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这瘪犊子, 真特么抠门到家了!”唐墨一边用力捶打高粱穗,一边对姜冬月吐黑泥,简直恨不得每一棍都捶到李建军身上。
他受马秀兰请托, 大清早找好替工的乡亲,就和唐贵结伴杀往西康村,为亲妈和妹妹撑腰助阵,快到晌午才回来,提起妹夫仍旧气咻咻的。 “你说建军这个人吧,家底儿挺厚,模样也看起来油光水滑的好像是个人, 咋办点事儿这么磕碜?舍得给媳妇花钱就出点血充大爷,舍不得就夹起狗尾巴做人,买个假镯子充数算什么?啧啧啧。”
姜冬月劝道:“你别生气了老黑, 人心隔肚皮, 以前也看不出来建军这么抠门, 连顿饭都舍不得管, 你还是在咱们家吃大锅菜吧。”
她边说边将地头采来的杏茵菜和猪耳朵草剁碎,掺到麸子里搅拌均匀, 一点点倒进鸡食槽, 又顺手给鸡窝换了水。
“他家老叔说进城下馆子,我寻思脱一天工不容易, 就自己回来了。”唐墨将高粱穗搂起来抖动,然后将脱落的籽儿扫入簸箕里,继续捶剩下的穗子,“你是没看见李建军那副混不吝的德性, 满嘴跑火车。有听他瞎扯的功夫,我还不如去地里种几亩麦子。”
唐墨说着说着, 忍不住叹气:“一个大男人,全靠两张嘴皮子过活,真不知道我妈相中他哪儿了。”
相中他跟唐霞般配呗,都是嘴勤手懒……姜冬月随口安慰道:“没事儿,往后日子长着呢,有小霞找补回来的时候。”
说完掐两根芫荽,洗净掰断后扔进锅里,尝尝咸淡合适,便让唐墨洗洗手摆桌子。
“快十二点了,我先把饭盛出来,笑笑一会儿就该回家了。”
“行。”唐墨应了声,将地上收拾干净,桌子板凳整齐摆好,进屋发现唐笑安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赶紧抱着他出来放水。
瞧瞧,他儿子尿得又多又远,老中医看见了都想舀一瓢做药材,也就唐霞不识好歹,话里话外埋怨亲侄子浇坏了好衣裳,也不想想是谁帮她找出假货的。
唐墨肚里腹诽两句,一扭脸发现唐笑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赶紧转过头装作没看见,等唐笑笑伸手捂上他的眼睛,才惊讶道:“哎呀,笑笑啥时候回来了?”
“哈哈哈哈!吓到了吧!”唐笑笑颇为得意,绕着唐墨蹦来跳去,又仗着身高优势呼噜唐笑安脑袋,邀请他一块儿去看老鼠夹子。
唐笑安摇摇头:“不,疼。”
“我们不摸,就看一眼有没有夹住老鼠。”唐笑笑边说边向梯子那边走,同时不停地冲唐笑安招手,“弟弟,你走两步,走两步就过来了。”
唐笑安不为所动,再次摇了摇头。
“去找你姐姐吧。”唐墨非常配合闺女,起身去南棚子端锅,故意把唐笑安一个人留在原地。
然而唐笑安睁圆了眼睛左右看看,果断抓住小枣树不动了。
唐墨和唐笑笑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唉。”
“好啦,别为难孩子。”姜冬月说着就要走过去抱唐笑安,却见一道灰色影子从墙角窜出来,慌不择路地奔向柴火堆。
唐笑笑惊叫道:“老鼠!爹!有老鼠啊!”
唐墨立刻伸脚去踩,姜冬月抽根树枝要打,但行动最快的居然是唐笑安——
只见小家伙松开枣树,半点不犹豫地掉头朝饭桌方向走,两条短腿儿捣腾得好像要跑起来。
虽然步伐有些趔趄,但他噌噌噌地走了十几步!
“哇~弟弟会走路了!”
“好儿子!爹就知道你一定行!”
姜冬月也很高兴,但她还记得正事,拎着树枝围追堵截那只老鼠,终于把它赶进了过道的出水口。
当年唐墨盖房子的时候,为防止巷子里的水往家中倒灌,特意垫高了过道,同时在过道修了条 L型流水沟,能把院子里的水排出去。
眼看老鼠进去了,姜冬月急忙找两块碎砖头,把出水口牢牢堵住。
刚要松口气,唐笑安忽然撇着嘴抽噎起来,小模样十分委屈:“姐、姐姐……”
唐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姐姐都没挨着你的边儿,不兴讹人啊。”
唐笑安更委屈了,扶着吃饭的矮桌摇摇欲坠。
“我知道了!”唐笑笑福至心灵,伸出右手比枪,对着唐笑安“突突突”射击,“百发百中,你被神枪手打中了!”
唐笑安破涕为笑,熟练地倒在地上,几秒后自己爬起来,慢吞吞走了五步,同时眼巴巴地瞅着唐笑笑,希望她再来一次。
唐笑笑:“……?”
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呢。
* * *
唐笑安终于显露出会走路的本事,可把唐墨高兴坏了,甚至想把儿子带到大街上显摆,走两圈叫别人瞧瞧。
姜冬月:“少臭美,走个路骄傲成这样,以后会跑了咋整?架大喇叭广播?”
唐墨:“……”
唐墨被迫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后晌拉着麦种去地里等娄机,赶天黑前将自家六亩地全种上,顺便耙了田埂。
等绿油油的麦苗拱破土壤,慢慢长到巴掌高,天气也渐渐转凉,每天清早都能看到路边枯草结着厚厚的白霜。
姜冬月一边侍弄地里的萝卜白菜,一边赶集出摊儿,还跑青银县批发了一批新布料和毛毡鞋垫,零零散散赚了二百多块钱。
加上唐墨在板厂支的工钱,家里竟然存了四千八百块的折子,还有三百多锁在座柜里日常花用。
“嘿,再加把劲儿咱能混个万元户啊。”唐墨挠挠头,心里很是感慨,“以前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怕挨饿,再想不到能有这样的日子。”
姜冬月笑道:“别说万元户,说不定十万元户也能混上呢。”
唐墨忍不住也笑了:“你可真敢吹。不过话说回来,现在钱是没有以前实在了,挣得容易,花得更容易,割斤猪肉一块好几,涨得忒多。”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商量过年前要不要先买台黑白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拍门。
“老黑!老黑在家吗?”
这么晚了是谁啊……唐墨让姜冬月别吭声,自己打着手电拉开门栓,就见一个人影猛地单膝点地,直接冲他跪了跪。
“哎呀这是干啥?”唐墨唬了一大跳,慌忙把人扶起来,才看清楚是赵成才。
他腰间缠着白麻布,脚腕也绑着麻布条,双眼红通通的,哑声道:“老黑哥,我爹……我爹他没了,明天你上家里窜忙吧。”
唐墨跟赵成功搭了快一年砂光伙计,入秋时就听说赵老爷子住院了,没想到这么快过身,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低声问道:“成才,今儿晚上用人不?”
赵成才摇摇头:“我大哥他们在家,衣裳啥的都换好了,你明天早上来就行。”
唐墨:“行,我早点儿去。”
“那我先走了哥,得再叫几家乡亲。”赵成才说完,冲唐墨一鞠躬,转身朝街口走去。
……
转天,唐墨五点起床,六点天黑着就揣好礼钱出发了。
此时赵老爷子的灵棚已经在街上搭好,四面挂着白纸剪的花和麻布,中间停放一口黑漆大棺材,顶上用石子儿压着三张红纸。
赵成功穿着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看见唐墨走来,忙从火盆旁边起身迎他,低声道:“老黑,咋来得这么早?八、九点过来也不晚,陈大娘算了吉时,今天九点半发丧。”
“咱俩谁跟谁啊,我当然得早点儿来。”唐墨寒暄两句,看左右无人,同样压低声音道,“哥,昨晚上黑灯瞎火的,我恍惚见成才脸上好像挂了彩,他没事吧?要有啥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赵成功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不屑地道:“他能有啥事,还不是掉钱眼儿了爬不出来,呸!”
赵家在石桥村是大姓,自家就有三儿一女,分别是赵成功、赵成仁、赵成才和赵大花。另有三个叔伯,都早早开枝散叶,膝下儿孙成群。亲戚连亲戚的粗略数过去,至少有六十多人。
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了是非也多,入秋那会儿赵老爷子一住院,赵家三兄弟的关系立马紧张起来,每次摊钱都得吵几句,连带妯娌之间也渐渐少走动。
等赵老爷子咽了气,赵成才跟赵成仁就嚷着要分家,差点把赵成功气哭。
“咱爹住院那么长时间,耗到油尽灯枯才拉回家,花了多少钱你们不知道吗?哪儿剩下来的家当给你们分?谁想要钱追着咱爹下去要,少他妈在我家丢人现眼!”
他自觉有理有据,说话做事都对得起良心,没想到俩兄弟瞄准的是亲爹娘留下的那四亩地,坚持要求一人分一亩,剩下一亩轮流种。 “老黑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没良心的?”赵成功狠狠吸了口烟,“我娘在炕上瘫了多少年,我跟你嫂子就实打实伺候了多少年,累得白头发早早冒出来,那会儿他俩咋不跳出来分田地呢?”
天呐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唐墨不禁皱起眉头,劝说道:“哥你别难受,有啥委屈先忍一忍,把大爷风风光光送走是正经事儿。”
“道理我都明白,看那俩兔崽子表现吧。”赵成功边说边往火盆里添几根干柴,“他奶奶的,老虎不发威,敢当我是病猫呐。”
不管话说的多狠,赵家三兄弟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丧事在即,唐墨不好说太多,陪着赵成功坐了会儿,看管事和记账的乡亲陆续前来,便交了礼钱,凑到人堆里溜达着闲聊。
赵老爷子生前在石桥村名声很不坏,几个儿女也各有长处,来吊孝的亲戚和乡亲们也挺给面子,哪怕看出三兄弟有点不对付,也没人说破,只议论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等到八点,管事的长辈便指派两男两女分发孝布。其中儿子、儿媳和女儿都穿重孝,身披麻衣头戴孝帽,帽外还粘一团棉花。孙子孙女也穿重孝,其余亲戚晚辈则只戴孝帽。
“孝帽”名为帽子,其实是一块长方形白麻布,侧边撕出两条手指宽的布条,就能捆在头上,充作帽子形状。
像唐墨这种纯粹来送葬的乡亲,就在灵堂外三三两两站着,碰到什么要搬动的搭把手。
快到九点整,孝子贤孙们依次上前给赵老爷子磕头,并将手中黄纸扔到丧盆里,最后由长子赵成功哭着拜别,在棺材前行一次五体投地的最大礼,管事的便高喊“起——丧——!”,招呼赵家的成年男人上前抬棺。
赵家人多,顺顺利利地将棺材抬到了拖拉机上,打招魂幡的时候却起了几句争执。
赵成功认为自己是老大,应该由他家小儿子赵艳青给爷爷打幡,但赵成仁觉得自己儿子赵立强是孙辈里头一个,应该让赵立强打幡。
唐墨不自觉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双方打起来。幸亏管事儿的辈分高,能压阵,很快定下赵立强打幡,一行人于是跟在拖拉机后面,浩浩荡荡朝村西坟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