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兰在卫生所又输一天液, 终于出院了。
头等大事却不是回家,也不是去派出所,而是让唐墨骑三轮车带她直奔古家屯, 要将俩孙子接回来。
唐墨看看天色,劝道:“妈,你先回家歇歇,洗涮收拾一下,咱们明天再去吧。”
“不行,必须今天去!”马秀兰提着自己吃剩的饼干果子,上前将三轮车调了个方向, “你不去我自己去,刘小娥她妈比鬼还精,旭阳跟阳阳也不知道瘦成啥样了。”
“……”
唐墨心说俩孩子在亲姥姥家住着, 又不是进了土匪窝当人质, 哪用这么着急。
但马秀兰格外坚持, 他到底还是去了古家屯, 远远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侄子蹲在外面,嘴里啃着根棒棒糖。
“嗨呀, 我的大孙子哟~”马秀兰哭喊出声, 不等唐墨停稳就爬下三轮车,小跑步冲向唐旭阳和唐耀阳, 又是摸肚子又是捏手的,“大孙子哟~可想死奶奶了!你们想奶奶没有呀?今天接你们回家,炖肉吃!”
俩孩子看见奶奶也挺高兴,但听见回家都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大的抿着嘴一言不发, 小的还不知道顾忌,一股脑将姥姥教的话倒出来:“奶奶是坏人, 你把妈妈赶出去,你要饿死我和哥哥!”
说完煞有介事地叹口气,“阳阳不想饿死,阳阳要住在姥姥家。”
马秀兰险些气个倒仰:“你姥姥真会瞎说八道,一天天的净知道胡咧咧!”
她立刻叉着腰进门找杨柳,劈头盖脸地一通怒骂,“亲家!亲家你出来咱们理论理论!自从你闺女嫁进我们老唐家,我天天小心伺候着,啥活都不让她干。小娥坐月子的时候,我一宿一宿不敢合眼,就怕照顾不周到。”
“可是你闺女咋对我的呀?逼得我活不下去喝农药!你这个当老娘的还教唆我孙子不学好!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马秀兰自觉占据优势,又在卫生所打过腹稿,准能出奇致胜。没想到杨柳毫不示弱,甩着抹布从屋里出来,调门比她还高。
“举头三尺有神明,马秀兰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家现就有药,你喝不喝呀?你要敢喝,我给你磕头吊孝!”
“是,我没有你本事大。我当老人就图个子孙兴旺,有点什么口角忍气吞声,可不像你,一竿
子把儿子儿媳妇全都……”
杨柳顿了顿,到底没说出“进局子”之类的话,只骂马秀兰是个搅家精,好端端的家全被她拆散了。
这话着实戳到了马秀兰的痛处,她一拍大腿,开始骂刘小娥不务正业,成天搞些歪门邪道,连累她儿孙受苦。
“亲家你甭跟我吵吵,今天就是天王老子过来,我也得把我们老唐家的孙子带走!”说着一撩袖子,露出胳膊上两道模糊血印,“不然我跟你拼了!”
唐墨:“?!”
他赶忙上前,马秀兰扭头使个眼色,转身猫着腰冲杨柳撞过去,嘴里喊道:“亲家呀,我这条老命今天舍给你了!”
杨柳并不想服软,但不巧她家里人都上地里种麦子了,身边没半个帮手,跟马秀兰硬碰硬肯定吃亏,索性坐门口哭起来,眼泪淌得犹如两条小溪:“呜呜呜!大阳,小阳,姥姥没本事,护不住你们,你们快跟奶奶回家去吧。”
“我兜里还有几块棺材本,你们拿着,到家奶奶再不给饭吃,就去你们大爷家要,呜呜呜!”
马秀兰之前和刘小娥较劲,舍出孙子套媳妇,确实有点理亏。唐旭阳八岁了尚能忍耐,三岁的唐耀阳却正在不经饿的时候,隔三差五眼泪汪汪蹲街口,唐笑笑出门玩耍碰见,还奉献过两毛零花钱给他买糖。
这会儿杨柳旧事重提,两个小孩不禁朝她身边靠了靠,马秀兰见状咬牙狠掐大腿,泪水扑簌簌滚落:“亲家呀,我不敢不听你闺女的话呀,小娥叫我别做饭,我根本不敢进厨房哇!”
杨柳哽咽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跟你一样,都怪我当姥姥的没本事,叫奶奶骂到家里来,呜呜呜呜!”
唐墨直面高手对决,尴尬得脑门子发胀,先说杨柳,“婶子你别唱了,我妈饿不着孙子,你才管他们俩几天呀。”
又说马秀兰,“天都快黑了,咱赶紧带孩子走吧,明天去给他们爹妈送两件衣裳。”
他生得高大,站在俩老太太中间颇有震慑力,加上平常对侄子不错,终于勉强活出一团稀泥,带着马秀兰和两个阳回了石桥村。
马秀兰犹自愤愤:“老黑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妈今天把孙子带回来,还不定叫他们姥姥教成啥模样呢。”
唐墨:“……”
他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把人送到唐贵家帮着收拾了堂屋和厨房,就赶紧回自己家了。
进门见姜冬月和唐笑笑正在吃饭,唐墨赶忙洗了手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爹,你是不是累了呀?”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吃完饭我给你捶捶。”
唐墨老怀大慰:“还是我闺女贴心,小棉袄千金不换啊。”
姜冬月慢悠悠瞟他一眼:“上古家屯接金孙去了?”
“……”
唐墨挠挠头:“你咋知道的?我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稳。”
唐笑笑:“爹,我和我妈上街里等你了,你不回来,我们又去地里拔了小油菜。”
所谓小油菜,其实是本地对小白菜的称呼。从叶子长到巴掌大开始,隔段时间就就得去地里摘一次,间苗的同时还能给家里添盘菜。
“笑笑真能干,以后长高了爹带你挖白菜窖。”唐墨哄闺女两句,埋头吃起饭来。
吃完上房顶堆好棒子用塑料布搭起来,又拖出竹簸箕,继续搓棒籽儿。
姜冬月也不闲着,收拾了碗筷就给棉裤穿松紧带。将两指宽的彩色松紧带夹到小黑卡子里,然后扎进裤腰口,一点一点往前拉扯。
扯到最后,就用针线把松紧带头尾缝到一起,再将裤腰口缝住。
唐墨问道:“冬天你都生了,咋还做这么厚的裤子?腰肥得能装两个你。”
姜冬月白他一眼:“这是旧衣裳改出来的棉裤,专门等我生完孩子穿,宽松点方便。”
虽说生过笑笑,但她从前对生孩子需要准备什么真不太了解,很多时候全靠忍。
后来去城里做了半年家政保姆,才渐渐知道生孩子有那么多讲究。等儿女到了婚恋年纪,便早早就开始准备,什么尿不湿、吸奶器,婴儿床……捡着好的囤了半间屋子。
可惜一双儿女在这方面都不怎么争气,唉。
姜冬月拾掇好棉裤,叠起来收进包袱,又翻出旧被单剪尿布。
老二生在冬天,尿布就得稍大一些,裁好后絮层棉花,不用经常洗。
唐墨搓着棒籽儿看姜冬月准备待产的东西,忍不住说道:“孩子是妈身上的肉,当妈的心疼就心疼吧,你说我妈一个当奶奶的凑啥热闹?你没瞧见她今天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孩子叼嘴里噙着,啧。”
姜冬月正对着灯比划剪刀,听见这话瞟唐某一眼:“说你傻,你也不能真傻啊。你妈是怕小贵子和小娥以后埋怨她,所以提前给自己拉队友。她要真心疼旭阳和阳阳,前阵子能舍得叫他俩挨饿吗?”
唐墨皱起眉头:“小贵子跟小娥是自己思想不坚定进去的,怨我妈干啥?那米壳子又不是我妈买回来的。要这次不戳穿,以后犯事大了说不定直接拉去吃枪子。”
“他们要有你这觉悟,还能进去?”姜冬月慢悠悠地将被单剪开,“再说了,你妈跟刘小娥置气不是一天两天,她得趁机会笼络孙子。要是小娥蹲里面一年半载的出不来,信不信你妈能把俩孩子教得不认娘?”
唐墨下意识要反驳,想到今天古家屯那顿吵,溜到嘴边的话不自觉拐了个弯:“我妈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当年小贵子结婚,说好由他主力养老,不管咋样都跟老人一块儿住,爱党跟几个大队干部都是见证,我妈还怕叫小贵子赶出去吗?借十个胆他都不敢!”
呵,你妈那是没到时候呢……姜冬月手上动作不停,说道:“住是住,但这过日子嘛,低声下气是过,鼻孔朝天也是过,谁愿意自己低声下气呢?”
“头几年你妈一直给刘小娥看孩子,说话就特别硬气。我记得有一年庙会古家屯来亲戚,她差点把手指头戳人姥姥眼珠子里,连句好话都没赔。现在旭阳和阳阳大了,小娥又干买卖挣钱,就慢慢把你妈往后靠了。等再过两年阳阳上小学,她更得往后靠。”
“你看咱石桥村这么多户人家,哪家老人愿意听儿子儿媳妇的?都是一天天憋着劲儿拉锯,就怕落了下风头。所以媳妇才得‘熬’成婆,不熬到婆婆老了不能当家。你妈是不想被小娥熬下去,可不得捏紧孙子。”
唐墨:“…………”
他一天天埋头干活,从没想过这些,仔细一琢磨居然真是这么回事儿,顿时有种打开新大门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稀奇。
“嘿,冬月你最近脑子特别灵光啊,啥事都看得透。”唐墨上下打量姜冬月,“看来这回必须生个高材生了,以后跟笑笑作伴儿上大学。”
姜冬月白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想这些,你看家里吵成那样,孩子都饿起来了,小贵子照样乐呵呵的,反正谁当家他也不吃亏。”
唐墨打鼻孔里哼一声:“他从小就这德性,天塌下来不耽误自己吃喝,切~” 夫妻俩边干活儿边聊,唐墨搓完棒籽儿倒进布袋里,就过去帮姜冬月抻被单。
这一抻,才发现她刚剪出来的“尿布”特别长,几乎抵半个小褥子。
唐墨拎起来晃晃:“这么大得几岁孩子用?”
那是放在床上专门接恶露的,从前乡下妇女都用卫生纸和尿布,很不方便,姜冬月既然知道得多了,就想让自己好过点儿。
她瞪唐墨一眼:“女人家的事你少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
唐墨:“……”
别说,冬月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又没打听别家女人……
* * *
转天,唐墨重新骑着二八大杠开始进城上工,以后每隔两天就往派出所送点东西,还带马秀兰跑了一趟,但始终没见到人。
等到房顶上的棒子晒干,他从平村镇磨了新棒子面的时候,唐贵和刘小娥终于悄没声息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