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39章 冬至

  冬至的夜晚是白色的,簌簌的雪盖住了花溪城,将人们的屋檐染得一片雪白。月亮不知道躲去了哪儿,光秃秃的树聚在一起,落下了墨团似的影子。

  赵瑥与谢九尘来到了别有天。别有天确实别有一番天地,它不是建在地上的,而是建在地下。赵瑥与谢九尘拾阶而下,被小厮带到了一个假山后面的包厢。

  假山是装饰,也有屏风的作用,隔开了其他客人,给他们留出了单独的地方。

  山的旁边攀着郁郁的藤蔓,再往前,还有几根玲珑翠竹,傲然挺立,辟出了一个清幽之处。

  谢九尘坐下来,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1】。别有天,果然名不虚传。”

  赵瑥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别有天吗?”

  “略有耳闻。”谢九尘道,“别有天的老板原是官场中人,但因为不满官场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以毅然辞官,来到花溪城中,开了一家地下客栈。他心中有鸿浩之志,但却无施展的天地,很是苦闷,因此他把这家店称作别有天。意思是,既然天地容不下他的志向,他便开辟一片新的天地,然后在这片新天地中,当天地的主人。”

  赵瑥笑道:“是这么个意思,但并不只有这个意思。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明烛想听听吗?”

  “赵兄请说。”

  “他在官场当中,并不只遭遇了尔虞我诈,还见到了很多能人异士,知道了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厉害。他学会了谦卑,因此他将此地取名为别有天,时刻告诫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不能妄自尊大。”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九尘受教了,“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是片面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一,便已经比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要厉害了。”

  正说话间,小厮捧上了一个铜制的火锅,锅中加了水,还有一些底料,放在炉膛火口中,慢慢加热。来的时候,谢九尘什么也没管,因为赵瑥说菜也定好了。他看着小厮忙碌地来回,将各种各样的菜肴放进锅槽之中,填满锅槽。

  能来别有天吃饭的人,都是富贵之人,许多人当然是不会自己动手的。小厮把木炭放在炉子上点燃,站在一旁扇风。火苗烧得噼噼啪啪,在冷风中摇曳着,慢慢地,水冒起了咕噜咕噜的小泡,锅子中的菜肴也开始微微浮动。

  赵瑥对小厮道:“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知道,有很少一部分人,不喜欢别人伺候,喜欢自己动手。他很识相,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便退下了。

  赵瑥拿起了长筷,布置下菜。谢九尘看着他,道:“赵兄似乎很熟练?”

  “来过几次,也就会了。”

  谢九尘看了一会,道:“不如我来吧?”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有些不好意思。

  赵瑥却问:“你会吗?”

  谢九尘不会:“我可以学。”

  赵瑥道:“你看着吧。”

  既然赵瑥都这么说,谢九尘也不坚持了。他笨手笨脚的,万一把好端端的火锅宴,变成了事故现场,也不怎么好看。赵瑥涮菜很有一手,时间掌控得也很好,根本不需要谢九尘担心,他也清楚谢九尘的口味,手上的东西一筷筷往谢九尘的碗里送。

  谢九尘道:“赵兄,你也吃,不必管我。”

  赵瑥应了一声,才给自己夹了几筷子。他突然道:“要喝些酒吗?”

  谢九尘道:“我都可以。”

  “你酒量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差。”

  赵瑥便唤了人,要了一壶绿蚁。谢九尘问:“为何是绿蚁?”赵瑥道:“我酒量不好,喝点浅的。”

  赵瑥酒量不好?这又是谢九尘才知道的事情,他之前以为,商人的酒量都是很好的,因为总是要在酒桌上面谈生意,酒量不好,如何成事?

  如今看来,刻板印象不可取,赵瑥的酒量不好,可他却做成了很多的生意。所以,生意的大小主要取决于能力的大小,而不是酒量的高低。

  赵瑥见他若有所思,问:“你在想什么?”

  谢九尘将心中所想道出,道:“我越了解赵兄,便越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赵瑥微微一笑:“这倒是抬举我了。”

  谢九尘不置可否,低头吃饭。吃火锅的时候,他喜欢吃清淡一些的菜,因此没动酱料,将酱料推到了赵瑥的那边。

  两人谈天说地,渐渐地,话题又落到了赵瑥的身上。谢九尘道:“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都很想问赵兄,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怕……触动到赵兄的伤心事。”

  赵瑥笑了一声,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好说话。他道:“我活到现在,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能让我伤心了,你想问,但问无妨。我若不想说,自然不会说。”

  谢九尘迟疑须臾:“我与你认识也有段时日了,从未听你提起过爹娘。”

  赵瑥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将牛肉放进了谢九尘的碗中,道:“你没有问过,我就没有提起了。既然你问了,也不是不能说……”

  他的心情颇为复杂,若谢九尘不问此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说的。可谢九尘问了,他想给谢九尘留个好印象,不想遮遮掩掩。

  赵瑥道:“我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娘独自养了我一段时间,没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将我卖给了……别人。后来我逃了,回了我娘身边,可她很惊慌,她让我走。我便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样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没有什么波澜的。谢九尘也没有,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心情,赵瑥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他那个时候还这么小,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成为了现在的赵瑥?谢九尘不敢想象,他也不敢再问了。

  他不问了,赵瑥倒也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说太多,那些年的往事于他而言,像是被掴打后的疼痛,里头藏着无数串血珠子,时隔多年,已经不疼了,可只要轻轻一挤,那些血珠还是会从心里冒出来。不会疼,但是会流血,就是那样的感觉。

  绿蚁上来了,谢九尘先给赵瑥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赵瑥说自己酒量不好,却饮酒如饮水,他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谢九尘看他一眼,忍不住道:“赵兄慢些喝。”

  “怎么?你怕我喝光你的酒?”

  赵瑥一手撑着下颌,灯笼的红光跳动,笼了一层半明不暗的光下来,勾亮了他的轮廓,却让他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醒是醉。赵瑥微微扬起头,可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他眼帘半垂,就着这说暗不暗的光线,盯着谢九尘。

  谢九尘被那目光中的热度烫到了,他不敢与赵瑥对视,便别开了脸,道:“这不是我一人的酒,赵兄想喝多少,都行。”

  “你不怕我喝醉?”

  “醉又何妨?醒又何妨?”

  “我不知道。”赵瑥也挪开了目光,兴许他是真的醉了,“我不知道。”

  谢九尘道:“醉也无妨。我醒着,守着赵兄便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赵瑥道:“那我便放心喝了。”

  谢九尘心想,你刚刚喝得也很放心。但他没有说,他想着,今日是冬至,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可赵瑥却只能找到他相伴。谢九尘白日陪谢孺年,晚上陪赵瑥,完全便是两种心境。

  一壶绿蚁酒,大半都进了赵瑥的腹中。

  许久没喝酒了,赵瑥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他喝醉了,站起来走两步,歪歪斜斜。

  谢九尘无奈,连忙过去扶着赵瑥,道:“你喝醉了。”

  赵瑥道:“哦,我喝醉了。”

  谢九尘:“……我带你回家。”

  “回家?”赵瑥有些疑惑,“我的家在哪儿?”

  “在朱雀街。”

  赵瑥摇头:“那不是我的家。”

  谢九尘耐心地问:“你的家在哪儿?”

  赵瑥又说不出一个答案了,他哪里知道呢?他若是知道,也许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谢九尘突然执拗:“你的家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赵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比天还要远。”

  那确实很远。谢九尘想接着问,可赵瑥又不说话了。他比谢九尘高一些,整个人栽倒谢九尘的身上,让谢九尘有些压力。

  谢九尘不能纠结家的话题了,他道:“我带你回房。”

  赵瑥道:“好。”

  别有天离谢府赵府都不近,赵瑥现在这个样子,谢九尘怎么带他回去?他低叹一声,唤来小厮,要了一间房。今夜,得在别有天住下了。

  赵瑥只订了位置,没订房间。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没有空缺的房间,可刚好有两位客人不来了,便空出了一间房。谢九尘觉得,这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

  他扶着赵瑥,跌跌撞撞,来到了房间。谢九尘让赵瑥坐好,然后命人打来一盆热水,让赵瑥漱口,又帮他擦了擦脸。赵瑥喝醉了,其实是很乖的一个人,谢九尘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可他的反应变慢了,有的时候,他也反应不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谢九尘让他上床睡觉,赵瑥就听不明白了。谢九尘无奈,只好再次将人扶起来,带到床边,让他躺下去。

  赵瑥还没脱鞋,便要往被窝里面钻。谢九尘连忙拉住他:“等等!”赵瑥便停了下来,神色疑惑地盯着谢九尘,谢九尘被他这样盯着,短暂地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就这样对视了片刻,谢九尘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赵瑥喝醉了,自己理应照顾他。

  谢九尘蹲下身来,帮赵瑥把靴子脱掉,他注意到赵瑥的靴子上没有灰尘和污迹,他想,赵瑥一定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

  两只靴子都脱掉后,谢九尘拍了拍赵瑥的肩膀:“可以躺下了。”

  赵瑥躺下来,自己拉好了被子,他似乎不认得谢九尘了,看谢九尘的眼神中总有迷茫。

  谢九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想等赵瑥睡着之后,去附近找一家客栈休息。因为别有天只剩这一间房了,谢九尘又不敢与赵瑥睡一张床,他怕赵瑥会介意。所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另寻一处睡觉。

  可赵瑥一直睁着眼睛,此刻的他又不像是喝醉的模样了。谢九尘便问他:“你不困吗?”

  赵瑥没有回答他,而是另起了话题:“谢九尘,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赵瑥道:“很久了,我不信任任何人,已经很久了。”

  谢九尘眨了眨眼:“有多久了?”

  赵瑥道:“我记不得了,总之很久了,你信我。”

  “好,我信你。”

  赵瑥轻笑了声:“好。”他困了,眼皮在上下打架,谢九尘察觉到了,道:“赵兄,睡吧。”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左手腕上的力道变紧了,他这才发现,赵瑥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赵瑥闭上了眼睛,谢九尘望着那只青筋凸起的手,心想,就让他抓一会吧,等他睡着了,便会松开了。赵瑥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谢九尘被他抓着,无事可做,目光便落在了赵瑥的脸上。赵瑥闭着眼睛的时候,似乎把凌厉和刻薄都关起来了,没了往常那股冷漠劲,整个人都柔软了些。

  谢九尘用眼睛临摹着他的轮廓,想的却是,如果可以短暂地回到十几年前,他想给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一个拥抱。一个简单的拥抱。

  可他回不去,赵瑥也回不去了。

  谢九尘想,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因为现状,人想回到某一个时刻,改变曾经的轨迹,但是无能为力。只能沿着已经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能怪谁?谢九尘不知道,怪天怪地怪命运,可责怪又有什么意义?他以前觉得,人生苦,最苦于不知足。可有的人什么都没得到,怎么能怪他不知足?

  谢九尘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赵瑥彻底睡着了。他用右手给赵瑥掖好了被角,左手轻轻一动,想不动声色地抽出来。

  但赵瑥抓得太紧了,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抓到了,在睡梦中也不愿意放手。

  谢九尘继续尝试,失败了数次之后,他放弃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在不弄醒赵瑥的前提下,让自己获得自由。他也不想弄醒赵瑥,赵瑥累了,让他睡一个好觉吧。

  谢九尘就是这么一个为人着想的人,他又盯着赵瑥发了一会呆,随后脑袋一倒,挨在床沿边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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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