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赵氏药铺”这四个字,谢九尘迟缓地眨了下眼睛,过了一会,才问:“是赵瑥开的赵氏药铺吗?”
韩稚然点头。
谢九尘喉头滚动:“韩大夫可还记得,这批药材是什么时候买的?”
韩稚然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大半个月前。”
大半个月前,那是在赵瑥答应了他,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生意之后的事情。谢九尘握紧拳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韩大夫。”
韩稚然见他神色不豫,问:“谢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九尘勉强一笑,“我爹喝了那碗药,不会有事吧?”
韩稚然道:“只喝了一碗,而且都吐出来了,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些药材都不能要了,我等会就去别的药铺买新的,再给令尊煎药吧。”
“有劳韩大夫了。”
韩稚然想着,今天早上他还看到赵瑥来了谢府,与谢九尘在谈话,转眼之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任谁的心里也不好受。韩稚然对赵瑥倒是不怎么反感,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谢先生,此事也不一定是赵瑥命人做的,说不定是他手下的伙计不想受到责罚,才会将受潮的药晒干继续出售,而赵瑥什么也不知道。”
谢九尘冷静下来:“韩先生说得有理,此事我会亲自问个清楚。”
韩稚然道:“好,那我去买药了。”
谢九尘回到房中坐着,心绪更加杂乱,赵瑥离开了花溪城,没个几日的时间,是不会回来的,谢九尘没那么快能得到答案。
他多想追上赵瑥,听赵瑥斩钉截铁地说一句,此事他绝不知情。只要赵瑥这样说,谢九尘就会相信他,知道赵瑥没有背弃承诺,他就能彻底放下心来。
可万一……万一此事真的是赵瑥命人做的,他要怎么做?
谢孺年还病着,谢九尘想不出那么多的东西,他将纷乱的念头都压下来,决定一切等赵瑥回来之后,再说个清楚明白。
晚上的时候,谢孺年喝了一大碗粥,又喝了一大碗药,陪谢九尘说了会话之后,又睡下了。
谢九尘没让厨房做别的东西,只将锅里剩下的粥喝完了,然后才想起来还有韩稚然在。他找到韩稚然,问:“韩大夫,你想吃什么?”
韩稚然道:“先生不必费心,今天出去买药材的时候,我顺便打包了些来福客栈的菜,还没吃完呢。”
“好。”
“我吃饱之后就睡觉,然后晚点去守着令尊,到时候先生去休息一会吧。”
“我不用休息。”
“当然要休息,不然到时候令尊还没好起来,你又倒下了,那就不好了。”
谢九尘心里挂念着谢孺年和赵瑥的事,哪里睡得着,但韩稚然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也倒下了,谢孺年知道此事,恐怕心中更添烦忧,更难好起来。
所以,半夜韩稚然来替谢九尘的时候,谢九尘还是回房睡了半夜。他睡得断断续续,时而梦到谢孺年好几日高烧不退,惊醒过来之后发现只是梦,重新睡下后又梦见赵瑥,赵瑥跟药铺的伙计说药材晒干之后继续出售,他在梦里大喊赵瑥,让他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喊,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药材一点点地卖出去,不知道将会落进谁家的病人口中。
天色未明的时候,谢九尘起身后就去了谢孺年的房中,韩稚然道:“令尊的烧退了些,今日继续服药捂汗,等烧彻底退了,过两天就没事了。”
谢九尘摸了摸谢孺年的额头,果然,触手的温度不再烫人。他心下宽慰:“有劳韩大夫了。”
韩稚然打量谢九尘的神色,心中却惊疑,谢九尘去睡了一觉,脸色怎么比不睡觉的时候还要吓人,真是奇了怪了。
谢九尘道:“可否劳烦韩大夫再守一会?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当然可以。”
谢九尘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谢府,直奔赵府而去。
黎笛刚刚睡醒,正在院子中洗漱,便见谢九尘过来,他揉了揉眼睛:“谢公子来了,我家公子出门了,还没回来。”
谢九尘道:“我知道,我不是来找赵瑥的,我来找你。”
“找我?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谢九尘道:“你可知道,赵氏药铺在出售受潮之后晒干的药材?”
黎笛心中一咯噔:“谁说的?”
“我爹生病了,大夫用的药材,正是大半月前在赵氏药铺买的。”谢九尘道,“黎笛,我前来不为质问你,也不欲从你口中得知真相。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有此事,请你立刻让人将那些药材都撤下来,不要再卖给别人了,如果没有此事,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不必管我。我话说完了,先走了。”
谢九尘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独留黎笛站在院中,一时犯难。
谢九尘回到谢府,让韩稚然回房休息,自己来照看谢孺年。他时不时探着谢孺年的额头,再给他换上新的湿毛巾,他守着谢孺年,比睡觉的时候安心多了。梦里的景象光怪陆离,但却大同小异,几乎都是噩梦。
咕咕。
肚子叫了两声,谢九尘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用早膳。他命人拿了碟点心进来,就在谢孺年的房中吃了。其实他不怎么感到饿,但他必须吃东西,这样才能有力气,有力气照顾别人,有力气……质问别人。
中午的时候,谢孺年醒了一趟,他先吃了半碗米饭,然后再喝药,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脸色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谢孺年躺回床上,道:“一直躺着,躺得我腰酸背痛。”
谢九尘道:“那爹赶快好起来,好起来之后就可以不用躺着了。”
“快了。”谢孺年笑了笑,“爹感觉舒服多了。”
谢九尘道:“那就好。”
“九尘,你有心事吗?”
谢九尘哪能在这个时候跟谢孺年说赵瑥的事情?他只能道:“我的心事就是爹的病,等爹好起来,就没事了。”
谢孺年叹了一声:“可别等爹好起来了,你又病倒了。”
“不会的。”谢九尘垂眸道,“不会的。”
“最好如此。”
谢孺年今天精神好,又与谢九尘多说了一会话,才慢慢睡去了。
又过一日,谢孺年的烧退了,头也不痛了,韩稚然对谢九尘笑道:“令尊的病快好了。”
谢九尘也高兴:“真是辛苦大夫了。”
“谢先生也辛苦了。”韩稚然心想,他终究是一个外人,对谢孺年没有太多的感情,担心是有限的,而谢九尘这几日下来,真是憔悴了许多。
谢九尘笑了笑,没说什么了。
再过了两日,谢孺年已经能在房内行走自如了,其实也能走出院子,但韩稚然说他不能吹风,所以谢孺年只能在房内活动。
韩稚然功成身退,留下药方和药材之后,便离开了谢府。
谢九尘怕谢孺年觉得闷,便陪他在房中下棋,道:“爹昏睡的时候,有几位叔叔都来看过你,说等你好了之后,要与你去泛舟湖上。”
谢孺年一听,眼睛顿亮:“哪几位叔叔?再过几日就可以去了。”
“不可以。韩大夫说了,这半个月最好都不要吹风。爹再忍半个月,就可以出门了。”
谢孺年不情不愿道:“好吧,好吧。”
谢九尘笑了声:“这段时间,爹就委屈一下,只有我能陪你解闷了。”
“你还要去书院上课,哪能时时陪着爹?”
“无妨,我请了半个月的假。”
谢孺年心想,不能与友人出行,但能跟儿子多聚,倒也是桩好事。他又道:“对了,怎么不见小赵,他出去做生意了?”
谢九尘笑容渐淡,“嗯”了一声:“前几日出去做生意了,应该快回来了。”
谢孺年点了点头:“等他回来,看见你这幅模样,估计得有一阵唠叨。”
“我什么模样?”谢九尘不想提赵瑥,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什么模样?”谢孺年吃掉了谢九尘的将,“不知道的人看我们父子俩,会以为你才是大病初愈的那个。”
谢九尘道:“我输了。”
“你是不是看我病好了,故意让着我?”
“没有。”
“这么快就输了,不是你平日的水平啊。”
谢九尘用玩笑结束了这个问题:“爹忘了?因为我‘大病初愈’啊。”
两日后,赵瑥回来了,他回花溪城之后,连赵府都没回,就先去了谢府。他出去的这段时间,与黎笛保持了信件来往,他知道谢孺年的病好了,也知道谢九尘憔悴了许多,但黎笛在信中没有提药材之事,生怕会扰乱赵瑥的思绪,进而影响到生意。黎笛想着,等赵瑥回来之后,他先将此事告诉赵瑥,让他想想应该怎么说,怎么办,再去找谢九尘。
可黎笛没有想到,赵瑥一回到花溪城,就直奔谢府了,他连拉住赵瑥的机会都没有。
赵瑥去到谢府的时候,谢九尘正在弹琴,琴声潺潺,琴音袅袅,谢孺年和棉花都是他的听众。赵瑥走近去的时候,谢九尘正好弹到急促的部分,他的手指快速拨动,接着一指按在琴弦上,相邻的二指一起一落,发出哀鸣的颤音,像是火星子在向外迸发,又像暗夜里漂浮的沉香。
赵瑥顿住了脚步,这首曲子太急躁,太悲切,他不喜欢。
可谢九尘弹得很入神,等他弹完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了赵瑥。赵瑥对他笑了笑,先跟谢孺年问了好,谢孺年道:“我都好,病也好了。小赵的生意做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赵瑥道:“本来可以早两日回来的,但是中间出了些差错,耽搁了点时间。不过,一切还算顺利。”
“挺好。”谢孺年觉得,他的病好了,赵瑥的生意也好,都很好。
赵瑥将目光落在谢九尘的身上,问:“明烛弹的是什么曲子?”
谢九尘道:“不是什么曲子,我随手弹的。”
谢孺年笑道:“我让他弹点欢快的,他弹是弹了,但不知为何,我听着听着,倒听出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1】的感觉。小赵,你说呢?”
“我听着也是这个感觉,明烛在想什么?”赵瑥站的位置比谢孺年后一些,不怕谢孺年看见自己,目光肆意地盯着谢九尘。
可谢九尘只是垂眸:“随手弹的,没想什么。”
赵瑥察觉到谢九尘不对劲,他心沉了沉,仍笑道:“这次出门,我带了些好东西回来,明烛要不要去我府上看看?”
谢孺年立即道:“小赵偏心啊,怎么不请我也去看看?”
赵瑥道:“伯父若有兴趣,当然可以来。”
谢孺年摆摆手:“不了,生了场病之后,多走几步路都嫌累。你们去吧,不过别看太久,晚上都来吃饭。”
赵瑥说了声好,谢九尘站起身来,拍了拍棉花的头,就跟着赵瑥出去了。
走出了谢孺年的视线之后,赵瑥侧目看他:“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谢九尘答非所问:“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赵瑥收敛笑容:“什么事?”
“去你府上再说吧。”
“好。”
两人没再说话,谢九尘也没走在赵瑥的身边,两人一前一后往赵府而去。去到赵府的时候,黎笛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道:“公子,你……”他看见谢九尘的身影,闭上了嘴。
赵瑥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但谢九尘都跟着来了,黎笛还能说什么?他望着二人的背影,只能在心中道一句,公子,自求多福吧。
二人走到院中,谢九尘停下了脚步,见赵瑥还想往前走,只能喊他的名字:“赵瑥。”
赵瑥转过身来:“嗯?”
谢九尘道:“不走了,就在这里说吧。”
“好。”赵瑥忍住了亲亲谢九尘的冲动,“这么严肃,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日,我爹生病了,大夫第一次给他煎的药,他喝下去,没多久就全都吐出来了。大夫觉得很奇怪,便查了下那些药材,发现那都是受潮过后晒干再卖的药材,是……你的药铺卖的药材。”
赵瑥脑中“轰”地一声,他知道那批药材,一个月前,连日狂风暴雨,有日,粗心的伙计关铺离开之时,没将门锁好。夜里风雨灌进,药材都受了潮,赵瑥当机立断,先将这批药材都拿到仓库放着,然后从别的药铺将药材运来继续卖。
黎笛那时也在,他知道,以赵瑥的性子,多半是等这批药材晒干了之后,分散到各家药铺中继续卖。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公子,这批药材,是扔是卖?”
赵瑥想到了对谢九尘的承诺,但不止谢九尘,他还想到了很多艰辛的过往。他心想,受潮的药材跟猪瘟肉不一样,只要及时晒干,跟其他的药材混在一起卖,应该问题不大。这里几乎是一整间药铺的药材,赵瑥握紧拳头,实在没有办法咬牙说一句“都扔掉”。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做亏心买卖,从此以后,他就真的收手了。
一个药柜里,装九成好药,一成受过潮的药,这没什么,花溪城中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谢九尘也不会知道的。
可谁知,谢孺年生病了,请来的大夫刚好从赵氏药铺中买了受潮的药材,而谢孺年喝了药之后全吐出来,大夫怀疑之下,查出了药材的问题……种种巧合堆在一起,成了赵瑥一生的后悔。
谢九尘道:“赵瑥,我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他期盼赵瑥能摇摇头,期盼赵瑥能说个“不”字,可他看着赵瑥的神情,热切的盼望渐渐冷了下去。
他太了解赵瑥了,若此事赵瑥不知情,他绝不会是这幅神情,和……这般犹豫。
谢九尘心口堵得厉害,他道:“赵瑥,你知道吗?如果大夫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还用这些受潮的药材给我爹煎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也许我爹的病情会越来越糟糕,也许我爹会多难受几日,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我不能忍受的。这几日我除了担心爹,就是在想你这件事情,我是相信你的,只要你跟我说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信了。”
赵瑥知道,若是他愿意,他大可以在谢九尘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立刻装出惊诧的模样,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骗过谢九尘。可他不想骗谢九尘,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九尘,我什么都知道,这件事就是我让人做的。”
谢九尘抬起头,与赵瑥对住了眼:“你答应过我的,赵瑥,你答应过的……可你没做到。”
赵瑥没有说话,他解释不了,无法辩驳。是他贪心,是他背信弃义,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他的错。
“赵瑥。”
“嗯。”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
谢九尘道:“我想知道,当初你答应我的时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
赵瑥心头如细蚁爬行:“答应你的时候,是真的,可我没做到,也是真的。”
谢九尘惨笑道:“可我已经不知道,这句话,我还能不能相信了。”
赵瑥艰难开口:“如果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还会信我吗?”
谢九尘摇头:“我不信了。”
屋檐一角伸出很长的涡花,不知院中二人的愁思,与风嬉戏的时候,轻轻逗弄着青灰色的屋瓦。
“你要跟我分开吗?”一句如此简单的话,赵瑥停顿了两次才说完,他望着谢九尘,双眼变得潮润。
谢九尘退后了一步:“赵瑥,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怕自己忍不住当场掉下眼泪,立刻转身离去。
好自为之吧。
谢九尘是有多么失望,才会说出这一句话。
赵瑥看着他快步离去,没有阻拦,他深知能拦住人,却拦不住一颗冷透的心。
当初他对谢九尘说‘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的时候,谢九尘问他,知不知道还有后两句。那时候赵瑥自信道,他只要这两句,可他最后还是逃不脱命定的结局——
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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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苏轼《前赤壁赋》
【2】: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陶渊明《闲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