,偏要姑娘的银梳子。”

  叶申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小心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雕刻着蝴蝶花纹的银梳,没有什么陈旧的痕迹,似乎被主人精心妥帖地收藏着。

  叶申心里的情愫无法遏制。

  原来,给他金疮药的二小姐就是陆曼笙,问他姓名的人也是她,期待与他再见的人也是她。

  可自己却因那卑微的自尊,硬是生生错过了。

  当年,就是从陆曼笙问他名字的那刻起,他第一次晓得被人尊重的感觉,往后再艰难时也没有舍得当掉这个银梳。

  叶申握紧了银梳,眉眼弯弯,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真是有缘分。陆曼笙,原来是你啊。”

  今年恒城的寒秋比往年来得早,百姓们早早就开始置办起中秋节所用的物件。南烟斋的生意也比往日要来得好,可是陆曼笙最近很是苦恼。

  平日铺子里迎来送往各路人都有,但有媒婆上门与自己说亲还真的是头一遭,来的还是恒城最有名望的王媒婆,为陆曼笙说的亲是南街私塾的李先生。

  陆曼笙和颜悦色地婉言拒绝,竟被王媒婆当作是女子的羞怯。王媒婆放下对方的生辰八字后便匆匆离去,说改日再来求答复。

  陆曼笙没拦住人,瞧着压在桌案上的红纸笺,心中不住叹气,怕是下次王媒婆再上门时就会带着聘礼来吧?

  她对姻缘一向看淡,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下可如何是好?

  翌日,陆曼笙和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迎来的头位客人竟是叶申。叶申前几日来过,与陆馜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等陆曼笙回来时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陆曼笙自然晓得他不是来买香的,还在思量他是不是为了杜家村的事而来,就听叶申开口道:“陆姑娘可知,王媒婆将你与李家的亲事传得满城皆知。”

  闻言,陆曼笙心中诧异。这怕是那媒婆的招数,若是陆曼笙想要推脱这门亲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名声,想再说亲事便有些难了。

  但这不是陆曼笙在意的事,她本就无心嫁人,所以并未往心里去。没想到叶申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陆姑娘觉得李先生如何?”

  陆曼笙坐在柜台前翻着账本,心中斟酌回绝媒婆的托词,随意答道:“李家,是旁人眼中的好姻缘,这样的人家很好……”

  可惜与我无关。

  陆曼笙心里这样想着,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叶申打断道:“陆姑娘。”

  叶申的语气有着毋庸置疑的坚持,陆曼笙抬眼瞧去,想看叶申到底要说什么。只见叶申晃着折扇,忽而轻笑道:“陆姑娘要嫁给他,不如还是嫁给我。”

  陆曼笙愠怒,起身轻斥道:“叶二爷,我陆曼笙不过一介女子,就容你在此胡言调侃吗?”

  “陆姑娘先不要生气,我将陆姑娘嫁给叶某的好处一一道来如何?”二人对峙,面对陆曼笙冷若冰霜的眼神,叶申面色坦然,慢条斯理地说道。

  陆曼笙看他说得认真,不知为何心中不悦消散大半,竟还有些赧然。便想着他能说出个什么来,于是坐下继续翻阅账本,算是默许。

  叶申自顾自坐下,啜了一口茶:“叶某双亲早逝,孑然一身,陆姑娘嫁过来便能当家作主,绝无妯娌吵闹长辈刁难这类亲眷不和睦之事。”

  叶申的语气轻快,所讲的家世背景陆曼笙也算得上清楚,他说的是实话。陆曼笙无法反驳,姑且听了下去。

  “叶某在恒城也算是有正经营生,若是陆姑娘依旧想做这南烟斋的生意,叶某也是能帮衬一二的。若换去旁的人家,想必陆姑娘很难出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叶申继续说。

  陆曼笙哑口无言,只觉得的确有理——李家那样的世家,是决计不可能让长媳在外头做生意的,派个掌柜管事便是。

  叶申打量陆曼笙的神情,手指轻敲桌案,笑着说:“若是陆姑娘愿意,往后就是云生戏院的老板娘了。”

  陆曼笙忍不住抬眼看叶申,这话颇为打动她,相熟的人都知晓她喜欢看戏,这叶申简直是掐住了她的命门。

  说到云生戏院,陆曼笙心想,若自己掌管云生戏院,就叫那小云仙唱梁山伯,戴晚清唱祝英台,想必是一出好戏。正沉浸在幻想之中,未承想叶申又冒出一句:“叶某决计不会有三妻四妾。”

  前头那些胡言乱语陆曼笙全当笑话听,此刻却忍不住笑出声,脱口而出问道:“这话如何保证?”

  叶申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我辜负你,你便可以打断我的腿。”

  自己是不会嫁给李先生的,也不想嫁给叶申,怎么就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了呢?陆曼笙有些气结,蹙眉道:“你满口胡话,我都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叶申笑嘻嘻地说:“外头的人如何说我?奸诈狡猾?阴险毒辣?”

  陆曼笙无言以对,话都被眼前这个人说尽了,她还能说什么?

  叶申静静地看着陆曼笙,一字一句说得真切:“我不敢说从未对你说过假话,可若是假话能够诓骗到你,我费尽心思,也会弄假成真的。”

  陆曼笙静默,她突然觉得眼前人与往常不同了。她认识的叶二爷,城府颇深,心机深沉,不像是会随意袒露心意的人,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说话?

  陆曼笙想不明白,她大约也想不到——这是他们俩最后的平静,往后这般撒泼打诨、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