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桥村的同龄乡亲比起来, 赵成功是极少数完整读完小学六年书的人。要不是赶上亲爹生病,家里缺劳动力,他绝对能继续往上读, 并按照最初的规划考中专,再托关系分配工作,实现吃国家粮食的理想。
可惜天大地大肚子最大,赵成功没怎么伤心就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有牛时在后面推犁,没牛时在前面拉辕,很是受了十几年罪。
“唉, 要是那会儿多撑两三年,现在我肯定头一个报名来学校当老师。”赵成功一边闲聊一边给张益友夹菜,“校长你多吃点儿, 成天管几百号人费心费力的, 不容易。”
张益友很少在外面吃饭, 今天傍晚被赵成功连劝带拽地留在他家吃焖面, 又听了回“寒门学子忍痛斩前程”的故事,心头也颇为感慨:“都知道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 可是攀高太难啦!”
“但是呢,”他喝掉半杯茶, 语气一转,稀疏的头发都跟着支棱起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何况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 大水大旱也饿不死人,更没有道理亏待学生。”
“《悯农》里面说的好,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学生也是同样。你培养他五、六年,他就能成栋梁,就能为国家做贡献。赵书记你就是个典型例子啊!”
张益友越说越兴奋,从“教育对人才培养的重要性”讲到“男女受教育的不同影响”,又讲到“乡村学生必须抓住教育关键期”,最后双目炯炯握着赵成功的手,诚恳道:“小学教育功在当代,立在千秋,赵书记你一定要重视啊。招不到正式老师,我们可以先招两名代课老师,工资太低太少,可以从大队拨款。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了祖国的花朵!”
赵成功:“……”
他当然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可大队这不是没钱吗?
眼看张益友松开手,自己给自己续了杯茶,舔舔嘴唇还要继续讲,赵成功脑袋瓜嗡嗡的,赶紧把瓜子糖端到桌上,一边让一边表态:“校长你放心,咱不是那种吹牛皮不干事的人,明天我就发动全村力量,说啥也得把代课老师先找着。”
“但是吧,石桥村情况你也清楚,初中毕业的恐怕都没几个,更别提中专和高中了,先找个水平差点儿的对付对付,你看行不行?”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张艺友痛快点头:“行,甭管水平好赖,脾气要好点儿,别戳打学生。”
……
“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石桥村小学招代课老师,二年级代课老师!谁想干的先到大队报名、考察!全体社员注意了啊……”
熟悉的喇叭声传来时,姜冬月正在房顶上晒豆糁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
乡下孩子上学真是太难了,她记得从前唐笑笑前后换了好多个老师,直到六年级才稳定下来,不用成天上自习。
但功课亏得太多,饶是后半年天天硬补,全班也只有十几个孩子考上初中。
姜冬月边想边把黏成团的豆糁豆搓开,又在旁边用砖头顶住两根细竹竿,绑上塑料绳驱赶麻雀。
“哎哟,别细致啦,豆糁那味儿冲的,啥鸟雀也不敢吃。”
姜冬月探头往院子里一看,是李亚楠端着毛线筐来了,忙招呼她进屋坐,自己从房顶下来洗了手,翻出昨天炸的咸黄豆请她尝尝。
盐水泡发的黄豆小火慢炸,出锅后再撒一点细盐,吃起来酥脆可口。李亚楠略尝了几颗,夸赞道:“冬月,你手真巧,又会裁衣裳又会做饭,我们家若希前两天瞅见你给笑安织的那帽子,回去老羡慕了,非缠着我给她做一个。”
姜冬月笑道:“不用羡慕,若希那条裤子做好了我就给她织个同款,冬天戴正合适。”
“哎,别惯她这毛病,见啥要啥。”李亚楠说着,将棒针取下来,蓝色毛线绕到小指,利索地起针勾挑,“待会儿帮我看看咋接线,我一换颜色就脱针。”
姜冬月:“好说,我也织两针。”
俩人相对坐着忙了快半个小时,李亚楠注意到唐笑安在被窝里动了动胳膊好像快睡醒了,犹豫片刻终于挑明来意:“冬月,你知道小学招代课老师的事吧?你觉得我能干不?”
她为人泼辣爽快,话说开了便不藏着掖着,秃噜噜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爱党现在既不能当村支书又不能干重活,还得仔细调养,比若希都金贵。我琢磨着坐吃山空撑不了几年,好歹手里有张初中毕业证,就想找个活儿干。”
姜冬月:“……?”
她还真不知道李亚楠是初中毕业,因为俩人以前关系挺稀松,也就是陈爱党退下来后,她觉着李亚楠日子苦,三五不时地抱孩子过去坐会儿聊聊天,彼此走动才渐渐多起来。
“亚楠,你是真人不露相啊,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过?”姜冬月放下快织完的毛裤,想了想说道,“初中文凭教小学那肯定够用,不过我听说工钱给的太少,招不来人,所以赵成功才架喇叭广播。”
李亚楠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人一走茶就凉,如今哪有我挑三拣四的份儿?随便添个百八十块进项,我就知足了。”
“冬月,你是个实诚人,我有话就直说了。大队整啥考察我都不发憷,可是开春那会儿咱村搞选举,爱党把成功得罪的不轻,我就怕自己凑过去了讨人嫌。你跟香惠嫂子关系好,帮我探探口风成不?”
原来如此……姜冬月压下心里那点唏嘘感慨,认真道:“成,我晌午就去。”
说到做到,姜冬月吃完中午饭就推着唐笑安去赵成功家,把李亚楠的事情对他们两口子学了一遍,得了准信儿方折返回去让李亚楠先到大队报名。
李、赵两头都说话和气,至于结果如何,她实在没法儿保证,跑了一大圈之后,就蹬着三轮车去菜地挖萝卜。
经霜的萝卜叶片深绿,拱出地面的根茎却雪白饱满,姜冬月用铁锹将泥土铲松,唐笑安便双手抱住萝卜,用力将其拔出,嘴里唱着“嘿哟嘿哟拔萝卜”的儿歌,像只勤快的小兔子。
但带缨的白萝卜分量重,唐笑安拔二十几个就累了,脸蛋涨得通红,鞋子和裤脚也灌了土。
姜冬月让他坐田埂上玩会儿,小家伙摇摇头,喘着气道:“妈妈,我要快点儿长高,姐姐说长高了能上学。”
姜冬月:“……”
看她儿子这劲头,估计还得五岁送育红班,要是村里能开幼儿园多好,唉。
白萝卜拉回家,姜冬月照例剁掉缨子腌咸菜,又挑出十几个削成滚刀块做泡椒萝卜。
因为这种新方法真是从高成静那里学来的,为了鼓励外甥女,她特意做了两坛子,预备过几天和豆糁豆各取一半送到高家屯。
没想到前脚刚拾掇完,后脚姜秋红就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座上绑着两把结结实实的高粱苗扫帚,还有三个盖帘儿。
姜冬月惊喜道:“姐姐,我正想过几天找你呢。你咋拿这么多东西啊?今年不是没种高粱?”
“别提了,”姜秋红摆摆手,“都怨你姐夫,一高兴找不着东南西北。前阵子成强谈的对象刚定下,我叫他去山里买点儿高粱。你姐夫倒好,老母猪吃槽子没个够,买回来两大麻袋!以后重孙子娶媳妇都够用了。”
本地习俗,男方家娶妻过门时,要在天地台烧一捧高粱穗,寓意节节高升,日子红火。
将来添丁进口,也要在门楼上挂高粱,有些人家还会带着高粱穗去老丈人家报喜。
“成强这个对象是东大树村的,长得又矮又瘦,就占个模样好看,碰了成强的心,死活非要办。”姜秋红嘴里说着埋怨的话,面上却掩不住喜气,“等算好日子了我再给你捎信儿,到时带俩孩子都去啊。”
“行。”姜冬月应了声,又问高成强买新衣服没,“现在都流行穿西装,配尖领毛衣,我给孩子做一件吧。”
姜秋红急忙拒绝:“我听亲家那意思,成婚不是腊月底就是大正月,天冷得很,穿件新棉袄就行。”
千万别像他爹年轻时那样瞎臭美,冻得甩大鼻涕了自己都不知道。
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聊了半晌,傍晚姜秋红临走时忽然问道:“冬月,你们村西边桥头扯了几丈长的红布,上面有画有字儿,我也看不懂,你知道是干啥的吗?”
姜冬月今天忙着洗萝卜、涮萝卜、腌萝卜,根本没出过门,见姜秋红实在好奇,索性将她送到桥头跟着看了看。
只见那红布横跨平金河,比路边电线杆子还惹眼,上面金黄大字鲜亮干净,显然刚挂没多久。
“农商、百赢……三月返息,送米面油,抽奖……”姜冬月挨个辨认,发现是个揽储广告,没写利息多少,但奖励异常丰厚。
姜秋红立刻泄了气:“早知道不叫你出来,现在砖缝里的钢蹦都抠出来花小兔崽子身上了,我跟你姐夫毛干爪净的,人家送啥也得干瞪眼。”
说着跨上自行车匆匆离开,转眼拐过弯不见了踪影。
姜冬月算了算自家积蓄,发现也没多少,不值当从信用社取出来折腾,便将此事抛到脑后,慢悠悠溜达回家做饭。
两天后
李亚男正式走马上任,成为石桥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夜里她专门提着鸡蛋糕给姜冬月道谢,并给唐笑笑送了一沓卷子。 “冬月,期末考试快到啦,你千万在家盯着笑笑多做题。她年年考第一名,不能落到我手里就退步。”
姜冬月顿时乐了:“行行行,我保准认真仔细,完成李老师交代的任务。”
唐笑笑:“??”
她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又怕考分低了被新老师批评,第二天便开始自己加作业,还订了个厚本子记错题。
每到星期六,就把上周的错题翻出来重新做一遍,让姜冬月帮她对答案。
这办法费时费力,但长期坚持非常有效,等到腊月中旬,唐笑笑顺利领回来一张奖状,和之前的并排贴到堂屋墙上。
“妈,左边快贴满了,明年的奖状贴到右边,我们把北屋贴严实~”
晚上唐墨砂光回来,高兴地“嘿嘿”直笑:“闺女真聪明,咱家指不定能出个女状元啊!”
“瞧把你美的,”姜冬月白唐墨一眼,让他兑热水洗脚,“今天被罩都拆洗干净了,你注意着点儿。对了,板厂什么时候算账呀?我想去青银县批发衣裳,趁过年和过会卖几次。”
唐墨有心说你在家看孩子做饭就够累了,非挣那仨瓜俩枣的干啥,瞅瞅堆满缝纫机台面的碎布和针线,又把话咽回去,低声道:“估计得二十四歇工再算。反正没多少天了,我先找老板支一笔吧。”
姜冬月:“行,剩下的再存起来,明年麦天咱们就能凑够一万块钱了。”
“开春就差不多了。”唐墨一边泡脚一边掰手指头,“今年啥都涨价,板厂干日工一天涨五块,我们砂光一张板子涨两分,一百张就是两块钱,算下来也不少。”
“听说西康村有新开的板厂舍得涨五分,我想着跟伙计去打听打听,明年哪家钱多就在哪家干。”
唐墨越算账眼睛越亮,他不怕吃苦,就怕没地方吃苦挣钱。像现在这样就挺好,干得辛苦挣得也多,年年都能存住钱,日子过起来非常有盼头。
美滋滋地想了会儿万元户的幸福生活,唐墨突然一拍脑门:“嘿,差点忘了正经事。早答应给孩子们买台电视机,干脆年底买,今年咱们也在家看春节晚会。”
“……”
姜冬月顿了顿,轻声道:“等你算完账再说吧,到时候去洪金市转转,货比三家。”
这年月粮食便宜,但电视非常贵,以彩电为例,二十一寸的能卖五、六千,二十九寸的叫做“大彩电”,至少八千起步。
如果唐墨坚持要买,她说什么也得买黑白电视,不能浪费血汗钱。
打定主意,姜冬月往炉子里添了块新煤球便钻被窝睡下,转天早早起床和面。
冬天面团发酵时间长,用被褥盖住在煤炉旁边暖一天,傍晚才能发起来。她现在和好面,唐墨天黑到家就能吃上刚出锅的馒头。
姜冬月安排得十分妥帖,但唐墨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回来,车子丁零当啷地没停稳,就从兜里掏出巴掌宽的一张纸,兴奋道:“冬月,电视机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