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49章 大辟

  万家欢笑之时,郭星也过了一个好年。仕途顺畅,娘亲健在,美婢在旁,儿媳又有了身孕,这回也许可以给自己添个孙子,郭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哦,要说有,便只能是花千树的事情了。不过那也没关系,郭星势在必得,他想,下一年,花千树必然会在郭府之中,跟他一起过年。

  他想得可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他在人世中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正月十一,花溪城中来了一位钦差大人。此人名叫仲孙德,是谢孺年的旧友,在朝中为官已有多年,深得皇帝的信任。

  此次他远道而来,身负彻查郭星的重任。这桩事情原本落不到他的头上,皇帝想找个年轻官员去练练手,但仲孙德想念老友,想着来花溪城中,可顺道与老友相聚畅谈,故毛遂自荐。皇帝摆摆手,也就放他来了。

  仲孙德做了万全准备而来,力图以最快的速度将郭星绳之以法,但他没有想到,这趟任务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松。

  原因无他,郭星实在是罪孽深重。

  花溪城中的百姓听闻钦差大人到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暂罢郭星的官位之时,都犹如浸泡了多年雨水的老树乍逢阳光,纷纷恨不得将仲孙德围起来,拉着他听一听自己的苦怨。

  而仲孙德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鬓发斑白,面貌清癯,整个人糅合了平易近人和仙风道骨的气质。百姓们一看,都觉得这位钦差大人很好说话,敬畏感减少了,亲切感就上去了,原本不敢说话的,看见仲孙德这个模样,也敢直言冤屈了。

  因此,仲孙德还没来得及找谢孺年叙旧,脑子便已经嗡嗡嗡地塞满了百姓们的抱怨。

  有些是小事。

  比如郭星是酒楼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给钱。酒楼老板想起来,还是气得面红耳赤:“郭星吃完饭,还没给钱就要走的时候,我拿着算盘过去,噼里啪啦的样子,是个人都知道要给钱是吧?可那个郭星,他仗着自己是知府,问我你想做什么?他用阴险的目光看着我,我哪里还敢叫他给钱?从那以后,郭星在我们酒楼吃饭,一次也没有给过银两。我真是看见他就怕,看见他就怕……”

  比如郭星去买豆腐的时候,总是会摸一把豆腐娘子的手。豆腐娘子掩着脸面:“我、我可是有夫之妇啊,他总是摸我,我敢怒不敢言,只能忍着。可有一次,被我丈夫看到了,他很生气,但他也不敢找郭星算账,只会骂我,骂我为什么不醒目一点,避开郭星。可我要卖豆腐啊,难道我一看见郭星,就舍下豆腐摊子而去吗?我又怕再被我丈夫骂,因此下次郭星再来的时候,我就委婉地提醒他,我已经有丈夫了,意思就是,让他不要动手动脚的。可那郭星嘿嘿一笑,说碰我是我的福气,说放心,他看不上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再比如郭星总是拿下属出气。吴捕快掀起自己的衣袖,上头有一道乌黑伤痕,他道:“大人,你看,这是郭星最近一次对我动的手。为什么呢?因为有一桩案迟迟未破,凶手作案手法高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至今依旧逍遥法外。郭星没有破案的头绪,所以就拿我出气,我真的想不明白,他打我就能找到凶手了吗?找不到,他为什么要打我。而且还不止这一次两次,我真想不干这份活了,可是我又不会做别的,只能忍辱负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在郭星脸上看见阴沉的神情……”

  这些纵然是小事,可堆叠在一起,也足以能看出郭星的为人。仲孙德摇了摇头,心想,郭星这样的人,是怎么通过重重考核,当上四品官员的?

  他是一个心系天下苍生的官员,听到郭星如此作为,自然感到痛心疾首。可这还没完,若说前面的都是小错,那么郭星所犯的大错并不比小错少。

  仲孙德听到的第一桩事,是郭星故意放过凶手。

  事情并不复杂,只因一个“贪”字。

  花溪城中有一人家窦家,是富贵人家。窦小公子脾气暴躁,顽劣成性,一次出门的时候与人相撞,那人姓朱,是个穷苦男人,姓朱的连连道歉,句句赔罪。可那窦小公子咽不下这口气,觉得姓朱的浑身脏兮兮,十分晦气,便与他当街打了起来。

  说是打了起来,其实主要是窦小公子一人在打,姓朱的哪里敢动他?他得罪不起这个窦小公子,也赔不起医药费,只能抱住自己的头,希望窦小公子打他几下,便将气消掉吧。

  而窦小公子并非文弱之人,他自由学武,力气自然不小,他见姓朱的不反抗,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打到拳头都累了,姓朱的好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窦小公子将他一脚踢开,便扬长而去。

  直到被带上衙门之后,窦小公子才知道,那姓朱的被自己打死了。

  他不觉得愧疚,也不感到后悔,但他害怕,他不想为那人的死付出代价。他不想死,也不想坐牢,于是在公堂上嚎啕大哭,一时说自己是无心之失,一时又说凶手另有其人,他不过是打了姓朱的两拳,怎么可能把他打死?

  窦小公子之所以长成这个无法无天的模样,跟家人的溺爱也有关系。他爹老来得子,哪能让儿子杀人偿命?听说此事之后,立刻准备了半副身家,通通送到了郭星的府上。

  郭星收到银两之后,窦小公子就从“故意杀人”,变成了“无心之失”,只按伤人罪草草处理,在牢中关了几日之后,就被放出去了,甚至连一点皮肉之苦都没受。出来之后,窦小公子依旧意气风发,依旧胡作非为,丝毫不把打死了人的事放在心上。

  而前来告状的,便是朱娘子。

  她跪下来,对仲孙德道:“我丈夫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他勤恳善良,从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按理说天有眼睛,可他死得那样惨,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大人,我不但要告郭星,还要告那姓窦的!卷宗应该都在衙门当中,这件事,花溪城中许多百姓也都知道。大人先看再问,便知我绝无一句是谎言。”

  “朱娘子快快起来。”仲孙德眉目冷凛,“此事本官已经知晓,定会给你和你的丈夫一个交代。”

  朱娘子站起来,她与丈夫感情甚笃,性子刚烈,当初恨不得跟丈夫一道去了,可又觉得那会死不瞑目,因此苦忍着活下来,便是为了看窦小公子偿命。

  朱娘子道:“我只盼大人,不会是第二个郭星。”

  仲孙德道:“我若成了第二个郭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大人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仲孙德命人将朱娘子送了出去,然后唤人找来这桩案的卷宗,话刚说完,另一个苦主又到了。

  上一桩事,是收受贿赂,故意放过凶手。而这一桩事,与其相似但有所不同,同样是收受贿赂,郭星不仅放过了凶手,还倒打一把,让受害之人再蒙冤屈。

  同样是花溪城中的大户人家,贺兰家底蕴丰厚,家中婢仆众多。而这回来告状的人,正是曾经在贺兰家当婢女的施霓云的母亲。

  施氏泣涕涟涟,将女儿的悲惨遭遇一一道出。

  施霓云能进贺兰家当婢女,原本是让全家都高兴的一件事。因为贺兰家的工钱不低,活却不多,轻松又能赚钱,谁不喜欢呢?

  但施霓云很不幸地,被贺兰家的大公子看上了,大公子想要纳她为妾,可施霓云早就有心上人了,她与心上人早已私定终身,自然不愿意当贺兰公子的妾室。



  她拒绝了贺兰公子,原以为此事就告一段落了。她也想过,要不要为了避免尴尬,另找工作,可又不愿意舍弃贺兰家的丰厚工钱,便留了下来,想着,贺兰公子这样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定然不会纠缠自己。

  可她错了,若施霓云答应了贺兰,也许贺兰反而不愿意纳她为妾。可她拒绝了自己,贺兰便心痒痒的,想着一定要得到施霓云。

  但施霓云不愿意,贺兰便只能霸王硬上弓了。施霓云拼命挣扎,贺兰便一手捂住她的口鼻,接着动作。施霓云透不过气,活生生地憋死了,贺兰心满意足之后,才发现自己害死了人。他立即想办法,先命人暗中给郭星送了一笔不小的银两,然后伪造现场,将“霸王硬上弓”变成了“婢女故意爬上了公子的床”。

  他在公堂上坦坦荡荡,说施霓云给自己下了药,而自己毫无所觉,春宵过后清醒过来,才发现施霓云……

  施霓云醒来,强迫贺兰纳自己为妾。可贺兰说,自己对妻子一往情深,定然是不会纳妾的。贺兰还说,自己虽然很愤怒,但他毕竟是男子,占了便宜,顶多再给你一笔钱,此事便彻底了结。

  可施霓云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碎了之后,无法接受,于是上吊自尽。

  贺兰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偏偏说得一身凛然,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郭星受了贺兰的银两,自然替贺兰办事,也不管施霓云是憋死的还是吊死的,说此事与贺兰公子无关,施霓云是自作孽不可活,没人需要承担责任,这桩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而施霓云死后,被贺兰家的人称作“□□”,很多人在施家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不会教女儿。

  施氏道:“我女儿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可苍天无眼,竟让凶手好端端地活着,我身为母亲,恨极不甘心极,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又怎么对付他们这些人?大人,你来了,要为我们做主啊……”

  仲孙德面色肃然,对施氏做了保证,一定会还施霓云一个公道,和一份清白。

  如此几日过后,郭星的罪状一张纸都列不完了。仲孙德将郭星提上了公堂,郭星一开始还试图狡辩,狡辩不成,又想着贿赂仲孙德,可仲孙德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不仅不收他一个铜板,反而要给他再添一条贿赂之罪,郭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这回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自己了。

  从前在这公堂之上,郭星向来都是坐着的,他高高在上,享受着权力所带来的至高无上的快感。

  可这回,他跪在公堂之上,腰背佝偻,再也没了以往盛气凌人的模样。他认罪,他只能认罪,按上手印后,他哭着哀求仲孙德:“仲孙大人,你我同朝为官……都知道朝廷命官没有那么好当,我不过是做了几件错事,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请你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求一个从轻发落,我来世做牛做马,定然报答仲孙大人的恩情……”

  仲孙德置若罔闻,罪状呈上来,他看到上头鲜红的手印,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摆摆手,让人将郭星带回牢房之中,等候发落。

  当日,一匹快马从花溪城离开,八百里加急,直奔京城而去。

  五日过后,圣上下了旨意,花溪城民怨积重,不必把郭星押送回京城了,就在闹市当中,斩立决吧。

  让百姓看个痛快,也给其他地方官员一个杀鸡儆猴的警醒,谁若敢把自己当成“一方皇帝”,都会落得跟郭星一个下场。

  至于斩立决的日期,便由钦差仲孙德自行决定。

  仲孙德捋着胡子,在黄历上挑了一个日子,然后命人贴出告示,通知花溪城中的百姓,二月四日,便是郭星的死期。

  不少人家都买好了烟花爆竹,只等郭星一死,全城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