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沤上几天,土壤会更加湿润肥沃, 等姜冬月过来种菜时,只需用锄头耙出浅沟,撒籽儿就行。
边边角角全拾掇整齐, 再压满一瓮水, 唐墨满意地锁上门, 溜溜哒哒去板场拉锯。
自己干就是好, 挣钱多,时间也灵活, 比蹲在大队扣扣搜搜地啃鸡冠子强多了, 哼~
唐墨小小地酸了那么一下,继续按部就班地锯木头、卖木头。今年行情好, 十里八乡的板厂生意都旺,他得抓紧时间多干活儿,争取立夏前存两张大折。
手里有钱心不慌,他以前穷困时总盘算着发达了要怎样怎样, 但去年丈母娘生那场病着实把他吓坏了,现在全家四口人系在他身上, 万不能大手大脚。
至于雇工人拉锯,他身强力壮啥都能干,且过几年再说吧。
石桥村像这样省俭的板厂老板独唐墨一户,免不了有人开玩笑:“老黑,你买卖干这么大还骑电动车,是不是得妻管严啦?”
唐墨熟练地回道:“是啊,钱都给媳妇攒着嘞,手松手紧她说了算。”
没办法,他稍微宽绰点儿就有人借钱,抹不开情面借出好几笔,到去年底有的还了有的没还。没还的张口“家里太困难”,闭口“三百五百计较啥”,看样子以后也不打算还。 正月里东窗事发,唐墨立刻被姜冬月缴了全部小金库,又拎着耳朵深刻反省,在家中演练几十遍,终于背熟了各种套话。从此但凡有人跟他提钱,一律推给姜冬月,耳朵边迅速清净。
妻管严又怎样?能得妻管严那是因为他有媳妇!
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忙到月底,五一劳动节放假,唐墨开着三蹦子从洪金市的百货商店载回来一台电冰箱。
海尔牌的,灰白色,足有一人多高。上面那扇门打开是冷藏,空荡荡的插着两层隔板,下面那扇门打开是冷冻,有三个光洁的透明抽屉。
唐墨小心翼翼地把冰箱挪到厨房墙角放置平整,插上电,里面立刻发出嗡嗡隆隆的响动,很快冷冻层摸起来就泛凉了。
最招人稀罕的是上面那枚椭圆顶灯,门一开自动发亮,静悄悄地透着神秘。
“哇~咱家冰箱真好看!”唐笑安围着冰箱绕来绕去,脑子里仿佛提前塞满了凉丝丝的冰棍,“绿豆糕、彩虹雪糕、老冰棍……对了,还有小布丁。批发一箱冻进来,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嘿嘿。”
唐笑笑:“火炬冰激凌也能冻,小卖铺五毛钱,批发才三毛。”
老冰棍之类的更便宜,但批发必须按箱买,每箱五、六十个。他们家人太少,等不及吃完就化光了,所以只在割麦子时批过两次,平常都从小卖铺买。
闺女儿子兴致勃勃地计划冻这冻那,把冰箱的好处夸了又夸,唐墨高兴得嘴角就没下来过,第二天直接打听着找到城郊的冰棍厂,每样十只混装了一大箱,呼噜噜填满了两个冷冻抽屉。
又让姜冬月有空包饺子,“多包两盖帘儿,把剩下那个抽屉用上,反正冻多少都是一样电费。”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别冻饺子了,冻完再煮容易破皮,割一斤猪肉做丸子吧。”
猪肉剁碎后掺芹菜、白萝卜、白面和棒子面,搅打上劲后抟成乒乓球大小的丸子蒸熟,再过油煎一煎,好吃又顶饱,在家里特别受欢迎,每次开张都得做大半盆。
“我多做些冻起来,碰到出摊儿中午回不来,你和笑安就在家对付着吃一顿,配点菜叶煮丸子汤。”
“行,记得多放肉啊。”
唐墨随口嘱咐一句,换了旧衣裤准备去板厂,没走几步又返回来拿塑料袋装了七八根绿豆冰糕。
他终于买冰箱了,让工人们也沾沾喜气。要是以后生意一直红火,就在板厂棚子里放个小冰箱,夏天口干舌燥的时候灌一瓶凉水,甭提多舒坦了。
这么大人了还显摆,跟小孩一个模样……姜冬月腹诽两句,起身去屋里忙活。
没过多会儿,唐笑安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妈,快看我采的花!”
这时节石桥村处处绿意盎然,杂花野草长得十分茂盛,姜冬月粗粗一扫,发现有喇叭花、点地梅、野堇菜,还有两种浅黄色小花叫不上名儿,星星点点地缀在毛毛莠里。
姜冬月:“好看,在哪儿摘的呀?”
“当然是河沿……咳咳咳咳!”唐笑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声音顿时小得像蚊子哼,“我没有下河,就在上面跑了一圈。”
姜冬月捏捏儿子的脸,严肃道:“以后不能去河边,要玩就去地里玩,记住了吗?”
唐笑安垂着脑袋:“记住了。”
老实反省了五分钟,趁姜冬月出门买菜,他赶紧把花瓣全揪下来装进塑料瓶,然后灌满水放冷冻抽屉里。
他要做一个鲜花冰柱,嘻嘻嘻~
……
唐笑安对冰箱的新鲜劲儿实在浓厚,直到假期结束仍惦记着每天冻些零碎,甚至偷偷捉了蚂蚱企图冻标本,被唐墨好一通嘲笑。
“爹在城里见过人家弄这个,得烘干了用松树油炮制,往里面放蝎子啊、蜈蚣啊,卖得挺贵。”
唐笑安犹豫道:“那我明天找找?”
“……”
姜冬月忍了数秒,毫不客气地将父子俩轰出去,警告他们不许瞎折腾。“都老老实实吃冰棍,别整那些古怪东西。等吃完了还得把冰箱擦擦,里面冰凌太厚了。”
父子俩同时点头,每天都不忘吃一根,然而唐墨买得太多,唐笑笑又不在家,将将吃掉三分之一,石桥村忽然滚油入水似的热闹起来—— 要修路了!
修的是村西那条黄土路,向两侧拓宽并铺石子、浇沥青,还要搞个什么绿化带!
“哎哟,这是老牛打滚翻了身啊,可算轮到咱村儿风光了。”
“要想富先修路,喊了几十年口号,终于快实现了!”
“这可是大工程,旁边种地的不碍事吧?”
“碍事儿就好了,国家征地少不得赔你七八万,立马富起来!”
“哈哈哈甭做美梦啦,村西地方宽着呢,撑死砍几棵树。”
“以后修好了得跟城里马路一个模样吧?出门好走喽~”
乡亲们热切地议论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路面平坦宽阔的场景,各个眼神发亮。
等黄色的挖掘机轰隆隆迈过桥头,选定地点开始作业,众人更是蜂拥过去凑热闹,一忽儿点评那两条敦实的漆黑履带,一忽儿细瞧那带齿的铲斗,恨不得将犄角旮旯都看仔细了。
小孩子尤其高兴,只要挖机动起来,不管转向还是挖土,他们都会哇哇呀呀地发出惊叹,甚至在铲土成功的时候热烈鼓掌,生生把驾驶室里的中年汉子都给整害羞了。
这种围观的盛况持续了近半月才慢慢散去,一是因为地面铲得坑坑洼洼太难走,二是搅拌机进场了,隔一会儿轰隆一阵子,吵得厉害。
此外,村里招了十几个人过去打零工,女人捡石头、拔草、清理垃圾等等,男人用镐头刨土或者推独轮车运土运沙子。
“别人家上岁数的去干就算了,小娥和几个年轻媳妇也去,听会粉说还有托关系的,真是不明白图啥,在板厂起钉一天起码能挣几十块,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多自在啊。” 夜里吃过晚饭,姜冬月在客厅铺开凉席拆被子。天气彻底暖和了,她得把薄厚被子全拆洗干净收进坐柜。
唐墨挠挠头:“图省事呗。那么多人混在一处,又是干公家活儿,干着干着就垄里歇了。要是混熟了,以后分派到绿化带,种种树、浇浇水,肯定比下板厂轻松。”
他边说边绕着凉席帮忙,奈何眼笨手拙,没多会儿被姜冬月拎着扫炕炊帚往外撵,“快起开,净帮倒忙,还不如笑安机灵。”
“都怨这里子太不结实,该换新布了。”唐墨悻悻地转移阵地,搬出一捆晒干的秫秸咔咔修剪,准备做两个盖帘儿。
“拉倒吧,盖十年了也没见坏,到你手上就不结实了。”姜冬月随口埋怨着,把扯破的被子里放到角落,“缝好了我就做个记号,冬天专门给你盖。”
唐墨:“……?”
刚想为自己描补一二,姜冬月忽然问道:“老黑,村西开搅拌机的你认识不?胖胖的,头发挺秃那个,我总看他有点儿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
昨天她去平村镇打香油,回来时远远看见小贵子和那人凑一起抽烟,热络得不行,真是咋看咋古怪。
“害,你说别的不知道,那个我还真认识。刘小娥她兄弟,忘叫啥名儿了,比小贵子大一岁。他那个搅拌机……”唐墨压低声音,“听说小贵子入了股,每天出工都能分钱。”
姜冬月惊讶道:“入股?他俩合伙买的?”
“对,”唐墨点点头,“工地用的机器特别贵,一台挖机好几万,搅拌机也不便宜,自己买忒吃力。”
姜冬月:“……”
该说不说的,唐贵脑子是真活络,总能倒腾偏门挣钱——哎,不对!
搅拌机不比拖拉机,买回来早晚能用,也不比砂光机、电锯机之类的在板厂常见,最重要的是,唐贵又小气又爱占便宜,怎么会突然跟别人合伙?
“老黑,你说小贵子是不是早知道村里要修路?”姜冬月皱起眉头,对着灯光把白羊洋线穿进针孔,“你看,咱们村阳历三月选举,到现在就隔了俩月,小贵子成天在村里待着,咋冷不丁地想起来买搅拌机了?”
“……嘿,说不准啊。”唐墨剪断最后一根高粱秸放下剪刀,额间浮起个浅浅的“川”字,“自从小贵子选上干部,他家的烧烤摊就不出了,我妈剩下那一亩地也租出去不种菜了,全家就旭阳一个大小伙子糊板挣钱。”
然而唐旭阳继承了亲爹的脾性,特别热衷攒私房,没交过任何家用,连马秀兰从他手里都抠不出两块菜钱,气得大骂白眼狼。
五口人要吃要喝呢,没钱咋办?
唐贵诚然又贪又懒,可他不是个官迷,要没点儿好处在前面吊着,绝不可能给老陈家下本钱,趁过年送这送那,选举时跑前跑后地当马前卒。
“小贵子干啥没个定性,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整半天没有白忙活。”唐墨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时间五味杂陈,“无利不起早,难怪老辈人都说当官的心眼儿多,真他妈比莲蓬还多啊!”
姜冬月也挺感慨,她心里看不上唐贵和刘小娥,没想到人家俩闷不吭声揽了个大活儿,口风够紧的。
不过,“小贵子一个人没门路,十有八九是爱党挑的他。咱们村的村干部统共就那几个坑,爱党多个帮手,成功就少一个,人多力量大嘛。”
唐墨:“?!”
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思路一旦打开,刹那间好像晒裂的葫芦开了窍,脑瓜子嗖嗖转,“绝对是爱党没跑了!姓唐的在村里单门独户,把小贵子拉拔上去,比姓王的、姓刘的都好使唤。”
“小贵子跟着他修路沾光,其他人看在眼里,慢慢都得朝他靠拢。怪不得成功在村西转一圈就走了,整天蹲大队里啥也不管……爱党这脑子真是不白长啊,啧啧啧。”
夫妻俩像两只乍然窥破树洞秘密的松鼠窃窃私语,直到手头活儿干完仍有些唏嘘。
“幸亏你跟李亚楠处得不赖,不然爱党恐怕能给咱穿小鞋。”
“管他呢,现在啥年代,谁在村里也不能一手遮天。明天把棉花晒晒,这两床旧的你送青银县弹一弹。”
“行,回头卖了木头我开三蹦子去,捎带上菜市场批点菜。”
“多批几样,别像上次弄两大袋土豆,孩子都快吃发芽了……”
* * *
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爱眼红的人,背后议论了一番便该干啥干啥,除开姜冬月赶集出摊时需要绕远走村东那条路,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唐霞忍不了!
“妈,你给评评理,哪有二哥二嫂这样戏弄人的?”她坐在饭桌前,筷子敲地邦邦响,“从清明到现在,我往家里跑了一趟又一趟,就为了给建军找个活儿干,让他挣点钱养活我们娘仨。”
“结果呢,二哥二嫂话说的漂亮,临到头开工了都没向我透过气!合伙拿亲妹妹当傻子耍吗?”
唐霞越说越气,两只眼睛恨得喷火,“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说的就是他们俩,太没良心了!”
马秀兰逮着缝儿插话:“小霞你消消气,别那么大声,叫邻家听见了影响不好。”
唐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都这时候了你还怕影响二哥?你就不怕亲闺女过不下去呀?建军不争干,我一天天在家看孩子,穷得就差出门讨饭了!”
“嗨呀,看你说的啥话。”马秀兰拍拍唐霞的手,挤眉弄眼地给她递暗号,“阳阳在屋里躺着呢,这么大孩子听见啥学啥,嘴上要把门呀。”
说着压低声音,“妈问过小贵子啦,乡里嫌工地那边干活儿慢,早晚得上新机器,肯定有建军的地方,不能叫外人占了。”
如此连劝带哄的,唐霞终于平复下来,“那我再等等,二哥回来了跟他说说好话,亲妹夫咋看都比大舅子亲。”
马秀兰也是这么想:“对,好好说说,你哥分得清远近。”
母女俩达成一致,守着饭桌等唐贵和刘小娥回来,直到日头高悬,腹稿打了好几版愣没见人影,唐霞皱紧眉头:“他们两个不会是在躲我吧?”
马秀兰亦有些心虚,嘴上却道:“哪儿能呀,咱们先吃饭,有啥事填饱肚子再说。你哥肯定是忙得脱不开身,他给爱党打下手嘞,每天转个不停。”
“呵,二哥最好在忙。”唐霞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等到两点不见人影,心里越发认定唐贵是躲她,索性翘着腿坐沙发上等着。
自家人知自家事,唐贵从小爱歇晌,如今当了干部,不可能在工地风吹日晒,她就在家里守株待兔,耗得起!
果然,快四点时刘小娥先回来了,唐霞忍着火气打招呼,问李建军的事情怎么安排。
刘小娥为难道:“小霞,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哥啥脾气你也知道,我哪儿敢做他的主呀?”
唐霞心头一沉,刺了刘小娥几句酸话继续坐沙发上等,终于在四点半守住了唐贵,“哎呀二哥,你能者多劳,想见一面怪不容易的。建军那点小事,你给他帮衬点儿呀,不求像二嫂那样当个小头目管事,至少开个车,建军的驾照可老些年了。”
唐贵心说就李建军那懒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锛两棵棒秸屎尿连天,还不如六十岁老太太能干,他疯了才用这种人。然而几个月在村里跑腿办事,他颇锻炼出了气势,脸色都没变一下,直接道:“小霞你说的容易,百商银行那事才过去几年,你当别人都忘了吗?”
“实话告诉你,咱村修路只是小工程,上面最高级的那个经理,就在百商银行存钱搞破产了,折腾好几年重新爬起来。让他跟建军碰面?立马能打起来!”
唐霞万万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地求人,没捞到好处反而旧事重提,气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妈你听听,有这样埋汰人的吗?合着建军一辈子甭翻身了是吧!”
马秀兰怕儿子闺女吵起来闹掰,站到中间敲边鼓:“嗨呀,有话好好说,小贵子你不行就给建军登记个别名嘛,好歹让他有活儿干,像妈这样每天多开二三十块钱,多好呀。”
唐贵不乐意:“妈,我把你和小娥弄成甲等够困难了,再多该招人惦记了。”
唐霞也不乐意:“西康村离那么远,建军一个大男人跑过来打小工,一天能挣几个钱?哥你是要逼死我们娘仨啊!”
眼看她不依不饶地要哭闹,马秀兰也开始抹眼泪,刘小娥忙跳出来:“你们不要为难小贵子,百商银行那事闹得太大,陈爱党他妈还领着老太太在咱家堵门呢。”
“我跟小贵子忍气吞声,谁骂脸上都不敢还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巴结着爱党喝口汤。你看刘晓康,就刘军军他儿子,跟着赵成功混,连工程的边儿都摸不上,咱们得罪不起人家呀。”
涉及儿子前程,马秀兰声调立刻弱了,转而劝唐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妈攒钱帮衬你,一定饿不着你和孩子。”
难道我是穷得没饭吃了吗?!唐霞胸口发梗,奈何己方孤立无援,嘴皮子又不如刘小娥利索,气得坐地爆哭,边哭边骂,狠狠折腾了一场,临走眼睛都是肿的。
“妈,我往后再也不回娘家了呜呜呜,”她站在门口放狠话,一把挥开马秀兰的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没生我这个闺女吧!”
马秀兰尴尬地顿在了半空:“……”
唉,小霞这直脾气,改天好生劝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