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为尘>第95章 不可言说

  “我就快想好了。”

  他对伏霜泽说。

  ……

  “当一个人的力量强到一定程度后,可以获知一些旁人皆不知晓的事情。”

  独独他一个人知道了,实在是神奇又悲哀。

  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毁灭。

  为了让自己预见的事情不会成真,他做了很多准备,努力的要改变一些东西,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所有人皆反对。

  可是有一种残忍叫“天机不可泄露”。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他所预见的未来。

  而当他为阻止那种未来做出努力的时候,便也算是泄露天机了。

  惩罚降临在身上,红色纹路与赤瞳只是一种外在的体现,天之罚远比恒武契约更令人痛苦。

  还好,他早就疼习惯了。

  束缚缠绕于身,枷锁无人可见。

  想想也真是可笑……小的时候,能活着就不错,长大一点,想报父母之仇,进了凤凰城,想挣一口气,想努力的活下去,承袭宗主之位后,又想为什么我不成为强者?为什么我不能手握权力?我要做人上之人!后来数年征战,手下败者无数,力量越来越强大,自然也不甘心只居于一国一宗,可只是征战也是乏味的,可笑那未曾消失的怜惜世人的仁心,不知不觉中,便把自己弄成了护佑凤启的强盾、诛灭祸世之宗殷天域的利剑……再然后,当他得知那残酷的未来后,便不由自主的去阻止了。

  他为什么要去承担这一切?因为除了他,再无旁人可承担。

  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如果他再这么承担下去,当危机解除的那一刻他自己会因天罚而死亡。

  或许也根本等不到目的达成,他的身体就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厄岩说“所有人都会死只有你朝玄茗之不会死”,可他为之努力的却是“所有人都无事只有他朝玄茗之毁灭”的结果。

  有去无回,一条绝路。

  充满讽刺。

  以往苦痛萦身的时候,在无回之境那种绝境反而能得到一丝缓解,现在他却连去无回之境的时机都没有,事情一桩连着一桩,还出现了一些意外。

  某些意外,让他对不久之后将要降临的死亡都不甘心起来。

  有时候甚至想,若能死在旁人对他的谋算里或许也不错,那样便不会再计较什么甘心不甘心。

  可当他进入三千造化之局时突然就产生了犹豫……不忍心让有的人死,不忍心让某个人比自己还先死,也不忍就这样规划自己的余生。

  一次犹豫,心念动摇,他心底的谋划渐渐生变。

  征伐天下、一统中州只是一种手段,那是最快速的方法,为了改变某种未来。

  现在他要换一种更和缓的手段了。

  直到今晨,他对伏霜泽说:“我就快想好了。”

  ……

  红色的纹路如疤痕般在皮肤上蔓延,眼瞳呈现出一种非比寻常的赤色,光采如神人,却是某种不能言说的征兆。

  “不可言说之事,朝玄宗主不必说了。”古江晴看着他,缓缓道。

  她的目光转向平静无波的水面,在某处阳光映射的光点处停留很久,似又回忆起了什么,轻声道:“我曾梦到过中州大陆毁灭,战乱之下,死伤无数,尸横遍野,饥荒与瘟疫同时爆发,民不聊生,人口锐减,蚕食生人事件时有发生,王不称王,武不当武,所有血祭渊流融为一体,用来封印渊流的镇渊术失去作用,生来便为镇压渊流的神兵沦为废铁,人都变成行尸走肉,又有蛮夷趁机侵入,大乱中恒州,到了某一年,礼崩乐坏,名剑皆断,武宗离散,宗国尽毁,中州几无生人……而如今罪魁祸首殷天域已灭,这些梦境中的事与朝玄宗主所知的并非一桩,但是,却有异曲同工之处,对吗?”

  目光转了回来。

  朝玄茗之不语,只有眼波微微颤动。

  他的事果然只有拥有非常经历的人可以完全理解。

  古江晴明白了。

  她向朝玄茗之抱拳行礼。

  然后道:“存亡大计,从来不该困缚一人之身,朝玄宗主所谋计远,我甚为叹服。”

  朝玄茗之:“那么你便该明白,一统中州是阻止它的第一步。”

  说这句话时,他身上的纹路颜色深了一些。

  不可说。

  古江晴却摇头:“并不是只有这样一种方法,而且执意如此,于你于我于中州却并非良策。”

  朝玄茗之:“有利便有弊,其实我都明白,包括今日刚开始你我争论的那一段,你的担忧我都已经考虑过了。”

  “那么朝玄宗主……”

  朝玄茗之:“我一直在寻求妥善的方法,以征伐为方式,终究风险过大,我亦考虑过先改变一些东西,比如各种约则与制度,只是若要有所改变仍是要将所有权柄皆握在手中才能最快的实施,不过……如今我有了犹豫,决定换一种方法选择更稳妥的路,今日之前尚不能下定决心,但见到古阁主后,却当真豁然开朗了。”

  所有思虑,都是为了改变他所预见的未来。

  可是传承八百年的东西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其中牵扯的利益与争端太多,即便有眷书简引出宗门世家丑闻,想要削世家宗门之权也远比打仗要难多了……只是这一项便有诸多掣肘,何况那刻在每一个人心里的宗武传统呢?

  除了以强权逼迫,要用另外的方法当真是困难非常。

  古江晴略略一想,联系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心中已大致明白,她道:“我既明白朝玄宗主之考量,今后便不会置身事外,有袭国万俟山庄我可以去劝动,至于斮行盟宗,想必伏宗主比我更愿意帮助朝玄宗主,剩下的元师座……”

  朝玄茗之:“元师座不成问题。”元师座为云衡王室所控,而千沐锦最大的把柄正被他捏在手里。

  古江晴没有多问,接着道:“五大武宗心归一处,一同谋划,总会有出路。”

  她亦知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利益永远都是诱人的,人心也最不好把控,朝玄茗之可以完全主宰凤凰天都,其他武宗却未必能够保持一心,只能徐徐图之。

  至于第一步……她道:“三千造化眷书简一事传开,民众对宗门世家多有不满,趁此良机,宗武行令时可制定一些约束世家宗门的新制度。”用于挑战传统的制度。

  朝玄茗之道:“古阁主果然非一般人物,你之心胸,令人敬服。”

  她竟能主动提出此事,却是朝玄茗之没有想到的。

  古江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什么宗门与传承我从来不在乎。”

  她道:“此事由我出面来说效果最好,铸器古氏愿卸权于天下、分出辖下城池,哪怕要古氏寒冶山再不铸造神兵我也没有问题。”族人的仇已经报了,承载了千年恩怨的名世家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削权之策由中州第一名世家的宗主来提,效果自然会非同凡响,那些舍不得名世家超然之地位的人反驳的底气会瞬间瓦解。

  二人如遇知己,不再藏着掖着,又讨论起其他的一些东西,关于未来他们都不能再明说,但目的的确是一样的,聊到最后已完全不见任何争锋,言语融洽宛若一对老友了。

  只是天罚毫不留情面,当他为阻挡未来的厄运筹谋计划的时候,身上的纹路便会越来越重。

  天机不可说,连心中的筹谋都不能过多的吐露。

  最后脸色忽变,实在压抑不住吐了血。

  “朝玄宗主!”

  朝玄茗之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让他缓一缓就好。

  古江晴皱着眉头,凝神思索,待他缓过来之后便道:“此等筹谋非一日所能成,朝玄宗主千万保重身体。”

  朝玄茗之道:“我既选择和缓的方法,便也是想保全自己了,我还挺自私的,古阁主不必担心。”

  古江晴却不放心,想了想,又道:“此届群英会后,朝玄宗主可去寻幽谷寻医仙前辈,她对你身上的症状或许会有办法。”

  “医仙?”律择观倒是也提到过。

  古江晴点头:“实不相瞒,当年古氏大劫后,我与江寒便是先逃亡到了寻幽谷,在谷中住过许多时日,略有了解,医仙之出尘,非世间凡医所能比,朝玄宗主可以一试。”

  朝玄茗之笑道:“那我便试试吧。”

  ……

  至此,朝玄茗之与古江晴达成联盟。

  虽然这样对瓦解中州大陆未来的危机来说会慢上许多,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他已决定对自己宽容,他不再独自承担一切。

  他还不想死。

  如此,也能明确的跟伏霜泽说:我想好了。

  我舍不得你。

  一番交谈过后,日已落西山。

  两人起身走出亭子,一同朝一个方向望去……对面靠岸的水边停着一叶木筏,千翎夜蹲在木筏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而伏霜泽立在距他三丈远的树旁,垂首似乎在发呆。

  这会儿像是一齐有了感应,蹲在木筏上的与站在树旁的一起看了过来。

  古江晴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亦有野心,不是没有想过至高之位,只是此身牵挂太多,对手如朝玄宗主你又太强,唯恐所行诸事给牵挂之人带来麻烦,而后权衡之下,发现那些念想与牵挂之人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况且,她并不想与朝玄茗之争锋,事实上,她这辈子都不想与他为敌。

  朝玄茗之笑了笑:“我就不一样了,对我来说轻易就能够得到的东西太没意思,况且立于高处太久了会很孤独的。”

  这话说的有点欠扁,好似世间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古江晴不在意他的欠扁,并且认为他说的没什么毛病,道:“难为朝玄宗主了。”

  朝玄茗之失笑:“开玩笑的。”

  千翎夜站起来挥了挥手,大喊了一声:“阿影!”

  古江晴神色便柔和了一些,眼中流转着一些宠溺之色,踏着水面飞掠了过去。

  朝玄茗之立在原地,目光直直的钉在伏霜泽身上。

  即便隔着一些距离,伏霜泽仍是感觉到了那目光的温柔。

  外人面前,他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和古江晴同时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他便准备去往朝玄茗之身边。

  “哎!”千翎夜却唤了他一声,并把某样带着腥味的东西扔了过来,“这两条给你们!”

  原来他蹲在木筏上不是在瞎玩,而是在捉鱼,伏霜泽都没注意。

  他接住嘴巴串在一起还在扑腾的两条鱼,怔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道谢。

  千翎夜对他一贯没有好脸色,这会儿脸上却不见厌烦,只别扭着道:“给朝玄茗之的,那家伙手艺好,你们吃吧。”

  转向古江晴时他就是满面笑意了:“剩下的全是咱们的!”

  古江晴看了看,有一箩筐,她道:“带回去吧,不过我手艺一般。”

  “不是还有我吗?我会!”

  他们两个抬着一箩筐鲜鱼走了。

  伏霜泽提着两条鱼飞到了对岸,落到了朝玄茗之面前。

  朝玄茗之道:“这湖里的鱼喝的都是胭脂水,能吃吗?”

  旁边可就是镜花水榭。

  伏霜泽又愣了:“我放回水里?”

  “算了,偶尔吃一两条没什么影响,”朝玄茗之上前接过鱼,揽着他的肩膀往亭子里走,“再说了,这是别人送的,多少是一份心意,对不对?”

  这正是伏霜泽所想,他“嗯”了一声。

  谢瑾过来收拾亭中的茶具,并送上来新做的点心,擎持则过来汇报事务。

  “方摩公子已出了城,属下调擎持卫护卫他回凤启,必不会有失。”

  朝玄茗之点了点头,对伏霜泽道:“上次多亏了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律氏弟子所出之毒,简直比他们的医术还要厉害。

  “押解阜兰延承的人后日上路,直接送他去无回之境,他想在离开前见主上一面。”

  朝玄茗之:“看明天本座的心情。”

  擎持又简单说了些其他的要事,最后道:“属下奉命派人带小公子游玩,小公子去了避轻台。”

  朝玄茗之挑眉:“只去了避轻台?”

  擎持道:“是的,小公子说‘来日必登避轻台’。”

  “有志气啊,”朝玄茗之笑了一下,跟伏霜泽道,“不如你也收一个徒弟,以后好跟我徒弟较量,咱俩看个趣儿?”

  伏霜泽道:“此事看缘分。”收徒是要十分慎重的。

  朝玄茗之:“说的也是,不过教徒弟还挺好玩的。”

  伏霜泽看着他,眼底藏着一些情绪,不大好表达。

  朝玄茗之却瞬间领悟了,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用担心,徒弟哪儿有你重要?你是我最爱的人。”

  伏霜泽:“……”

  他什么时候能像朝玄茗之一样甜言蜜语随口就来?

  下属们都已经见怪不怪,并且现在对伏霜泽跟对他们自己主子一样了。

  谢瑾来问过那两条鱼是要烤着吃的,便贴心的准备了工具送过来,擎持负责把工具架起来。

  朝玄茗之看着他们,突然起兴道:“今日本座心情好,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本座允给你们。”

  擎持把东西弄好,起身十分规矩道:“属下并无所求。”

  朝玄茗之:“不要那么拘谨嘛。”

  擎持:“若说有求,只求能够长久追随主上左右。”

  伏霜泽看了他一眼。

  擎持十分坦荡。

  “这个简单,”朝玄茗之也不强迫他非要有要求,转向谢瑾,“你呢?”

  谢瑾俯首:“奴婢有一请求。”

  朝玄茗之喜道:“哦?是什么?快说!”

  谢瑾咬了下嘴唇,表情看起来仍是冷淡的:“奴婢求主上给奴婢赐婚。”

  擎持飞快的看了她一眼。

  朝玄茗之更喜了:“大好事啊!你所求是跟谁的婚事?”

  谢瑾:“擎持。”

  擎持呆住了。

  朝玄茗之抚掌大笑:“实属佳缘,本座准了!”

  谢瑾谢恩后退下,擎持呆滞了一会儿,被朝玄茗之提醒着追了上去。

  湖边只剩下朝玄茗之与伏霜泽两个人。

  朝玄茗之道:“让他们凑一对,省得他们总看着咱俩馋的慌。”

  伏霜泽:“今日一切顺利吗?”其实从他的情绪就能够感觉出来了。

  朝玄茗之:“一切顺利,我都想好了。”

  伏霜泽浅浅的笑了一下,心里松了口气,却并不多问。

  朝玄茗之也不多说,看向架好的火堆:“你想吃焦一点的还是糯一点的?”

  伏霜泽:“都可。”

  朝玄茗之动手处理鱼:“那就两种都要吧。”

  “嗯。”伏霜泽跟过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