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无忧>第8章 第八章

  44.

  赵无忧没有去送行,能让他名正言顺的离开幽寰宫,就废了一番功夫。

  眼下他越低调,才越不打眼,因此只是心里哼哼两声,走回王府。

  泊涛没有他的皇子身份,原来已经下了诏狱,很是遭了一番罪,被大佬从狱里捞出来,大难不死的主仆二人在门口重逢,都有几分执手相看泪眼,恍如隔世之感。

  泊涛低头擦眼泪,还要亲手点个火盆给他跨过去,赵无忧抬头看了看天,狞笑:“不用,泊涛,从今往后,咱们的好日子,谁也夺不走。”

  45.

  京城局势复杂,老皇帝看着命不久矣,但却迟迟没有龙御归天,龙子凤孙在御塌前号丧都号了几回,愣是没把皇帝送走。

  皇帝是个好皇帝,他对所有的儿子都不错,除了赵十一,皇帝不是个好皇帝,贪图享乐,老来昏聩,致使社稷之危。

  他的每个儿子都觉得自己天命所归,每个儿子,都有拥立自己的势力,在皇帝病重的当下,有能力掀起党争,将目光投注在真龙宝座。

  而在这些兄弟当中,十二皇子赵瑢并不是其中最有希望的一个。

  他似乎是个不争的人,没有贤明的名声,没有什么手段,任何一方面都不出彩,一个普通的,没有大志向的皇子。

  但在今天,他收到了兄弟请柬。

  大皇子有能力有手腕,他的母族强横,和皇后亲子的六皇子,被誉为最有希望在这场夺嫡之争里胜出的人,现在斗得最狠的,也是这两个皇子。

  前日三哥坠马,昨天,七哥被鹰啄瞎了眼,而恰恰在这时候,他收到了大皇兄的请柬。

  去还是不去。

  小皇弟有了推断,但又担心是否欠妥,他不适宜过早暴露人前,因此他想到了大佬走之前,和他提到的那个人。

  提到那个人。

  小皇弟难免好奇,或者说有些困惑,赵十一的阴险他和大佬有目共睹,但为什么,偏偏十一哥就是大佬给他选中的人。

  那天夜晚,蕖兰王府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年纪不大,生的玉树芝兰,他要见的是蕖兰王府的主子,一个同样年岁不大,却满脸阴翳的少年。

  小皇弟向他请教,那盏茶在桌上放凉时。

  赵无忧终于开口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一个女人,一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那个女人曾经在赵无忧手里,后来又到了十二皇子赵瑢手中,但赵瑢不知道那个女人对他们而言有什么特别。

  一个逃跑的小妾,一个和尚的妻子,能够做些什么呢?

  夜黑风高,雨声切切。

  赵无忧说:“三年前,横州有一个官,这个官忠君为国,爱民如子,天宝三年元月初八,他经同门师兄提拔,荣升横州都宝盐运使一职。”

  “也在同一年,这个官因盐运失职,税银失窃一案被捕,经顺天府体查,办了一个知法犯法,监守自盗之罪,上呈天子御批,判斩立决。”

  “这个官有个烈性的女儿,十步一叩,从横州一路跪到盛都,跪烂膝盖,终于到了天子脚下,想要告御状。”

  “但她一个闺阁女子,投状无门。”

  “父亲的同僚好心收留她,然后转手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逼良为娼,女子从此堕入烟花,但这三年里,她并没有放弃过逃出魔窟,也并未成功过。”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钱的富商看上了她,花钱买她做小妾。”

  “在进门的前一日,她找到机会翻窗逃跑,这次侥幸的被一个蠢和尚给救了。”

  “后来,这个叫季灵囿的女子改名素素,成了一个和尚的妻子,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彻底隐瞒。”

  小皇弟并不笨,甚至足够聪明,他很快想到了赵无忧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开口,于是赵无忧接着说:“你知道素素恨的是谁吗?”

  小皇弟很谨慎:“诸位皇兄中,唯有大皇兄的门下牵扯盐运之事,如若有冤情,从下至上细查一遍,就知道谁是真凶。”

  赵无忧冷笑:“真凶,什么真凶?”他站起来,有些嘲笑的说:“你的父亲冤死,母亲上吊,全家上下连条狗都有了罪,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求清白求公道,可是哭得眼睛都要瞎了,跪得膝盖都烂了,手指头写血书写到血流干,所有人都说季大人是冤枉的,但全盛都没有一个官肯出面帮忙。”

  “甚至唯一的一个,那唯一的一个,也把你推进火坑,封死你告状的嘴,你说,这时候,你会恨谁?”

  小皇弟张了张口:“恨……官?”

  赵十一现在的身体只有十五岁,这张十五岁的少年脸孔布满阴翳,眼神和磐石一样坚冷,他说:“慧敏的武功独步天下,但他是个不杀生的和尚,能让他破戒的只有素素,而素素恨的是官。”

  他握着小皇弟的手,带他一寸寸拔出腰间的佩剑:“你让慧敏替你杀几个人,也是还素素一个公道,而二皇子,也就没机会再请你去鸿门宴了。”

  “十一哥。”

  突兀的一声,风将雨点甩了进来,密密匝匝地落到脚边。

  46.

  小皇弟刷地站起来,佩剑噔楞一声塞回剑鞘,他什么也没说,但赵无忧知道他拒绝了,即使他那样恭敬的行礼,那样陈恳的致谢,感谢他提的建议,感谢他说的话。

  但他拒绝了。

  前世的十二皇子不会做的事,这辈子当然也不会。

  一个受尽凄苦的女人,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倘若卷入党争,便再也无法脱身。赵瑢很清楚这一点,他同样也知道慧敏师兄心性单纯,所以他从未想过利用慧敏,即使这个人很好利用。

  47.

  赵无忧站在廊檐下,雨滴落下来,落在他的掌心,像仇人的一滴滴眼泪。

  他抬抬嘴角,又慢慢淡去。

  48.

  赵瑢催促慧敏带着素素,尽快离开盛都。

  但大皇子宴请诸位皇子的日子,却提前到来了。

  在其他兄弟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宴会,毕竟身在盛都,在天子脚下,自己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威胁。纵使大皇子胆大包天,也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明着把他们怎么样。

  赵瑢心里有一丝疑虑,他考虑了很多种情况,也准备了足够的计策,在那天到来的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欣然赴宴。

  他的兄弟们意气风发,丝毫没有父皇病重的沉痛,反而一个个生龙活虎,在宴会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相互贬低。

  党争之始,即使再弱势的皇子,也有一争之心。

  他们倚靠着各自的亲族,或是有朝中大臣拥立,没有想过,也不会设想,这场看起来普通的宴会,会突然变成一场屠杀,当亲兄弟举起刀的时候,皇子府邸已经变成一个铁桶,许进不许出。

  七皇子破口大骂:“赵大,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

  “怕?”

  大皇子看向七皇子,七皇子被那表情骇了一跳,哆嗦着捡起剑,欲与他决一生死,手方触及剑柄,绣着暗红色小鸟的黑靴踏到他手上,指骨碎裂之痛使得他惨叫一声,不过戛然而止,似被人扼住了咽喉。

  大皇子提刀,寒锋掠颈,血色喷涌,失去魂灵的尸骸仰面朝天,微微痉挛。

  “本王缉拿叛党,何惧之有?”

  他扫过兢惧的兄弟,脸带笑意,目睹一切的赵瑢震惊失言,在混乱中隐藏,躲进了假山。

  喊杀声,哭泣声,被砍倒的人横陈倒伏,皇子府中杀气盈天,红光四溅。

  赵瑢握紧手中剑,那双清凌凌的眼中热意渐退,惊诧,恐惧,如洪堤乍破,迸溅而出。

  慧敏是在最后关头出现的。

  他劫走了即将被发现的赵瑢,带着他从荷塘浮潜逃出。赵瑢经历千难万险,逃窜至小院,狼狈抬头,看到了院中负手等待的人,铁剑当啷落地。

  他张了张嘴,叫了声“十一皇兄”。

  49.

  赵十一回过头,脸带叽嘲:“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50.

  盛都的天变了。

  原本群虎夺食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大皇子和六皇子相争。

  其他的兄弟不是被杀,就是在那场宴会中,被迫站在了大皇子那边,即使如此,活着走出皇子府的兄弟,也没有几个。

  其他兄弟被“诛杀逆党”吓破了胆,行事越发小心收敛,赵瑢意外从皇子府逃了出来,但他得了失心疯,无论见到谁,都只会哭着喊着说“别杀我”。

  大皇子说他太可惜了,六皇子笑眯眯,却不让大皇子再有动作,他把赵瑢送到了盛都的佛安寺,严密看管起来,名义上是给老皇帝祈福,实际上是为了留下一个把柄。

  在这里,给赵瑢传递消息的是慧敏师兄。

  但他似乎不想再做和尚,而是拿着菜刀,向赵瑢请教,怎么杀一只鸡。

  赵瑢看的脸直抽抽,差点忘了装疯卖傻。

  “大师兄,这是做什么?”

  慧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到一半,又强行忍住:“无忧施主告诉我,先破杀戒,他才会告诉我,素素的心愿是什么。”

  赵瑢撩起特意做乱,糊了狗屎的头发,无奈道:“那为什么不去问素素姑娘。”

  大和尚被臭得退后一步,脸上十分苦恼:“素素说,她的心愿就是我别再管她,师弟,这是假话对吗?”

  赵瑢叹了口气,顺便捂住了鼻子。

  十一皇兄装傻充愣的法子有奇效,奈何……这秽物也实在是难以忍耐了些。

  50.

  小皇弟知道他十一哥不是什么好人。

  但危难当头,仍然出手救了赵无忧多次,还请慧敏师兄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赵无忧当然不肯领这个情,奈何秃驴实在是不聪明,一根筋,即使赵无忧骂破了嗓子,也依然抱着铺盖睡在蕖兰王府。

  赵瑢被变相软禁之后,赵无忧只好跟着慧敏一起飞檐走壁,来找小皇弟讨论局势

  赵无忧总是骂小皇弟愚蠢,迂腐,不知变通,他耐性很差,并且喜欢考教人,但在小皇弟眼里,十一哥虽然脾气不好,还很有心机,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细到宫闱秘事,哪个娘娘的禀性脾气,喜好手段,大到朝堂局势,国策政局。

  小皇弟觉得十一哥很了不起,但十一哥却说,那些东西都是老天爷送的,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明白。

  大皇子和六皇子的争斗陷入了焦灼。

  赵无忧又一次溜到佛安寺,谈完最近发生的大事,小皇弟高高兴兴,洗干净手准备休息吃点心,赵无忧挑着那个时候,开口说:“我劝你别吃那些做工精致的点心。”

  小皇弟尴尬的把送进口的桃花糕拿起来又放下,赵无忧冷哼,他原本只是等着泊涛回来,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小皇弟想给十一哥盖毯子,又怕被嫌弃有味,到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但看十一哥畏冷的样子,心一横给他披上去。

  泊涛回来之后看到,很是高兴,小皇弟问了几句,才知道十一哥最近睡得很少。

  泊涛不是个伶俐的人,他也并不年轻,一个中年宦官,除了对主子忠义,也没有旁的优点。他见小皇弟拿簪子把糕点碾碎了喂蚂蚁,就说,殿下以前也是这样的。

  “小时候,殿下一点点大,就喜欢偷偷拿了糕点蹲在墙角喂蚂蚁,长大了,仍然不吃这些东西,喜欢碾碎了喂那些小东西玩。”

  赵瑢听的后背凉嗖嗖,前一段多稚趣,后半段就有多阴森,总不会那些糕点都有毒吧。

  只是想一想,小皇弟便挠挠头,把糕点放下了。

  51.

  赵无忧避开慧敏,见到了素素。

  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沿街乞讨,快要饿死了,他先想起那张脸,然后记起她的名字。

  因为前世有个和尚把她的画像贴的到处都是,和尚杀了很多人,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灭门,逼得负罪之人自戕以求得他的原谅。

  最后和尚被朝廷抓住,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

  后来新帝登基,翻查陈年旧案,清算有罪之臣,赵无忧才知道和尚的名字,以及画像上女人是谁。

  现在他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她很漂亮,慧敏对她很好,这些从她的穿着,吃住,还有眼神看的出来。

  她的眼神很冷静,秋水一样,看不出恨意,但态度算不上好,她知道赵无忧的身份,赵无忧是皇帝的儿子,也是官,但她没有发怒。

  赵无忧说:“你爹如果在世,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一定很高兴。”

  他的话是真心的,但没有说完,因为有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素素的手很稳,她说:“你可以试试,下一句会不会死。”

  赵无忧说:“我敬佩季大人的为人,想还他一个公道,这个公道,我一定要给,至于你要不要,就不关我的事了,季灵囿。”

  52.

  慧敏知道这件事后,老实和尚生了气,但是素素要做的事,是素素的心愿,既然是心愿,和尚得成全。

  知道消息的赵无忧还没等高兴,素素就来找他,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会让慧敏杀人。”

  “什么?”赵无忧一口茶水喷出来,掏了掏耳朵。

  素素撩开斗笠上的纱幔,露出冷冷的眼睛:“你不是要还我一个公道,我如今要了,你却给不出来我这世道的公道麽。”

  赵无忧气笑了,他摔了茶盏站起来,一口气没喘匀,转身急促的咳嗽着,咳得惊天动地,浑身发抖。

  素素目露迟疑,赵无忧是皇帝的儿子,但他病弱消瘦的样子,很像素素死去的弟弟。所以第一次见面时素素才会跟着他走,现在知道这是个恶人,但素素依然狠不下心,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微动,伸出手,僵硬的轻轻拍了拍赵无忧的后背,给他顺气。

  还是泊涛及时出现解了围,赵无忧受了风寒,病歪歪躺了几日,晕头涨脑,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在思来想去之后,从上中下三策里,把最末等的折中之选拿了出来。

  53.

  大皇子和六皇子拼命拉票,招揽势力。

  民间也流言四起,有人说发疯的赵瑢“感应神谕”,受到病重的天子托梦,传下口谕,说大皇子是皇帝的长子,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赵瑢天降大祸,坐地背锅,但就算他激情辱骂,在佛安寺骂上背后主谋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百姓认为,这话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事实。

  使这计策的人用心之歹毒,栽赃手法之老练,让赵无忧迅速的想到一群人,那群在深宫内闱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妃子。

  这一举把小皇弟彻底顶在了风口,性命攸关之际。

  佛安寺的沙弥忽然发现寺庙里的疯皇子开始到处乱窜,挑饭点闯进别人家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升斗小民,只要他见过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拉着手就要给他传位,夸一句汝真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有帝王之相。

  静王疯疯癫癫,对着香炉传位的笑话很快流入市井,成为了新奇的西洋景。

  疯人说的胡话哪能当真呢,否则佛安寺的香炉早就登基几百次了。

  赵无忧知道后哼哼两声,一副反派嘴脸,阴森森的说:“算他聪明。”

  老实和尚慧敏如今很是不待见赵无忧,说:“师弟托我给你带话,他说此举都亏皇兄平日教导,就算不要脸皮,也不能让人白白杀了,赵瑢拜谢皇兄训诫之惠。”

  赵无忧呸了声,冷笑:“与我何干。”

  54.

  慧敏最近很忙,他被赵无忧指派出去干各种差事,大多数是盯梢暗访,翻墙入室的下三流。

  老实和尚很不高兴,奈何师弟和素素,都对此没有异议,老实和尚只好继续干。

  但离开了慧敏,赵无忧身边就没了人,小皇弟担心十一哥安危,但赵无忧却毫不在意,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

  小皇弟知道赵无忧不是什么好人。

  十一哥没有亲手杀过人,但死在他手下的人从来都不少,党争是一局棋,会有被吞掉的棋子,会有被放弃的筹码,最后一定会分出输赢。

  十一哥说,赢的人赢一切,输的人输所有。

  他的兄弟们虽然是草包,但他们背后的世族,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十一哥知道很多东西,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权富贵险中求。当下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厘清的。

  赵无忧不知道小皇弟脑袋里的弯弯绕绕,从佛安寺回来的路上被人刺杀,两个力士和刺客一个照面就丢了性命,赵无忧蹲在地上,抱着头,厉声道:“还不出来!”

  赵无忧喊了声没有动静,他加重语气:“你主子让你盯着我,我死了,你要盯着谁?”

  话音刚落,几个刺客突兀的倒下。

  赵无忧和那个突然出现,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对视片刻,男人回收了尸体上的飞刀,便又消失了。

  55.

  大皇子找过赵无忧麻烦,他还惦记着之前被赵无忧“陷害”,遭到皇帝训斥的事。

  但奈何赵无忧滑不溜手,任打任罚,还一副随时都要升天的废柴样子。

  赵十一是个卑怜的,没什么用的奴婢角色。

  这样的人衬托得大皇子无比伟岸,因此决定最后再杀他,赵无忧在纷乱的局势里,安然的苟着,把自己准备好的棋子一颗颗放到该放的地方。

  他有三把刀,一把威逼利诱,一把我为你好,一把你全家都在我手里。

  边关有一个重生而来的中郎将,朝廷有他赵无忧,在老皇帝迟迟不肯归天的局面下,诡异的维持着一个平衡。

  56.

  赵无忧是不信算无遗策之说的,往往越简单,越直接的手段,变数最少,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他在书房坐了很久,把皇帝死之后可能发生的事都推演了一遍,然后把那些纸,一张张的烧掉。

  火光跳跃。

  屋外下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子。

  屋子里还是很冷,马上要到滴水成冰的季节,又一个许多人难以熬过去的寒冬。

  赵无忧闭上眼睛,短暂的歇息之后,他起身推开窗。天边泛起微光,深秋时节,窗外早已没有什么花在开,蕖兰王府静悄悄的,只有泊涛在生碳火的声音。

  赵无忧背着双手,目光从天幕落在高墙碧瓦。

  57.

  立冬那天。

  老皇帝终于死了。

  大皇子和六皇子同时发动兵变,整个盛都陷入一片血色。

  赵无忧和小皇弟悄悄离开了盛都,自南方官道一路向北,沿途多见荒村野冢,十里惨无人烟,耕田弃置,流民四散,野物出山林,猛兽踞过道。小皇弟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恐惧。

  小皇弟面色凝重:“非是战乱,然颠沛流离者,食不果腹者,冻死饿死者,却比战乱更甚。”

  京城的乱象,终是影响到了雍朝根基。

  素素说:“这叫逃冬,活不下去人才会逃。”

  她的的眼神有些哀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回头问赵无忧:“你会当皇帝吗?”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问,或许是想问便问了,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样的话。

  小皇弟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盏。

  一直有些冷漠,甚至讥讽他们伤怀赵十一换了个姿势坐着,他仍是不大健康的样子,好像睡着了没听见。

  素素没再问,她看上去很冷静,也很哀伤,那种哀伤像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分量,她说的话也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听。

  她望着外面,忽然听到赵无忧说。

  “素素姑娘读过史书,可知何为由乱而入治,何为由治而入乱?雍朝积弊已久,而今干戈复起,正是由乱而入治也,战乱将兴,天下有一统之兆,兵戈之后便是百年民安,乃是幸事。”

  小皇弟先是一愣,眉头紧锁,他抬头看素素,素素愣了下。

  58.

  赵无忧带着赵瑢去找了一个人,一个地方官。

  赵无忧对地方官说:“我知道你收留了没有引文的逃民,还知道你没有公文敕令,开仓放粮,你死定了,除非你带着我们一起干。”

  赵无忧原本打算不成就让慧敏去恐吓地方官的家属,但是地方官噗通就跪下了,说我答应,一副碰到天大好事的样子。

  赵无忧说:“十二,还不快扶大人起来。”

  赵瑢立刻上前,把地方官扶起来,说:大人,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我今天是代表我龙驭宾天的父皇,来嘉奖你,这个嘉奖就算你推辞不要,本王也一定要给。

  59.

  大皇子兵变败北,逃往横州。

  等两个人腾出手,才发现没什么存在感的十二皇子赵瑢在罗城站稳了跟脚,还联合其他两个州郡,威逼盛都。

  大皇子写信给赵瑢,邀他一起诛杀叛党,救天下于水火。

  赵无忧按住小皇弟打算将计就计的手,摇头:“别跟他废话,跟他要钱,要金子,他想要什么好处,就拿多少钱。”

  于是大皇子得到了一封溢满金钱味道的信,他说大哥展信佳,弟弟大病初愈之后,本来想离开盛都乱局,出家当和尚。奈何盘缠不够,滞留罗城,不小心就为百姓做了点实事。

  大哥你有什么需要就说,咱们都是亲兄弟,有什么是拿钱谈不拢的呢?

  大皇子想到自己养虎为患,气炸了肺,不顾幕僚劝阻,写信回来骂他。

  赵瑢看的津津有味,又写了一封充满金钱味道的信回去。

  60.

  赵瑢很快展露出了他的才能,比起其他兄弟,他不但作战英勇,还很有谋略,并且心细谨慎,思虑长远,几次打退了大皇子的进攻。

  他还很有手腕,善于发现人才,而且有容人之量,就算是大皇子的部下,也能拉到一起吃饭。在别人忙着抢粮,抢人的时候,奖励百姓定居,耕种,买来大批粮食送往边关。

  许多人真心实意的追随他,在这个没有饭吃,没有屋住的世道里拥戴给他们饭吃,屋子住的人。

  赵无忧能做的事渐渐不多了,他不能上阵杀敌,隐隐约约被排除在权利中心外,成了个管理文吏的闲散人士。

  61.

  天宝九年。

  赵瑢打进了盛都,同一年,边关之困也终于解了,大将军刀寅春死后,他的外孙接替了他的位置,在兀突河俘虏了蕖国王子,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征战。

  诛杀大皇子的时候,翻出了一桩桩的血案,赵瑢把从皇子府搜出来的金银分了一部分给受害的百姓,实在是死绝了的,就给他们几个长生牌位。

  这一举收获了不少民心,民间开始传唱十二皇子是青天降世。

  素素是季大人的女儿,赵瑢问她什么时候去击鸣冤鼓,十一哥说的公道,已经可以给了。

  但是素素没有去,她问赵无忧,能不能替他去击鸣冤鼓。

  赵瑢劝她自己去,已经没什么可以伤害她了,素素没说话,看着赵无忧,赵无忧装傻失败,便没有问为什么,点头答应了,还写好了状词,问素素行不行。

  击鼓的路上,憋了好一会的赵瑢问他为什么。

  赵无忧骑着马,没什么感情的说:“季灵囿已经跪死在告状的路上了,季家的女儿,不是一个妓/女。”

  62.

  赵瑢在盛都等大佬回来。

  这三年,他们从未停止通信,但不约而同的避开谈论某个人。

  大佬在边关收到赵瑢的信,他知道回到盛都还有一场恶战,赵无忧不会把到手的东西拱手相让,他一直不声不响,才是最可怕的。

  63.

  赵无忧的确有这个本事,也做到了那一步,他在盛都软禁了赵瑢,赵瑢才知道他身边有那么多人,是十一哥的棋子。就连慧敏师兄,也没有露面,不知道被支使到哪里去了。

  赵无忧又一次离那个位置那么近,而且就要成功了,已经接近成功了,他手里有兵权,有人脉,还有很多很多的钱。即使大佬兵强马壮,大军直逼盛都,也丝毫不惧。

  赵无忧可以拖很久,但他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皇叔,多年前分到边关苦寒之地的领地,在内战的这三年里他帮了大佬很多忙,解决了兵源和粮草的问题,有了他,雍朝才能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打赢这一仗。

  他看到内战不止,百姓太苦,进京城劝赵无忧,但赵无忧把人杀了,砍了脑袋挂在城头。

  赵无忧如果接纳劝解,哪怕是虚与委蛇,都不会导致这样沸反盈天的局面。

  但他仍然做了。

  64.

  赵无忧输的很快。

  盛都城破,他被大佬的人抓起来,也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熟人。

  65.

  大佬卸下盔甲,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赵无忧,掸去他肩上的灰尘,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赵无忧说:“他应该死,上辈子得罪我,这辈子依然免不了一死。”

  66.

  前世,大佬和赵无忧的裂隙产生在最终之战。

  前世,那是本应在兀库河打响的最后一仗。

  决战前夜,大佬忽然收到消息,决定暗中领军入蕖抢烧粮草,计划成功后,却被回防的蕖人困在草原深处,信鹰飞了很多只,却久等援军不至。

  军队粮草告罄,难以为继。

  最终被蕖人一点点磨开口子,他带着人拼死逃生,勉力杀出重围。

  回到寒露城的时候,身边只余下不足百人。

  那一仗打的太过惨烈。

  而拿着城中令的赵无忧,迟迟不发援军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以为大佬还在兀库河,不在那支孤军深入的大军里。

  赵无忧为了收缴兵权,可以拿军民性命去赌,皇叔就死在那一仗。

  66.

  皇叔曾经和大佬说,赵无忧设计杀蕖人的时候那么狠,对待雍朝人也从来讲究斩草除根,这样狠毒好斗,或许和他本身有一半的胡人血统有关吧。

  大佬斟酌了很久,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赵无忧听到了,后来他有心解释,赵无忧也不信。

  八年之间,从盛都到京城,赵无忧越来越不会向大佬泄露自己的情绪。

  大佬一直知道赵无忧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止一次和那些怀疑他的人说:“赵无忧就是赵无忧,他是我的袍泽,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可他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赵无忧一直等他那个问题的回答,但一直没有等到。

  67.

  他们也很好过。

  刚来边城的时候,大佬搭着赵无忧的肩膀,指给他看蕖国的方向,明明脚下还是战场,还是被肆虐过的土地,十六岁的大佬却会揽着生病的赵无忧,和他说:“十一,你看,你的娘亲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蕖国的草场很大,你的娘亲肯定会赛马,跑的像风一样快。”

  无忧问他:“女人也可以赛马吗?”

  大佬说:“当然可以。”

  赵无忧说:“真好。”

  大佬说:“对啊,真好。”

  68.

  都过去了。

  赵无忧还是走了老路。

  69.

  这一世的大佬走的很顺利。

  边关平乱只用了三年,攻入盛都时,赵瑢被放了出来,素有贤名十二皇子接过了皇位。

  雍朝改国号为魏,迎来了期待许久的太平。

  70.

  大佬从幽寰宫里把赵无忧带出来。

  素素和泊涛来接他,赵无忧仍然不愿意跨火盆,大佬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似乎知道已经尘埃落定,赵无忧瘦了很多,脸上的神情平淡,只是有些不适应的站在城墙上。

  远处山峦起伏,云彩很淡,能看到村落和道路上络绎的行人。

  71.

  赵无忧看了会城墙外的风景,大佬把他带到码头,他问:“你要杀我,还是放我走。”

  大佬说:“走吧,无忧。”

  赵无忧看了很久的云,慢慢的才说:“顾溪棠,后天就是八月金秋节,你给我哼一次我教你的小调吧,听完,我就走了。”

  听完,他跳上小舟,背对着顾珽,扁细的叶子舟慢慢飘远,消失在了渺渺江水间。

  大佬一直站在江水边,直到傍晚。

  那叶小舟飘啊飘,飘过碧波,飘过层层叠叠的山峦。无忧站在小舟前,青山高远,看不到归途,也看不到以后。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72.

  赵瑢被赵无忧囚禁了一个月,但他出来的时候对大佬说,十一哥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大佬说赵无忧走了,他杀了一个功臣,雍朝的律法容不下他,也没有人可以顶着天下之大不韪赦免他,

  小皇弟很失望,他说十一哥那样的身体,本不适宜远游。

  大佬说:“泊涛会跟着他,一直在悄悄给他喂药,不然这三年他哪能那么活蹦乱跳。”

  小皇弟吸吸鼻子:“我再也见不到十一哥了,本来我还担心,小将军你会伤了十一哥,可现在,十一哥还是见不到了。”

  大佬说:“我不会伤他。”

  73.

  当了皇帝之后,赵瑢要清理一下后宫,但是找来找去,没有找到蕖兰美人的牌位,宗庙里没有,赵十一住的蕖兰王府也没有。

  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把知道内情的宫女都问了一个遍,赵瑢的本意是给蕖兰美人封个太妃的名号,葬入宗庙,也算是对十一哥的一番心意。

  但没想到,最后查来查去,查到了皇叔家。

  蕖兰美人为什么会自刎而死,一直传言她性子烈,受不了深宫束缚,所以自戕。

  妃子自戕是大罪,但蕖兰苑的美人是抢来的,独身一人,没有发落的族亲。

  现在有人说,蕖兰美人是被皇叔逼/奸而死,赵瑢自然是不信的,前朝大臣,还有皇帝,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不可能,何况皇叔是个很贤德,很有家国大义的人。

  大佬不知道这件事,他卸了兵权之后常常外出,赵瑢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不在京城。

  到后来,乃至素素和老实和尚也经常不见人影,只留下赵瑢孤家寡人,在明德楼纳闷,到底人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