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风俗向来是正月十五吃元宵, 正月十六烤杂病,但这年月大家伙儿都不富裕,加上元宵皮厚馅少, 并不怎么受欢迎,所以通常吃顿饺子或面条,然后在正月十六的晚上,一户或几户人家点起篝火围着烤,祈愿身体健康不生病。
姜冬月带着唐笑笑走到街口,王满仓和唐墨早将火堆升了起来,旁边堆着些烂板凳腿、破竹筐、废竹帘子等。
“今年咱村肯定属我们这堆火最大, 烧它旺旺的。”王满仓边说边捡起一只旧翁鞋扔进火堆,口中念念有词,“烤烤手, 活长久;烤烤脚, 百病消;烤烤腰, 重担挑;全身上下都烤烤, 什么杂病全没了!”
他一边念一边伸胳膊伸腿地转圈儿,瞧着很是那么回事, 引得附近几个小孩都跟着模仿, 远看好像在进行什么古怪仪式。
钱会粉坐在火堆旁小声抱怨:“这么大岁数了没个正型,非把几百年的翁鞋扔进去, 臭死了。”
姜冬月笑道:“几百年的肯定不臭,穿在脚上的才臭,每次老黑把翁鞋穿湿了熄到煤炉上,我都得晾一会儿才敢坐锅。”
“哈哈哈!”钱会粉放声大笑, “要不咋叫臭男人呢?咱们一天天的活儿也不少干,就是没有他们那么臭。”
冬天烤火太舒服了, 身上没多会儿便暖烘烘的,几人正说笑得热闹,陈爱党身后缀着几个“尾巴”走过来,绕火堆转了一圈儿,说道:“不烤猪不烤牛的,甭烧那么大火,当心燎到树叶子着起来。去年平村镇就着了,把俩房子熏得黢黑。”
幸亏是砖房,扛得住烧,要是掺了稻草的土坯房,估计得砸了重盖。
说完怕王满仓不靠谱,又特意叮嘱唐墨,“老黑你给看着点儿昂,差不多了就撤。”
唐墨抱着唐笑安点点头:“放心吧爱党,我们两家凑这一个火堆,烧不了多长时间。”
“不行不行,咱今天必须烧旺点儿,火大了才顶用。”王满仓故意打趣,又问陈爱党,“你带一帮小孩干啥去呀?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啧啧啧~”
“去你的,这么大人了净瞎说。”陈爱党抬手往火堆里扔了俩棒子芯儿,揽住王满仓肩膀,“人家行好的都说了,不管火大火小,多烤几家最顶用,六家还是八家来着,啥病毒都能烤到老家去。我们大部队正转悠着满街烤呢,比你这一堆火不高级?”
王满仓最爱热闹,闻言立刻招呼几个孩子和唐墨,“走,咱们也跟上支书的大部队,至少烤他个二三十家!”
几人汇入陈爱党的“尾巴”里,慢慢朝村东走去,碰到巷子里有火堆就凑过去转转,聊几句闲话。
离得远了,仍能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和笑声,明明什么也没干,只是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却格外兴奋。
姜冬月不自觉翘起嘴角,把两根竹竿搁到熊熊燃烧的破扫帚上面引燃。
枯裂的旧竹竿特别好烧,转眼便在火堆里噼啪炸开,溅起一片细碎的火星子,好像放了场小小的烟花,温暖又炫目。
……
到了正月下旬,气温渐渐回升。赶上大晴天,老头、老太太们时常搬个马扎坐在墙根晒太阳,还有的结伴去地里拾柴火。
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平村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剪头发。短发的削短、剃平,长发的剪短发尾,修一修刘海,预示着从头开始,顺心如意。
石桥村人为了迎接二月初六的庙会,拾掇得更加彻底。后晌站在房顶或其他高处望,能看到村里袅袅炊烟升腾,全在烧水洗澡。 姜冬月也不例外,她往屋里背了两袋棒子芯,关严实门窗,自己洗完后再给孩子洗。
“妈,弟弟咋这么脏啊?”唐笑笑皱着鼻子把毛巾递过去,不忍看大铁盆里浑浊的水。
真的太惊讶了,她弟弟平时连路都不走,更别提干活儿出汗了,身上为什么能搓出好些泥呢?
唐笑安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他白白净净地缩在被窝里,扭着小脑袋一会儿冲姐姐笑笑,一会儿冲妈妈笑笑,开心得不得了。
姜冬月给儿子擦着头发和耳朵,轻声道:“你别笑话弟弟,待会儿你比他还黑。”
唐笑笑不信:“我每天洗脸洗脚,我还洗头发,我肯定比弟弟干净。”
大半个小时后,唐笑笑裹在被子里,老老实实让姜冬月帮她擦头发,整个人都白了好几度。
“妈,我平常是不是臭臭的?”唐笑笑越想越苦恼,“我洗的水,比三个弟弟加起来还黑。”
姜冬月安慰有些打蔫儿的闺女:“没事儿,你爹才是全家最黑的,他那洗澡水能泼到地里当肥料。”
唐笑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越想越有趣,“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唐笑安像条毛毛虫似的往姐姐那边拱了拱,跟着咧嘴笑起来。
到了晚上,俩孩子睡着以后,唐墨烧水洗澡,果然洗了两大盆黑泥水。
他擦着头发揽镜自照:“嘿,俊得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少臭美,赶紧躺下歇着吧,瞧你这一天天累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姜冬月说着,换了块蜂窝煤,将旧煤球踩碎后扫到坑洼位置,吸了水再搓到院子里。
砂光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相同动作不断重复,沉甸甸的板子抬起又放下,一天少了砂四、五百张,多了砂七、八百张,像台机器似的不停歇,即使壮劳力干起来也并不容易。
“没事,刚上手的过,习惯就好了。”唐墨坚持拧出脏衣裳才睡,躺床上没两分钟便打起了呼噜。
待到二月初五,石桥村小学全体放假,唐墨和赵成功也跟板厂请了假,各自回家专心准备过会的事情。
“冬月,你今年咋买这么点儿菜?” 唐墨一边削冬瓜皮一边嘀咕,“亲戚们十好几个人呢,别到时候把咱家锅吃漏了,不好看。”
所谓“漏锅”,是解放前传下来的词儿。据说有个能说会道的人到抠门亲戚家做客,添饭时发现锅里只剩一点点汤了,于是将锅底刮了又刮,不小心刮漏了。主家责问起来,他两手一摊:“你家的锅早漏了,不然饭汤都到哪儿去了呢?”
姜冬月在旁边掰粉条,随口道:“咱家没有十几个亲戚。你家就山沟里那个远房姑姑,好几年不见一面。把小霞和李建军算上,估计也就上咱家坐坐,中午去小贵子家吃饭。”
“我家这边,我妈一个人,我姐姐家五个人,小静上学回不来,剩四个人,吃不了多少。”
“……”
唐墨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你大哥、二哥他们不来啊?”
他当然知道三个舅子的德性,但总觉得那层窗户纸没捅破就能凑合。且乡下亲戚平常走动少,如果过庙会不来,差不多等同断亲了。 “来什么来?来了我也要把他们打出去。”姜冬月翻个白眼,“咔嚓”掰断最后几根粉条,“不能叫黑心鬼浪费咱家粮食。” 唐墨心想万一人来了咋整,看看姜冬月的脸色到底没说出来,吃完午饭趁着上街崩棒花的功夫,悄悄又买了个冬瓜,放到南棚子角落藏着。
过庙会时,家家户户都熬大锅菜招待亲戚,只要冬瓜够多,肯定不会漏锅。
他难得休息,下午忙活完就抱着儿子,牵着闺女,一块儿去街上逛。
石桥村平日没集市,所以一年一度的庙会是件大事,初五街上就热闹起来,整条街从东到西随处可见卖零食、熟肉和小玩具的摊子。
街尾则是两家炸油条馓子的,油光闪亮的案板铺开,支一口大铁锅,细长雪白的面丝下去滚几滚,就成了金灿灿的馓子,脆香诱人。
唐墨买了半斤,又给俩孩子买了两根空心玉米花棒。这东西吃起来不如爆米花,但做成了拐棍儿形状,红红绿绿的,能卖到两毛钱。
唐笑笑挥舞着拐棍问道:“爹,为什么咱们村一年过一次会呀?一个月过一次多好。”
唐墨心说那样真就把咱家锅吃漏了,嘴上糊弄道:“抓阄定的。以前咱村干部和其他村的抓阄,别人抓到了赶集,你爱党大爷抓到了过会,没办法。”
逛了一会儿回到家,发现姜冬月把三轮车抹得干干净净,车斗垫着旧报纸和被单分割成大小两块,左边放着叠好的新衣裳,右边放两个小盒子,一盒皮筋和一盒小圆圈,每盒都有近百个。
旁边还靠着块硬纸板子,整整齐齐写着两行大字。
唐墨瞪大眼睛:“闺女,快给爹念念,你妈这是想干啥?”
“咳咳,”唐笑笑学着大人的样子清清嗓,指着第一排字正腔圆地道,“时尚套装,上衣17,裤子14。”
念完挪到第二排,“皮筋一毛钱2个,夜光戒指一毛钱1个。”
是她帮妈妈定的价,嘿嘿。
唐墨满脑袋问号:“戒指?还夜光?”
“真的能发光。”唐笑笑拿出最边上的一枚,捂在手心让唐墨低头看,“天黑时特别亮,可好看了。”
“……”
唐墨深深吸了口气,进屋去找姜冬月,“你想趁过会做买卖?不是,你啥时候捯饬的那些啊?我怎么不知道?”
姜冬月瞟他一眼:“你每天打|黑回来,有时候都八|九点了,上哪儿知道去?这阵子我有空就做衣裳,攒了整十套,想着明天后晌推出去试试,先探个路。”
至少掂量一下价钱合不合适,以后赶集出摊时心里有个谱儿。
唐墨:“那、那什么戒指呢?”
姜冬月:“我托赵大花进货时帮忙捎的。跟她说好了,要是卖得好告她一声,她以后也进一批。”
唐墨:“……”
他看来看去,真心觉得不大行,又不好太打击姜冬月,挠挠头说道:“算了,想探就探吧,反正明天大街上拐着弯儿的都是亲戚,卖不出去你就赶紧回来。”
唐笑笑两手叉腰,自豪道:“爹,我们老师说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我妈早晚能卖出去衣服,她还能开一间很大很大的店呢。”
哎哟,姜冬月一天天在家都跟孩子吹的什么牛啊……唐墨举手投降:“行行行,姜老板生意兴隆啊!要是明天卖不出去,我就戴个帽子挡住脸,到街上给你当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