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尘再往南去，只要离开青石镇，去哪都行。一路走走停停，两个月后，谢九尘去到了一座西南小镇，因为打算长住，他没有选择住客栈，而是像在越北城那样，租了一间院子。不过这院子比越北城的大上许多，还有四五间房。
小镇草木繁多，奇山怪石遍布，石头的颜色也很奇怪，有深紫、明黄、朱红、湖蓝等不同寻常的颜色。
谢九尘来到小镇的第一天，便迷上了捡石头。
他每天都跑到山里面，捡各色各样的石头，石头就像树叶一样，有很相似的，但没有完全一样的。
石头是容易寄出的东西，谢九尘会将捡到的石头挑一部分出来，寄给谢孺年。
他越寄越多，多到谢孺年下回写信来的时候，忍不住加了一句，别再寄石头了，家里都快变成石头住的了。
谢九尘就没有再寄石头给谢孺年了，他换了个人，将石头都寄给尧时云。
寄了几次之后，尧时云说，这些石头他可以代为保管，等赵瑥回来之后，他都拿去给赵瑥，说是谢九尘寄过来的。
谢九尘回信，别。又写，赵瑥还没回来吗？
尧时云信上写道，跟你一样，赵瑥离开花溪城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我真怀疑他去跟踪你了。
收到尧时云这封信后，谢九尘走路都变得疑神疑鬼的了，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答案都是没有。他就想，不至于吧，赵瑥不至于跟着自己，他也许是去别的地方做生意了。
这样想着，赵瑥又潜入了谢九尘的梦中。
谢九尘上完课，走出归山书院的时候，发现了赵瑥的身影。
“赵瑥，你怎么在这里？”
赵瑥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谢九尘道：“我听说你离开了花溪城，不知所踪。”
“对，但我听说你回来了，我便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
“你爹。”
“我爹怎么会……”
“我给你爹写信了。”
谢九尘：“……”
赵瑥问：“回来了，还走吗？”
谢九尘道：“不知道，可能不走了，也可能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是因为我回来，你就要走吗？”
“我不知道。”
赵瑥道：“那你别走，我走就是了。”
“别这样，我们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以后……”
“以后？”
“以后相见，可以是朋友。”
接着赵瑥说了什么，谢九尘就不记得了，他醒来之后回想了一天，也记不起来赵瑥到底说了什么。
罢了。
无非只有两种可能，答应，或者不答应。谢九尘想以赵瑥的性格，应该是后者。
他有些想念花溪城了，可他不打算现在就回去。
谢九尘不再每天去捡石头了，谢孺年和尧时云都觉得他捡得太多，他是个外乡人，将那么多小镇的石头寄回花溪城，也挺不好意思。
所以他不再特意去捡了，只是偶然见到喜欢的石头之时，才弯腰将其捡起来。
谢九尘没什么事做，他不想看书，也不想作画，没人陪他下棋，他也不想碰琴，就每日跑到山中闲逛，大半个月之后，他晒黑了些。
很快，他又迷上了采蘑菇。刚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哪些蘑菇可以吃，哪些蘑菇是有毒的，每次采完蘑菇之后，都要找隔壁的老人，让他教自己辨别。
老人一个人住，也无事可做，见到谢九尘来，总是很高兴。他耐心地教谢九尘分辨，哪些蘑菇是可以吃的。但谢九尘是个聪明的学生，他很快就学会了，老人觉得寂寥，心想，谢九尘学会了，就不会来了。
他猜错了，谢九尘还是经常来，他会将采到的无毒蘑菇分给老人一半，再陪老人聊聊天，说说笑。
两人熟了之后，谢九尘问老人的孩子都去哪了？
老人道：“我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
谢九尘问：“为何？”
“我好龙阳。”老人叹了一声，“我老伴死得早，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有的时候，我会想，若是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生几个孩子，若有了儿孙，他走之后，我不至于这么孤独。”
谢九尘沉默须臾。
老人目光精湛：“我猜，你跟我是同类人。”
谢九尘笑道：“爷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不上原因，只能说是直觉。”老人眼神幽幽，“你的他怎么了？是娶妻生子，还是断情绝义？”
“没有娶妻生子，断情绝义……勉强算得上。”
“你是为情所困，才会来到这里？”
“不止这个原因，我一直都想到处走走，看看这个世间。”
“原来如此，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说不准，起码再住一段时日。”
“多住一段时日，也多陪陪我这个老头。”
“好。”
谢九尘上午去山中闲逛，下午去陪老人聊天，晚上待在自己的小院中，写写信，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写完信便睡觉，睡得很早，也挺安稳。
但这晚，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让谢九尘惊醒过来。
“叮铃铃——叮铃铃——”
声音不大，却十分尖锐，在沉沉的夜色中尤其瘆人。谢九尘披衣下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只见院中站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此人手上拿着铃铛，正在轻轻摇晃。
谢九尘吓了一跳，问：“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摇晃着身子和铃铛。谢九尘上前两步，他想走进去瞧瞧的时候，发现此人周边升腾起一阵白雾，等雾散尽后，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谢九尘惊疑不定，却并不害怕，他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而且他并不觉得来者是鬼，反而更像是故弄玄虚的人。他想不明白，也找不到那人，便先将此事在脑中搁置下来，回屋睡觉了。
翌日，他再去找老人的时候，跟他说了这件事情。
老人道：“那是恶鬼。”
“恶鬼？”
“你看清他的相貌了吗？”
“没有，他的头发都披散在脸前，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没有脸！”
谢九尘眉头一紧：“他是人是鬼？”
老人道：“我们都把他当鬼，他若是进了谁的屋子，便会每晚都进去叮当作响。九尘，你要小心了。”
谢九尘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他找我作甚？”
“也许你与他前世有怨。”老人告诉谢九尘，这鬼在小镇上已经待了很多年了，谁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死了多久。
“找了一次之后，他便会日日来找我？”
“对。但你可以请道士做法，将恶鬼赶走。道士做法很灵的，他们做过一次法之后，恶鬼就不会再出现了。”
谢九尘不太相信，但他没有直接反驳老人的话，只道：“我今晚不睡了，就守在院子里，看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
老人道：“千万小心。”
“好。”
谢九尘确实大胆，他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准备，就坐在院中的凳子上，盯着门看。
今晚的夜是白色的，月亮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树影都像墨团一样，浸在了浓雾之中。谢九尘昨夜没睡好，今日又撑着眼皮看门口，困得不行，时不时就打个哈欠。
他心想，这人再不来，自己就要回去睡觉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阵白雾从门下的缝隙中飘进来，雾影重重，那人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又站在了院子当中，“叮铃铃”地摇着铃铛。
还不抓到你？谢九尘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上前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是实实在在的手臂，他哪里是鬼？
那人似是没想到谢九尘会这么大胆，他愣了一愣，手上的动作便停止了。谢九尘松开他的手臂，拨开他的头发，不由得睁大双眼——
此人没有脸皮，左右颧骨没有了皮肉的包裹，直接突了出来。他的嘴薄成了一条线，鼻梁中间断了一条缝，他的眉毛也不知所踪，只有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是完好的。
谢九尘被此人的容颜吓到了，他退后一步，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知道谢九尘识穿了，他并不回答谢九尘的问题，转身就要离开。谢九尘又上前两步，抓住了他的手腕：“等等，你有何难处？我可以帮你，不必再装神弄鬼。”
那人想挣脱谢九尘的手，奈何谢九尘抓得太紧，他甩了两次，都没有甩开。
谢九尘多么聪明的人，他将此人的行为和老人的话联系起来，猜出了个大概：“你故意装神弄鬼，是不是便是想要人害怕，想让人请道士做法，道士便可以赚到银两了。而你和道士是一伙的，道士赚到银两分你一半，你便不再去那户人家装鬼了，是吗？”
那人停止了挣扎，他转过身道：“你知道这么多，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他的嗓音像是吞过刀子，声音锋利。
谢九尘轻轻一笑：“你不会的，你扮作恶鬼，只是吓人，从来没有伤过人。”
那人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九尘道：“我想请你进屋坐坐。”
“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
“我长这幅模样，谁见了都怕。”
谢九尘道：“比人心，山未险。【1】比人心，脸长成什么模样，并不重要。”
那人似是被触动了，他道：“好，你放开我，我跟你进去。”
谢九尘立刻松了手，他甚至不管那人有没有跟在自己身后，便进了屋。
那人在原地站了会，才跟了进来。
谢九尘点了灯，又倒了两杯茶，推给那人一杯：“我叫谢九尘，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徐州元。”
谢九尘直视徐州元：“我刚刚猜测你与道士合谋赚钱，可是真的？”
徐州元点了下头。
“为何要这样做？”
徐州元冷笑一声：“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
谢九尘不解：“此话何意？”
“你没看清我的脸吗？”徐州元将脸前的头发全都拨到耳后，“我长成这样，怎么能找到别的活计？”
谢九尘看着他的脸，眼中没有恐惧：“你的脸，为何成了这幅模样？”
徐州元答非所问：“你的猜测大半是对的，但仍有错漏。第一，道士赚到银两后，并不是给我分一半，而是给我分一成。第二，道士与我不算合谋，由始至终，道士是控制我的人。”
“什么？”
“你听我慢慢道来。”
徐州元今年三十七岁，二十年前，他也是清正端方的好模样。
他与秦家小姐因缘巧合之下相识，二人一见钟情，定下终身。正当秦家小姐准备与爹娘说出此事的时候，爹娘却将她许配给了程家少爷。
秦程两家门当户对，秦小姐与程少爷青梅竹马，按理说，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亲事了。但秦小姐的心中有了徐州元，便不可能再嫁程少爷，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的爹娘，便找到程少爷，希望他能退婚。
可神女无心，襄王有梦，程少爷喜欢秦小姐，不愿意退婚。秦小姐便将自己与徐州元私定终身的事情道出，期盼程少爷能成人之美。
程少爷嫉妒极了，他非但没有成人之美，反而找人将徐州元的容貌毁了。程少爷歹毒，毁人模样后，还将铜镜扔到徐州元的面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穷书生，丑八怪，还妄想娶秦小姐？做梦去吧！
徐州元摔破了铜镜，秦小姐不知道他的容貌已毁，她怀着哀愁来找他，却看见了一个不人不鬼的身影。
秦小姐尖叫一声：“徐郎，你是徐郎吗？”
“我是。”
“不，你不是我的徐郎！”秦小姐跑了出去，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踏进过徐家半步。没过多久，徐州元便听说了秦小姐嫁人的消息。
徐州元心灰意冷，想要自尽，又觉得这样死得太过窝囊，便远走他乡，来到了这座小镇上。
人人见了他，都避之不及，唯独道士见了他，像是见到了宝贝。
徐州元道：“我这个模样，不可能再考科举，也做不了别的事情。道士说他需要我摇铃扮鬼，只要我照做，后半辈子便可衣食无忧，我想，做就做吧，反正我这个模样，跟鬼也没有什么区别。”
比人心，山未险。徐州元之所以愿意留下来，道出自己的经历，便是因为被谢九尘这句话打动了。
山再险又能怎样，能险得过歹毒的人心吗？
谢九尘唏嘘道：“所以你就一直在此处扮鬼，直到现在？”
“对。”
“没被发现过吗？”
徐州元嗤笑一声：“有些人像你这样，也想抓住我，看看我到底是人是鬼。但他们看到我的模样后，全都吓跑了。”
只有谢九尘傻乎乎地抓紧他，让他进来喝杯茶。
谢九尘道：“你并不喜欢装神弄鬼这件事。”
“是，但我不得不做。”
“如果只是为了钱……”谢九尘想，他可以把身上的全部银两都给徐州元，这样他下半辈子也可衣食无忧。
但徐州元道：“不只是为了钱。”
徐州元还需要一个照顾他的人，这个人就是道士。有钱又能怎么样呢？他这个样子，白日根本不能出门，他需要有人给他吃，给他穿。
道士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他只给徐州元一成的银两，徐州元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你不想装神弄鬼了，那你是想真的死去，变成真的鬼吗？
刚被毁掉容颜，失去恋人的时候，徐州元是想过死的。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在悬崖边懦弱却步，他想活下来。
谢九尘帮不了徐州元，谢九尘没法在这小镇上，照顾他一生一世。谢九尘也没再强求，他只道：“这样做，会很累。”
徐州元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2】我靠着道士生活，岂能不累？”
谢九尘一时无话。
徐州元道：“今夜我与你所说之事，还请你不要说给别人听。”
谢九尘知道，道士和徐州元还要以此为生，他不能砸碎他们的饭碗，他点了点头，道：“明日，我就请道士来做法。”
“多谢了。”
“不必言谢，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能忍受我的容貌，听我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徐州元看了眼天色：“我要走了，不然天快亮了。”
谢九尘送他出了院子，徐州元离开的时候，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门，他舒了一口气，许是因为这个世上多一人知道了他的故事，他觉得有些轻松。
送走徐州元后，谢九尘没再睡觉，他在院中等到天光透亮，就去找道士来做法了。
道士将拂尘舞得虎虎生威：“玄武大帝在眼前，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属林，玄武真君急急如律令！【3】”
谢九尘给了道士双倍的银两：“辛苦了。”
道士将银两揣入怀中，笑眯眯道：“应该的，公子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当然，谢九尘什么都知道了，再听这番话，觉得有些好笑。
他送走道士，便去隔壁院子找老人了。
他问：“爷爷，那鬼有来找过你吗？”
老人摇头道：“没有，听闻那鬼不找我们这种岁数的，是因为我们半只脚入土了，很快就能见到他的真面貌了。”
到时候同为鬼，怕闹得不好看，恶鬼还是得给他们这些老鬼留半分薄面的。
谢九尘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还年轻。”
老人道：“没事，你请道士做了法，那鬼以后就不敢来了。”
“对啊，他不会再来了。”
“你这两天肯定没睡好，今日除了鬼，晚上便可以早些睡了。”
“爷爷说得是。”
谢九尘想，鬼是不见了，可人间还有许多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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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人心，山未险。——张可久《中吕·红绣鞋》
【2】：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蔡新家训》
【3】：玄武大帝在眼前，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属林，玄武真君急急如律令！——《玄武驱邪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