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爹和娘还想让人去瞧瞧,妹妹怎么来迟了。”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秦诵舟的大公子秦渊。

  见少女兴致不高,他话到嘴边忙转了转,又逗着妹妹说:“原来妹妹是打扮成仙子,下凡来啦!”

  “咳咳!”

  秦尚书轻咳一声,沉声责怪秦渊,“你妹妹脸皮薄,莫要打趣她。”

  秦尚书的夫人谢韵坐在一侧,眼角笑出两道鱼尾纹,她如今虽已年近半百,却还带着独有的风韵,朝逆光站着的少女招手。

  “姝儿,莫听你哥哥的,来娘这儿!”

  秦姝意心脏狂跳,她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心,疼,细细密密地疼。

  她回来了,这不是梦。

  爹爹、娘亲,哥哥,他们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似乎回过神来,再也克制不住满腹委屈,拥住最近的哥哥,泪水潸然而下,喉咙里溢出两句细碎的“哥哥......”

  秦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吓了一大跳,却还是下意识地抱住了少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秦诵舟和谢韵扭头看向一旁侍候的春桃,春桃也是一脸茫然,小姐自昨晚梦魇,便有些黯然低落,如今哭出来,也吓了她一跳。

  “妹妹,你怎么了?”秦渊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

  “是啊,姝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夫人一脸心疼,“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姝儿一定要跟娘说啊!”

  一旁的秦尚书压了压声音,兀自猜测着:“莫非是淑妃娘娘的赏花宴?”

  他捋了捋胡须,似乎认定就是这件事,又道:“那二皇子委实不堪良配,我们姝儿不想去,便称病推了这宴!”

  秦姝意推开哥哥的胳膊,忙解释道:“不是的,爹爹......”

  秦尚书瞧见女儿脸颊上垂着的两行泪,更加心疼,声音里已染上薄怒。

  “姝儿,爹爹在官场多年,为的就是护住这一家人,若是连自家女儿都保护不了,那爹爹还图什么呢?”

  秦姝意哭笑不得,却又十分熨帖,擦了擦泪,安慰着父亲。

  “女儿没有不想去赴宴的意思,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魇着了。”

  听到她那么说,众人才放下一口气,秦渊好奇地看着妹妹,故作神秘地追问。

  “什么噩梦,竟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姝儿吓成这样?”

  秦姝意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夫人已经伸手拧上了秦渊的耳朵,恨恨道:“你妹妹魇着了,你还在这儿添油加火,真是个没分寸的!”

  秦渊的掌心虚虚地拢在自己耳边,直喊疼,又笑嘻嘻地看着妹妹。

  秦姝意破涕为笑,哥哥哪是存心提她的伤心事呢,不过借此引自己挨打,逗乐妹妹罢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了一顿饭。

  “小姐,时辰到了,咱们走罢。”春桃在一边提醒。

  “姝儿,娘亲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留心,但也不能让人欺辱了去。”

  秦尚书已经上朝,秦渊苦读备考,偌大正厅里就剩下秦夫人,她握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

  以往此类宴席,世家女眷们都在一处,虽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但好歹有长辈在场,也有关系好的姊妹相互照拂。

  可是这郑淑妃的赏花宴却只给未出阁的女子下帖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秦夫人不得不担心自家女儿的处境。

  “娘亲放心吧,女儿有分寸”,顿了顿,她笑得眉眼弯弯,“才不跟哥哥一样呢!”

  谢韵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如今倒像她哥哥,学了个插科打诨,也被逗笑了,又仔仔细细地嘱咐了一顿,这才让她离开。

  ——

  宫道漫长,秦姝意将马车帘掀开一个小角,无声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这条路,上辈子她曾走过一遍又一遍,四四方方的宫墙,巍峨肃穆的宫殿。

  她也曾像折了翅的鸟,被人诓骗以情爱之名,囚在这里度过短暂凄惨的一生。

  情到浓时,萧承豫也曾牵了她的手漫步在宫道上,一字一句地发誓,要让她荣登后位。

  可最后她却成了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带着封号被打入冷宫的罪妃。

  对天起誓?

  当一个人成为权力的操纵者时,心里的誓言自然随风而散,旧时的情谊又值几文钱?

  不过是诓骗对真心抱有期待的无知少女罢了。

  平稳行走的马车突然剧烈地颠动一下,秦姝意本就靠窗,一不留神,头便撞上了坚硬的马车壁。

  春桃性情从来是一根筋的直肠子,见状一把掀了帘斥道:“你们怎么驾车的?”

  只听马夫连连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小姐!方才是急着避世子殿下的马,才颠着小姐了。”

  阖朝只有一位世子。

  又能在内宫纵马、出行无忌,想来也只有那位了,可他怎么会在此刻出现?

  算算时间,那位此时应当还在西北戍边。

  还没来得及细想,秦姝意揉了揉额头,拉着春桃道:“我没事,不必苛责他们。”

  春桃心疼自家小姐,放下帘子细细看着秦姝意的额头,她皮肤白嫩,又极易留疤痕,现下被撞的地方已经起了一圈红,突兀极了。

  “吁!”

  安静的宫道上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行进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又听得个男子清冽的嗓音在马车外说道。

  “方才惊了你们的马车,对不起啊!”

  哪里有一点做错事的自觉。

  春桃听了更气,正要与那人理论,秦姝意忙摁下她的手,兀自掀开了帘子。

  只见不远处停着匹通体雪白的银鬃马,青年一手勒着马缰,一手弹了个响指,本是极浪荡不堪的做派,却掩不住那通身的贵气。

  他束了高马尾,戴着顶镂空银冠,平添几分冷然,剑眉扬起,一双丹凤眼挑着漂亮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处长了一颗小痣,薄唇勾着笑。

  整个人沐在骄阳下,愈发显得桀骜不驯、意气飞扬。

  只一点,那人穿着一袭石青色绣竹暗纹的锦袍,二人如今正值金玉一般的年纪,遥遥相对,倒颇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意味。

  果然是他。

  恒国公世子,裴景琛。

  秦姝意福身一拜,轻声道:“世子无意之失罢了,妾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应淑妃娘娘宴请,万不敢耽搁,还望世子放行。”

  随后,示意车夫离开。

  裴景琛玩味地笑了一声,“哦?那就走吧。”

  得了许可,马车才继续行驶在漫长的宫道上,绑着铁皮条的车轱辘轧过青石砖,传来一阵阵“咯吱咯吱”的轻响。

  青年伸了个懒腰,目光幽深,心口处却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意。

  方才的少女礼节周到,言语间却是一点都不客气,他本无歉意,都走出好远,突然想起不该刚回京就给姑母惹事,又担心御史台那些老匹夫找麻烦,这才匆匆折返,敷衍给了个台阶。

  这姑娘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胆量却不小,不惧高门、不显怯懦,他这几年跟着父亲戍边,却不知临安城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便是将整个临安翻过来,也很难找出与他家世相当的女子,寻常人见了他下马跪拜也不为过。

  她倒是有底气的很,这脾性不像久居京中的闺秀,倒跟那上阵杀敌的北狄女将有几分相似。

  骏马上的青年迎头看向太阳,眯了眯眼,这才走了几年啊,难不成京城又变天了?恒国公府的名头就这么不中用了吗?

  不可思议的裴世子咂了咂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姑娘的模样。

  明眸皓齿、柳眉薄唇。

  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只是一时跟记忆中的人对不上号。

  而马车里由着春桃轻揉额上伤口的秦姝意眉心微蹙,也不由得想起方才见到的青年。

  他如今远比记忆中要漂亮张扬得多,性格也要更纨绔些。

  秦姝意鬼使神差地想起临安百姓对这位天子外侄的评价,“不拘礼教,桀骜难驯”,如今看来这八个字倒是总结得很精辟。

  难怪他会被恒国公上书绑到了西北,美其名曰:“父子上阵”。

  裴将军想来也是在磋磨他这副懒散的习性,不出意外的话这裴世子应是刚回京,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回临安呢?

  前世与他的初见,是在和萧承豫大婚时。

  司仪正要扬声道:“夫妻对拜”,却听得府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秦姝意兀自掀了半边盖头去瞧那位不速之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众瞩目的脸。

  他穿着一身乌金色麒麟轻甲,如缎子般柔软的乌发高束在脑后,颊边垂下两绺以玉珠点缀的细辫,劲瘦的腰间配着把薄如蝉翼的银剑,一双丹凤眼里仿佛结着三尺寒冰。

  这人脚上穿了一双墨色云纹锦靴,料子自然是上乘,鞋侧却磨损不平,想来是风尘仆仆一路赶到。

  虽然来者皆是客,但这世子一进门便摆出气势凌人的架子,饶是秦姝意也对此颇为不满。

  看到她不悦的眼神,裴世子似乎愣了一愣,抿紧了唇,脱甲卸剑,内里穿着一身大红色素面直裰,通身气度却似脱胎换骨一般。

  若说方才是战场上凛然肃穆的常胜将军,如今便像花团锦簇的清贵世家公子,姿容昳丽,清瘦挺拔。

  满室华光集于一身,风头甚至压过了一旁的萧承豫。

  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新郎。

  红衣青年径直走到她面前,递上一杯茶,自己则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薄唇上还沾着润泽清澈的酒液。

  裴景琛接过随侍送上的礼盒,温声道:“秦姑娘,略备薄礼,贺尔新婚。”

  他唤一句姑娘,不以王妃礼相待。

  可她已嫁作人/妻,从此便是生死无关。

  酒不醉人,是人自醉。

  礼盒包得精致贴心,那是一把七弦焦尾琴,上篆断纹流水,琴头系着根红线,音色广和古朴,秦姝意爱之如珍似宝。

  可惜在求死时,这把琴也随她葬在了冷宫的火海里,百年名琴七弦焦尾,最后还是殉了主。

  ——

  “淑妃?”裴景琛低喃了句,长腿夹住马腹,一甩缰绳,竟也是后宫的方向。

  今日天气难得不错,他的心脏却彷佛被人轻轻攥住,扯了又松,胸腔处传来速度偏快的心跳声。

  一声声,彷佛催命的鼓点。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那痛意并不剧烈,却十分煎熬,如同万蚁噬心,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后,身下骏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