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走到现在这步, 最后悔的是谁,那绝对非马秀兰莫属。
她拿捏刘小娥不成反被孤立,眼看着在家说话没人听, 做事没人理,心里急得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挠得厉害了,就生出个绝妙的主意——她要喝药!
刘小娥不是哭天抹泪说被恶婆婆欺负,害得她一出门就被人指点吗?那她还被恶媳妇欺凌得活不下去呢!
自来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这主意能成, 管叫刘小娥半辈子在石桥村抬不起头!
马秀兰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很快行动起来。
当然,她经历了战乱、饥荒、水旱灾害, 好不容易才活到这把年纪, 万万舍不得豁出性命, 连农药瓶子都没碰, 只寻摸了一个去年治咳嗽剩下的药瓶,仔细洗刷好几遍, 然后才撕掉标签, 兑进自己调配的“农药”。
早上吃饭时,她故意数落唐耀阳吃没吃相, 刘小娥果然跟她呛起来。马秀兰正中下怀,当即哭喊着要自|杀,半洒半喝地把“农药”全灌进嘴里,迈开两条腿跑大街上打滚撒泼。
她表面看起来疯癫得不行, 其实心里十分沉得住气。因为之前悄悄试过好几次,所谓“农药”喝肚里啥事没有, 就是嘴里有点咸有点麻,俩嘴片染得黑黄,热水洗洗也就没了。
所以人越多她越来劲,被儿子和乡亲抬着往卫生所送的路上,还在高声唾骂刘小娥,发誓化作厉鬼也要跟着。
不曾想刚进平村镇街口,忽然手脚麻痹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嘴巴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子马秀兰慌张起来,摆着手叫儿子快点儿。饶是如此,刚进卫生所大门就头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呜呜呜!是我自己去厨房偷的调料,真不怪我儿子呀。”马秀兰躺在床上涕泪横流,“都是那个城里来的方主任不安好心,想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命呜呜!”
姜冬月揉揉额角,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算听明白了,在马秀兰的逻辑里,平村镇卫生所都是熟人,发现她喝假药也不会声张,顶多催个吐,什么事都没有。
假如不是方主任坚持做洗胃手术,这会儿刘小娥都该跪病房地上伺候她了。
NND,也不想想是谁无事生非自找苦吃……
但姜冬月懒得跟马秀兰理论,只问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掺了什么调料才喝成这样的?”
“我跟你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贵跟刘小娥已经进去了,旭阳和阳阳可都在家里,小孩子没个定性,别淘气找吃的也送卫生所来。”
马秀兰用力睁着哭红肿的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嗨呀,我哪儿知道呀?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刘小娥的,她平常看得死紧不叫别人碰,抻脖子瞄两眼都不行,我跟小贵子真不知道里头装的啥呀。”
姜冬月:“……”
都特么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给儿子遮掩,把黑锅全扣儿媳妇头上,马秀兰真是够绝的。
要不是今天事发突然,唐贵和刘小娥进去了,唐墨匆匆跟着跑关系,眼前只有她一个,马秀兰绝对能把她死死瞒在鼓里。
不知道从前那档子吃坏别人肚子的事儿,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你不说就不说,反正唐贵跑不了。”姜冬月思量片刻,刺马秀兰一句,起身去找赵医生换液。
“最后一瓶了,输完到办公室找我拔针,要我没在就上院里喊个护士,都能拔。”
“好,知道了。”
姜冬月调慢速度,给马秀兰倒了点儿热水,就拿着凳子出去了。
卫生所没几个人,她又大着肚子,与其在五病房大眼瞪小眼地套不出实话,不如坐外头晒晒太阳。
记得从前唐贵家里出事,唐墨就是这样匆匆跑没了影儿,连着两天没回来。
她在家等啊等,终于等到唐墨回来,结果狗男人已经把家底掏干,决定辞掉木工厂的活去工地了。
两人大吵一架,什么也没吵出来。
没过多久,唐墨就把命丢在了工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如果今天狗男人同样不回来……姜冬月摸着肚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真就是她命里活该倒霉!
大不了再给唐墨守三十年寡,重新拉扯一双儿女,好歹家里有台缝纫机……
正漫着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丁零当啷的声音,姜冬月抬眼,就见唐墨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跨过卫生所大门,脸色黑乎乎的,额头深深一个“川”字。
“老黑!”姜冬月喊住他,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如释重负。
唐墨方才猛地从大太阳下来到阴凉处,眼前一阵阵发花,竟没瞧见姜冬月,听见声音赶紧靠好车子过去,声音沙哑地道:“冬月,你怎么来了?不是找香惠嫂子陪着你吗?你自己走过来的?”
“这么大事我能不知道吗?怎么也得过来帮点忙。”姜冬月瞪唐墨一眼,“你妈正在里头输液,中午给她买了饼干跟火腿。”
“瞧你这副下山西的模样,是不是也没吃东西?进去垫点儿吧,我专门买了三斤多。”
唐墨霎时间眼眶都湿了:“冬月……”
他今天真的太霉了!清早照常出工,走半路听说马秀兰喝了药,着急忙慌跑回去,魂都吓飞走一半,抽了唐贵俩大耳刮子又按着马秀兰坚持送卫生所。
到了卫生所,前脚庆幸有个市里下来的主任会洗胃,后脚亲妈还在里头麻着没醒,卫生所就咣咣咣地来了四个民警,将唐贵和刘小娥拷走了。
当时洗胃前那主任就说能救,绝不是喝的农药,所以陈爱党和赵成功没待多长时间便走了,民警来时只有唐墨一人,懵得他一颗心都揪成了三瓣儿。
掐着秒熬到亲妈醒来,略说几句话,他又蹬着自行车往派出所跑,一天下来累够呛,半口水没喝。
也就自家媳妇知道惦记他……唉。
“给你。”姜冬月从兜里摸出两块糖递过去,拽着唐墨的手慢慢坐起来,“我找大夫问了,人家说你妈这情况最好养两天,她肠胃受了刺激又一直哭,看着挺虚。所以我交了十块钱住院押金,让她住卫生所输两天液,还管吃管喝,走的时候多退少补。”
唐墨本来都饿过劲儿了,嘴里叼着块糖才觉出肚子空得难受,见姜冬月不计前嫌想得周到,自然没意见:“行,就这么办吧。”
他妈到底上了年纪,可别回家一干活再累病了。
“你没意见就行。”姜冬月揉了揉腰,又小声问唐墨关系跑得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啥。
“你妈什么也不说,连你跑哪儿去了也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你要是跟你妈一样把我当傻子瞒着,那我立马往魏村走,往后咱俩都跟自己妈做伴过日子。”
这话倒不是吓唬唐墨,先前晒太阳时她想东想西的,脑子里养老方案都过了十几个。
唐墨咳嗽两声:“你别跟我妈计较,她喝药喝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左右看看没个人影,索性拉着姜冬月往阴凉处的角落走了走,压低声音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撞上派出所严打了。”
姜冬月直勾勾盯着他:“说仔细点儿,小贵子和小娥到底因为什么被抓的。”
唐墨顿了顿,选择长话短说:“他俩不是卖蘑菇串儿吗?隔三差五地去进货,不知道从哪里买了半袋子米壳,磨成粉掺面糊里了,说是味道更好。完了我妈也不知道咋的眼瘸瞧上那东西了,混水里冒充农药,一下喝多中毒了。”
“就这?”姜冬月皱起眉头,“米壳是什么?这么严重吗?”
唐墨声音压得更低:“就是罂粟籽儿。”
姜冬月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卧槽!那不就是毒|品吗!吃了要害死人的!!
她成天在村里很少出门,也知道毒品是个大祸害,贩毒吸毒抓住了就要枪毙的!!!
“冬月你别怕,没那么严重。”唐墨攥紧姜冬月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米壳子分量少不碍事,我在派出所打听了,有个老哥说城里好些饭馆都往菜里掺,平时没人查,他们所里上个月刚开始狠抓。”
偏偏这世上无巧不成书,那位下来检查的方主任是刚从云南调到洪金市的,据说以前还干过两年军医,洗胃洗到一半就发现不对劲儿,当场打了内线电话。
这边手术还做着,那边城里民警已经出发了。
“……”
姜冬月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骂道:“好端端干个小买卖,怎么就走上歪门邪道了?赚这种黑心钱,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他俩咋这么糊涂啊!”
难怪马秀兰咬死嘴什么也不说,那蘑菇串儿一毛钱五根挺便宜,又卖了这么长时间,十里八乡吃过的不知多少,要叫别人知道了……
看姜冬月脸色发白,唐墨反而冷静下来,说道:“他俩用的不多,还有救。我再跑跑关系,尽量把他们捞出来,你别操心了,孕妇受不得惊吓,我就不该告诉你,真是的。”
“……”
姜冬月倒不害怕,只是乍然得知这种秘密,脑子里乱糟糟的,缓了缓才压下心里翻涌的从前种种,都没力气捶唐墨了。
“你没权没势的,拿渔网捞人啊?要是他俩真用的少,那就该关关,该罚罚,认真吃个教训,往后重新做人吧。”
要用的多,那就该打打,该杀杀吧,不冤枉。
唐墨挠挠头:“派出所那老哥也是这么说的,可拷走了不让见人,就这么没日没夜蹲监狱里,谁知道罚成什么样啊?”
“人家民警又不刑讯逼供,蹲两天怕啥?”姜冬月又瞪唐墨两眼,“你今天别乱跑了,待会儿交代完你妈,就回去把俩侄子送古家屯姥姥家去,过两天稳当了再接回来。”
唐墨一拍脑门:“还是你想对周全,我都把他俩忘了。”
往前走两步,猛地回过头问姜冬月,“那咱们笑笑呢?我从派出所出来都快四点半了!” 可算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了……姜冬月打鼻孔里哼一声,不冷不热地道:“给笑笑钥匙了,她回家自己开门。”
唐墨:“……”
他心说笑笑那么点个头够不着锁子咋办,但瞅瞅姜冬月的脸色,再问必得挨骂,只好把话憋回肚里,拎着凳子往病房走。
快到门口,姜冬月忽然拉住唐墨,“进去了就说住院是你的主意啊,不然你妈肯定觉得恶毒儿媳想把她抛下不管。”
唐墨:“……行,就是我的主意。”
回到五病房,马秀兰正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睁开眼,一叠声问道:“老黑,小贵子咋样?能放出来不?”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不好说,我明天再去跑跑。”
“嗨呀,我可怜的儿呀!”马秀兰伸手擦眼角,又哭叫起来,“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小贵子可是要受大罪了呀!天杀的刘小娥,我早晚收拾她!”
姜冬月实在听不下去,到床头拿了饼干让唐墨坐下吃,说声“我找大夫拔针”,转身出了门。
恶人自有恶人磨,唐墨那大包大揽的破毛病,活该叫马秀兰磨一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