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天昏地暗，暴雨惊雷，一派末日景象，连打架的黑麒麟和卓山大王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衢城里，每一个鬼族都焦躁不已，甚至有鬼半夜敲开了韵海阁的门，愿出高价，只求能在韵海阁藏上一段时日。
鬼族可不怎么占地方，随便指个犄角旮旯，都能塞下一大群，这种捡钱的生意，秋宫是很乐意做的。
随后，韵海阁原本堆放杂物的小院子里，逐渐入住了鬼族。
“那些鬼还算守规矩，没有乱窜哦，可只要一想到韵海幻境里有鬼，我就好害怕，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小小的凤仙花精拍着自己的胸脯，满脸哀怨。
“我也怕鬼，幸好廉白真君在，那些鬼不敢靠近湖边。”小荷花精嘬一口茶，庆幸道。
在湖边的杜鹃花丛里，有一张石桌，现在被草木精们临时占用，用来喝早茶。
三个小家伙喜欢吃天然的食物，石桌上摆了樱桃、杏仁、银杏果，茶则是厨师泰山先生送给谢荷翁的红枣茶，他今日赴会，带了些过来。
两个小花精述说着自己的忧惧，柏树阳刚，能驱邪避凶，所以小柏树精倒不怎么怕鬼怪，它安慰凤仙花精，“要不你到我树下去睡，我不怕，我帮你守夜！”
正在养伤的谢荷翁，浑身涂满了海藻泥，黑漆漆，臭烘烘，幸好顶着一个大气泡，不至于熏到自己的小伙伴。
他是这小小茶话会上的异类，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茶杯，他小心的捏着凑到嘴边，茶水倾倒，堪堪打湿嘴唇。
幸好，他来参加茶话会，也不是为了这口茶，他只是养伤期间太无聊，来找朋友们玩。
谢荷翁安慰凤仙花精，“你不用太害怕，那些鬼族不敢乱来的。假如有鬼乱逛，你们让小荷花找廉白真君告状去，他最近一直在生闷气，就等着谁撞他枪口上呢。”
他说着，脑中浮现廉白真君郁闷的神情，不自觉笑起来，还越笑越大声，怎么也停不下来。
三个草木精面面相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笑得像个憨瓜。
谢荷翁笑完，清了清嗓子，看着三个歪头疑惑的小家伙，解释道：“廉白真君在鬼族那里吃了闷亏，很不开心呢，昨天我见他偷偷摔东西，摔了还不够，又上去踩了两脚。”
“他像小孩子一样，气嘟嘟，用力踩！这种事发生在廉白真君身上，是不是很稀奇？”
“真的？真君可是很稳重的，从来不会乱发脾气。”小荷花精惊讶极了。
凤仙花精指着谢荷翁手背上的两个黑痂，“你不也吃亏了？还有晏四海，阿善奴，你们都吃亏了呀，为什么你们不气……”
为什么这三个受伤的家伙，好像都挺开心的……
奇怪哦。
“你看！”谢荷翁在纳物袋里掏出一卷玉简，“我被蛇咬了，但是，我得了这个宝贝！韵海阁里没有阵法书，我学基础阵法，学的很吃力的，幸好廉白真君帮我敲诈来了这个。”
粉贝壳里封着的绘世尊者，不知和廉白真君秘谈了些什么东西，竟然得以脱身，他走之前，留下了巨鹿骨和鹿王角，以及一卷从人族手里得到的阵法玉简。
正好便宜了谢荷翁，嘿嘿。
他乐得一直笑，又摸出了金鹿角给小伙伴们看，“晏将军还抢回了《鹿王野》，韵海阁丢的三样东西都回来了！这次行动，救出巨鹿一族，又得到了玉简，我很满足了！”
眼馋的小柏树精伸出小手，摸摸金色的鹿角，“它可真漂亮！”
另外两个小家伙也凑过来，摸摸。
“我可以用它做一个模具给你们，把柏油或者蜡烛融进去，就能得到很多个漂亮的鹿角，想要吗？”谢荷翁笑道。
“我想要！”凤仙花精先举手。
“我也想要！”小荷花精不甘落后，也积极举手。
柏树精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最近凝了好多油脂，小荷花它们都吃不完，正好可以用来做这个！”
心动不如行动，谢荷翁找来石膏，开始领着几个草木精怪做手工。
谢荷翁这边岁月静好，欢乐融融，晏四海那边，倒也祥和。
话说几日前，空手而归的廉白真君回到殿中，坐在玉案后不说话。两个负伤的鲨鱼妖站在殿中，不敢吭声。
与阿善奴的干站着发呆不同，晏四海谙达世情，他大概知晓真君为何气闷，于是道，“真君，我与半面恶打斗时，夺得此物。”
他翻转掌心，一个纳物袋静静躺在他蒲扇大的手心里。
廉白真君拿过纳物袋，破除禁制，查看内中物品，不多时，他从中翻出一张画作，一枚金鹿角。
纳物袋里的其他东西，他并未拿出展示，而是连同纳物袋一起还给了晏四海。
“这些东西，我炼化不了，你找鬼族工匠看看。”
他打开画作，确认《鹿王野》中的巨鹿族安然无恙，脸色稍霁，开口问道，“你们是受到了何种攻击，为何浑身恶臭？”
“额……没事。”两个鲨鱼妖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到底何事？”廉白真君愈发好奇，追问道。
“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晏四海说着，招来海水包裹自身，接着运起法力，只见他皮肤上渐渐渗出淡黄色的粘液。等到粘液全部排出，他又一挥手，将海水驱逐。
一番动作之后，宴四海周身清爽，再无异味。
他干净了，廉白真君看向还在臭烘烘的阿善奴。
阿善奴麻爪了 ，她不会那种除臭的法术！
她尴尬又无助的望着廉白真君，真君冷着脸回望她。
她看向晏四海，本以为他会嘲笑自己，不想却被问道，“这很简单，你可想学？”
阿善奴仔细辨识着晏四海脸上的神情，确定没有嘲弄和奚落以后，犹豫的点了点头，于是，她就真的学到了一个新的法诀！
半个时辰以后，阿善奴靠着自己的努力，也变回了一头清清爽爽的鲨鱼妖！
一直旁观教学的廉白真君，好笑的看着雀跃不已，提腿就要走的鲨鱼少女，“他都教你法术了，不叫一声师父吗？”
阿善奴扭头，“啊？”
廉白真君摇头苦笑，“你先时头都磕了的，不学点本事吗？追随四海学艺，不吃亏的。有了真才实学，你才能闯出更大的名声，见更大的世面。”
晏四海双手交叠于身前，看着阿善奴。
阿善奴也看着他，这个黑铁塔如今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不再是索命的恶徒，而是一个救命的冰球，一瓶疗伤的好药。
她又偷偷看廉白真君，廉白真君眼含鼓舞之意。
于是，小鲨鱼妖的腰，真心实意的弯了下去，朝大鲨鱼妖深鞠一躬，大声喊道：“师父好！”
“嗯，好。”晏四海应下了。
小鲨鱼妖听得他的回复，直起腰，朝他抱抱拳，便站着不说话了。
嗯？晏四海早年领兵，遇见有天赋的年轻小将也会收做徒弟，他们各个天资聪颖，世情练达，像这种拜师以后痴痴站着不说话的，倒还是头一回见……
他有些疑惑，忍不住抬头看廉白真君。
廉白真君懒得掺和，便说：“你既做了师父，不止要教法术武技，人情世故，言辞礼节，你都要教的。”
晏四海有些后悔答应了……
可既然已经答应，便不好食言。
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手把手教了这个新徒弟何为拜师之礼，何为师徒恩义……
现如今，韵海阁内不如意的妖，一为秋宫，一为廉白真君。
秋宫的不如意，自然是每天看着小妖吃白食，他心疼，每天抓心挠肝的疼！
而廉白真君的不如意，谢荷翁只猜对了一小部分。
参加完茶话会的谢荷翁，问小荷花精要了一朵怒放的荷花，拿进殿内。
他见廉白真君又在发呆，忍不住出声道：“真君，兽神面具真的很厉害吗？”以至于没拿到它，你生了这么久的气？
廉白真君回神，放下根本没翻过页的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荷翁慢慢靠近，“假如错过了，那就不想了呗。”
他走到玉案旁，递出荷花，“这是今天刚开繁的荷花，送给你。”
花瓣粉白，黄蕊娇嫩，已经开到极致，充满着生机勃发之美。
任谁收到这样一份礼物，都会忍忍不住开怀的，廉白仙君自然也无法例外。
他往下垂的嘴角微微翘起，眼角爬上一丝笑意，“你身体感觉如何了？”
谢荷翁拖过自己的垫子，坐在他身旁，“好多了，就是背上有点痒痒。”
海藻泥黢黑，气味也诡异，疗伤效果却很好。
他被蛇咬以后，胳膊和四肢都肿了，刚醒过来的时候，连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伤口更是火烧火燎的疼。海藻泥敷了一天，身上肿胀全消不说，连伤口也冰冰凉凉的，使劲儿按压也不会痛。
就是时间久了，总想挠。
“这是碧海国的特产，浮生藻，常用来制染料，祛毒疗伤的效果不明显，给你用倒是刚刚好。”廉白真君说道。
“啊？”
“你太小，也太虚弱，我现有的药都不适合你。”廉白真君又道。
两个“太”字，让谢荷翁心里暗气，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真君，宴将军说你是因为无法夺到兽神面具而不开心，是真的吗？”
廉白真君摇头，“兽神面具，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错过确实可惜，然我的烦忧，不全是为了它。”
他有些犹豫，倾诉这种事，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往往是开不了口的。自从碧海国大难之后，恩师离世，他便再没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谢荷翁密切关注着廉白真君的神情，见他犹豫，立马道：“真君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我嘴巴紧，保证不会出去乱说！”
或许是被一个问题困扰太久，无人参谋，思绪困顿，想要听听旁的意见；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小幼崽的眼神太殷切，他送的荷花太美，廉白真君轻叹一声，慢慢开了口。
“唉，告诉你也无妨。”
他摸出那块褐色的骨头，“我是为它烦忧。”
谢荷翁立马认了出来，“这不是之前鹿王送你的骨头吗？它到底是什么来历？”
能让你一直捏着它，天天看，天天愁……
“这块巨鹿骨里面有一方小天地，很小，方圆不足十丈，让我忧心的不是它内部的小天地，而是它的气息。”
接下来的话，他有些不想说了。
谢荷翁察觉到他再一次的迟疑，连忙举手发誓，“我如果出去乱说，我出门天天遇见秋宫，天天被他骂！”
这个誓言，够狠吧……
廉白真君哭笑不得，“秋宫年迈，你莫要气他，真把他惹恼了，你也危险。”
他说了谢荷翁两句，接着道，“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是在五百岁出头，第一次独自游历四海的时候。”
“在一天夜里，星月皆无，我误入一片海域，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闻到了虎鲸的气息。数十头虎鲸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从数百里以外，也渐渐传来他们的叫声，它们发现了我，正在朝我逼近。”
廉白真君追忆着往事，幽幽道，“我们在那片陌生的海域打了很久，幸好父亲赶了过来，救了我。那以后，我修养了很多年，才把尾鳍上的伤养好，母皇一度以为我要变成残废，计划着再生一位继承者。”
“啊？她要舍弃你？”谢荷翁有些吃惊，如果他不幸残疾，老妈一定舍不得放弃他！
廉白真君已经过了脆弱的幼年和敏感的少年时期，现在的他坐过了和母亲一样的位置，已经能够理解她当时的决定。
“一头残缺的蓝鲸得到帝位，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有一位十分出色的表姐。”
“表姐？”谢荷翁敏锐的发现了什么，他掰着指头整理信息，“你祖母是皇帝，你母亲是皇帝，难道你们家其实是传女不传男？”
你为何说起“皇帝”二字，全无敬畏之心，对我也一直不见有多少敬畏……
那是帝位，恩泽万民，生杀予夺，不是一块骨头一个饼啊……
廉白真君忍不住问他，“谢荷翁，你知道何为皇帝吗？”
“知道啊，一国首脑，一言一行，左右国计民生，怎么了？”
他品了品真君的脸色，斟酌道：“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不能再做皇帝，真君你其实是很失落的对吗？我没做过皇帝，不懂那种快乐……”
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廉白真君发笑，“我这一族，女子体型更大，修炼时有一些先天的优势。而做皇帝这种事，更多的是责任，除去最初的自豪与亢奋，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他接着说道，“第二次感觉恐惧，是碧海国动乱伊始，我站在澧城外，看着那个时间乱流留下的巨大黑洞，那里本该是一座城池，可它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而后，时空乱流撕碎海洋，撕裂大地，碧海国一点一点消失，彻底成为了海族的记忆。
“现在，因为它，我又陷入了同样的恐惧。”廉白真君向谢荷翁展示着那块褐色的巨鹿骨。
“以往我至少能知晓虎鲸从何处来，乱流会在何时频繁出现……”廉白真君没有再说下去。
“你什么线索都没有吗？未知会加深恐惧，你这不得越想越心慌啊……”谢荷翁皱着眉，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骨头跑，“我能摸摸它吗？”
“未知会加深恐惧……”廉白真君将这句话反复琢磨，越发觉得与自己此时的心境切合，他对说出这句话的谢荷翁更多了几分欣赏，顺手将巨鹿骨递了过去。
谢荷翁捧着骨头左看右看，没发觉有什么特殊的，他挠着下巴出主意，“你要不要问问巨鹿族？这个骨头原本是他们的，万一有谁知道点什么呢？”
“我问过惊夫，他只知这骨头里有一方小天地，别的并不清楚。”
看真君淡色的唇抿着，一脸不高兴，谢荷翁心里像长了草一样，痒痒的，堵得慌，他冥思苦想后道，“巨鹿族有文字吗？”
廉白真君遗憾摇头。
“那你要不要听听他们讲传说故事？我老家的一些民族，如果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就靠口口相传。”
“听故事？”这是廉白真君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谢荷翁激动的拍手，“对！听故事！文字能流传久远，语言其实也能的，有些传奇故事，甚至能在舌尖流传几千年！在骨头里创建一个小天地，这应该不容易吧？不然鹿王也不会一直带着它。制作它的妖，一定也是个有本事的家伙！这类英雄智者，是传奇故事的常客，听听故事，万一，就找到什么线索了呢？”
他说的激动，廉白真君听后若有所思，目前也别无他法……
“或许可以一试……”
作者有话说：
廉白真君的恐惧，关乎他的命运。
如果没有谢荷翁的出现，他必死的。谢荷翁的变强之路，也是廉白抗击命运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