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20章 少时

  赵瑥还没来得及问,谢九尘便来到了陈三庚的身旁,将他扶起来,搀到一旁。

  陈三庚仍是呆呆的模样,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瑥立在旁边,看谢九尘关切地问:“陈兄弟,你没事吧?”

  陈三庚回过神来,惊觉身上燥热,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摇摇头:“没事。”陈三庚突然摊开双手,道:“我的东西呢?”

  谢九尘刚刚心急之下,只顾着人了,没看着他的东西。如今回头一看,地上一片干净,只有人的脚在移动,哪里还有东西?

  “抱歉,我刚刚将你扶过来,并未留意你的东西,恐怕已经不见了。”谢九尘问:“那是什么东西?很贵重吗?”

  陈三庚苦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个食盒,里面装了饭菜。是今日我去当杠夫的时候,主人家送的斋饭斋菜。”

  杠夫,便是小户人家办丧事的时候,需要请来的人。因为屋门狭小,所以不能抬棺而出,只能请杠夫背棺。

  谢九尘闻言一愣,心道:“今日本是团圆之夜,却有人欢笑,有人死去,有人悲痛。”

  陈三庚的衣服被烧得黑乎乎一团,又破又烂,估计也是不能穿了。他叹了一声:“衣服破了,饭没了,大好的中秋夜,居然如此凄凉。也罢,这节日……本就不是我这等人该过的。”

  谢九尘心生不忍,从怀中拿出一些碎银和几个铜板,他出门的时候没想过要买什么,也没带多少银两,如今一股脑地全放在陈三庚手中:“陈兄弟,你拿着这些钱,去买件新衣裳,吃顿好饭吧,”

  陈三庚猛地愕然:“此事全是无妄之灾,与公子毫无关系,我岂能收公子的银两?”

  谢九尘道:“都是平民百姓,自然能帮就帮。今日是你有困难,若来日变成了我有劫难,想必陈兄弟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人坚定地不收,一人更加坚定地要给,几番相推之后,陈三庚还是收下了那些银两,他眼中饱含热泪:“谢公子真是好人,两次相见,两次都解囊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

  谢九尘笑了笑,这才想起了被自己冷落的赵瑥,便道:“陈兄弟,你好好过节吧,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你了。”

  “好,谢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会铭记于心。谢公子慢走。”

  谢九尘起身,见赵瑥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笑道:“赵兄等得无聊吧,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赵瑥知道谢九尘与自己不一样,不想念叨他,但还是没忍住,问:“你是散财童子吗?”

  谢九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总是到处送钱。”

  “也没有‘总是’吧。”谢九尘哑然失笑,将自己与陈三庚初识的事情告诉了赵瑥。

  赵瑥道:“那就是了。”

  “是什么?”

  “是散财童子。”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1】”谢九尘道,“众生皆苦,世上的许多事情,我都无能为力,只能在有能力的时候,能帮则帮,如此罢了,还谈不上散财童子。”

  赵瑥问:“你帮过多少人?”他随口一问,并未想过要答案,他心想,是谢九尘帮过的人更多?还是他害过的人更多?

  谢九尘洒脱一笑:“多少年的事情,哪记得清呢?”

  赵瑥侧目盯了他一会,道:“挑些记得的说说?”

  谢九尘思索片刻:“在我十五岁那年,曾经帮过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个时候,谢九尘还在花溪城中。那个少年名叫卓灯,十岁时父母双亡,那之后无师自通,学会了偷窃的本领,以偷窃为生,如此过了好几年。

  卓灯的偷盗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有过失手的时候。有的时候,别人懒得跟他计较,将荷包拿回来之后,狠狠骂他几句便走了。有的时候,他被抓了个正着,险些被偷之人会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周围的人喊别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为止。还有的时候,他会被送进官府,打一顿板子,坐上几个月的大牢,然后再被放出来,继续干偷窃之事。

  卓灯遇见谢九尘的那一天,便是再一次被狱卒扔出来的时候。

  他穿着破旧衣裳,站在衙门外,心道:“大牢不要我了,我又没了家。”

  父母死去的那一天起,卓灯就没有了家。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大牢,一年大概进一次,一次可以待好几个月,慢慢地,他心里就把大牢当成了家。可这个家充满了暴力和邪恶,他很难过。

  卓灯正在伤春悲秋的时候,看见一名干净的少年郎,少年郎的腰间别着荷包。偷盗多年,卓灯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谁的荷包是空的,谁的荷包是实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就在衙门前,卓灯想,让自己再次进去吧。

  卓灯不甚高明地摸上了谢九尘的荷包,谢九尘有所察觉,低头一看,腰间已经空无一物。荷包到了卓灯的手中,谢九尘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卓灯面无表情,道:“我偷了你的荷包,被你发现了,你去报官吧。”

  但谢九尘没有把他带进衙门,反而从荷包中拿出一半的银两,送给了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他让卓灯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不要再偷了。

  听闻卓灯没有家了,谢九尘还邀请他回自己的家中住一段时间,他待卓灯如同兄弟,他给了卓灯一个安稳的家。

  但卓灯没有在谢府住很久,一个月后,他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上面写着“感谢,必报”,然后便不知所踪了。谢九尘在花溪城中找了几日,都打探不到卓灯的任何消息。

  也罢。

  时隔多年,谢九尘已经不记得卓灯的模样了,也快要忘记这个人了。但上个月,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卓灯写来的,里头还附了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卓灯的字已经写得很好看了,他说,自己现在在京城,在武馆里教别人武功,娶了妻有了孩子,生活过得幸福安定,感谢谢九尘当年的善心,不然自己恐怕还是那个把大牢当成家的人。

  赵瑥听完,缄默许久。谢九尘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没有出声。他们的身边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而寂静却在二人之间蔓延,赵瑥抬起头,高升的圆月洒下珍珠般的光芒,落进了他的眼里。

  谢九尘这才道:“十五的月亮真好看。”

  赵瑥垂下眼帘,目光钉在人的身上:“是啊,真好看。”

  谢九尘望向远处;“河边有许多花灯,赵兄想去放花灯吗?”

  赵瑥道:“也好,先去买花灯吧。”

  二人向前走去,来到了花灯集市。谢九尘想起来,他爽了尧时云的约,但又跟赵瑥出来。若是等会碰见尧时云了,得好好解释一番。不过,尧时云好像不太喜欢赵瑥……谢九尘头有些疼,想着还是最好不要直接碰上尧时云吧。

  谢九尘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拖着病体撑到现在,已是很不容易。他让自己再忍忍,等放完花灯,便可以回家歇息了。

  到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前,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们,随便看随便摸。赵瑥和谢九尘看上了同一盏花灯,齐齐伸手去摸的时候,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谢九尘睁眼,想要将手退回去,赵瑥却抓住了他的手腕,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谢九尘道:“……许是有些热。”

  赵瑥放下他的手,手背碰上了他的额头,眉峰拧得更紧:“你发烧了,怎么不早说?”

  谢九尘病了,脑子都转得慢了些:“原来我真的发烧了。”

  “……”赵瑥抓住他的手,“走吧。”

  “走去哪?还没有放花灯。”

  “不放了,送你回家,找个大夫来看看。”

  谢九尘觉得自己还撑得住,道:“没事……”

  赵瑥的手如铁,牢牢箍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朱雀街的方向带。谢九尘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赵瑥走了。

  赵瑥将谢九尘送回谢府,跟谢家的下人说他生病了,让他们去找大夫煎药。他还没有进过谢府,此刻也不便进去,只站在门口,看谢九尘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他慢慢地踱回了赵府,黎笛迎上来,道:“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瑥没有理会黎笛,他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心里牵挂谢九尘的病。谢九尘真是个傻子,明明已经有了生病的迹象,还要答应自己的邀约,明明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要强撑着陪自己。赵瑥心里骂谢九尘傻,嘴上却浮出了一点温柔的弧度。

  他听着隔壁进进出出,喧闹了一会,便慢慢地静下来了。

  料想谢九尘并无大碍,赵瑥便洗漱上床,可他辗转反侧,并无半点睡意,干脆坐起身来,找了一本诗集翻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赵瑥才浅浅睡了一会,短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少年的赵瑥,和少年的谢九尘。

  赵瑥被人踩进了尘泥里,比蝼蚁还卑贱,而谢九尘伸出手来,将他从腌臜处拉了上去。

  少年谢九尘抓住赵瑥的那个夜晚,朗月如钩,天上布满了铁铮铮的星,一条璀璨银河洒落,夺目四射,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天光。

  赵瑥猛然睁开眼睛。

  如果他有卓灯那样的好运气,那该有都好?

  如果他能早些遇见谢九尘……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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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陶渊明《自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