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教练要预约时,唐墨坚定拒绝了:“我再练练,火候差不多了给你打电话。”
人生第一次考试就赶上升级换电脑, 弄得他手忙脚乱满头汗,比一口气锛三天棒秸还累,必须回家缓缓。
考场位于洪金市西北郊,唐墨先坐教练车回驾校,再骑电动车往石桥村返,中途遇见卖苹果的又挑了三十斤,拐进家门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姜冬月正在厨房炖肉, 咸香浓郁的味道飘得满院子都是。唐笑安因为上体育课放学早,也蹲在厨房门口干活儿,手边堆着几个削干净皮的土豆。
他听见动静一抬头, 眼睛里“嗖”地燃起了小火苗:“爹, 你回来啦!今天考试难吗?考过了吗?”
“……”唐墨刹那间变成了课堂被老师点名的差生, 先放稳车子, 再用力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害, 题目太难了, 爹在家看过的一个没考,还得用电脑戳答案。那鼠标光秃秃地滑溜, 一不小心就点错了十个,唉。”
唐笑安没见过电脑,自然亲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边刮皮边道:“爹,没事儿, 我们再来几次肯定能考过。”
唐墨点点头:“对,不磨不练,不成好汉,多磨几次准成。”
父子俩互相安慰,成功让“挂掉科一”这件事听起来好像运气太差造成的意外,一个抛飞了没考过的心虚,一个扔掉了没教成的内疚,高高兴兴地洗了手啃苹果。
等午饭上桌,两人个顶个吃得欢实,连锅底米汤都没剩。
嘿,这是无官一身轻啊……姜冬月暗自好笑,傍晚拎着猪脊骨和苹果到三中看闺女时,忍不住学了一通,末了道:“别看笑安平时像我,内里还是随了你爹,争强好胜要面子,真跟你爹一个模样画出来的。”
唐笑笑从没想过亲爹有一天也会为考试发愁,边吃东西边乐,含糊道:“挂就挂吧,等我放假回去了教我爹,保过。”
担心唐墨学不对方法浪费时间,当天夜里下了晚自习,她特意往家打电话,“爹,我快期末考了,考完就放寒假,到时候咱俩一块儿看书吧。你平常拉锯太累,所以学习效果差,等我回去咱们突击十天半月,很快就能考过啦。”
唐墨喜得眉飞色舞:“好好好,爹在家等着你!”
挂掉电话,他立刻将那本《驾考宝典》扔到柜顶,“还是闺女贴心,知道我早不想看见这玩意儿了,嘿嘿。”
姜冬月故意逗他:“快拿下来偷偷用功吧,万一闺女出马你又挂了,可咋交待?”
“边儿去,根本没有那回事。”唐墨端起木盆,续了点热水自己泡脚,“笑笑天生会学习,挂不了。”
前几年有俩乡亲偷偷找过他,想让笑笑给自家孩子辅导作业,封红包,他统统拒了。
都一个村里的,谁不知道谁,笑笑就算文曲星下凡也雕不出来榆木疙瘩,何必没事惹一身腥。
他就不同了,打小擅长手工活儿,在木匠厂看见老师傅做什么花样就能比照着做。笑笑成绩这么好,十有八九随他的脑子,错不了。
思想一解放,唐墨浑身都松快了,第二天大步流星地去板厂拉锯,还打电话约了要两车木头。
天越冷板厂行情越好,村西每天都能看见货车载着旧木头新木头来来回回。刘国辉的生意尤其旺,前阵子刚添了机器,砂光、拉锯的足足有八个人,一家能顶普通的三家。
唐墨看在眼里,心中颇有些羡慕,但他从小省俭惯了,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揣着钱包不干活,每天溜溜达达当老板是什么模样,略想了想便将那点酸劲儿抛开,每天守在板厂,和工人们一起干得热火朝天。
现在他抓紧时间多挣钱,明年买车时手头就能宽裕些,争取一次买辆好的,开出去风光。
唐墨忙乎的时候,姜冬月也没闲着,囤了一批柔软带薄绒的布料,在家哐哐哐地裁秋衣秋裤。
没办法,最近晴天太少,隔三差五地不是刮大风就是飘小雪,她愿意出摊,也没人愿意赶集,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辙,多少赚些贴补。
忙忙碌碌地很快便进了腊月,唐笑安和唐笑笑先后考完试放假。姜冬月特意做了顿水煎包庆祝,又在客厅摆了几个浅盆,用旧衣裳捂着发绿豆芽和豌豆苗。
平常孩子都上学,白天她就不怎么添煤烧锅炉,如今放寒假了暖气管烧到烫手,不能浪费热气。
唐笑笑忙道:“妈,让我发吧,正好写观察日记。”
“行,都交给你了。”姜冬月一口答应,想了想又叮嘱闺女,“咱家瓮里的水太凉,你先舀到盆里放一放,然后再浇水。早晚洒点儿就行,太湿容易烂根。”
唐笑笑:“知道啦。”
她初中生物课简单学过种子,上了高中又学,内容自然更多,单是寒假练习册就有一整本。
观察日记属于实操作业,老师不怎么检查,但唐笑笑仍然认真照料,并剖开发芽的豌豆种子画图,什么子叶胚芽、胚轴胚根,都描得有模有样。
写作业之余,唐笑笑也没忘记看《驾考宝典》,自己熟悉两遍后再拉着唐墨一块儿学。
她年龄不大,然而已经上了十多年学,历遍大大小小的考试无数场,很有经验,迅速就摸清了亲爹的水平,开始对症下药。
“爹你看,交警的手势都有规律……要是图片模糊,你就看他的帽子,看清脸朝哪边,就能分清左右。”
“这是我和笑安做的模型,离合、刹车、油门,还有一个操作杆,你先试试。”
“不会做的题可以看选项, abd只有七八个字,c有快二十个字,那就选C,三长一短选一长嘛。”
“如果判断题完全不会,就蒙吧,全部选对钩或者全部选叉号,一定程度能提高正确率……哎笑安!你不许记,你天天上学呢,该用功就得用功,咱爹这是实在没办法。”
唐笑安吐吐舌头:“好吧。”
唐墨:“……?”
一回生二回熟,甭管唐墨的心情多么复杂,被唐笑笑拉着拽着仔细过了几遍《驾考宝典》,他确实更熟练了。别的不提,猜答案时二十道里能对九道,简直鲤鱼大翻身。
“嘿,运气上来了啊。”唐墨转着铅笔跃跃欲试,“我年前再考一次?”
唐笑笑真诚道:“爹,你放心考吧。考试前一天咱们重点突击,猛看一天书,绝对能考过!”
反正补考不要钱,万一挂了就再练,多考总是没错的。
“行,那爹趁着热乎劲儿试试。”唐墨鼓起信心,找教练预约了腊月二十六,年前的倒数第二场考试。
他瞧过月份牌了,那天诸事皆宜,是个好日子。考之前让冬月顺便烧根香,灵不灵的多念念。
最重要的是,板厂二十四算账歇工,他二十五在家突击的同时还能守着锅炖鱼炖肉,不耽误正事儿。
唐墨计划周详,也舍得下功夫,报名后每天夜里都翻个把钟头的书,生怕考不过被一双儿女笑话。
“老黑,歇会儿吧,”姜冬月看他绷着脸抿着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便端了筐带壳花生过来,“吃点再看,这不离考试还有八|九天吗,来得及。”
唐墨摇摇头,满脸的正气凛然:“不吃了,我得抓紧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姜冬月:“……那也不能天天看。年根儿底下本来就忙,别把你累着了。”
“没事儿,”唐墨把《驾考宝典》卷成喇叭状,深沉地叹了口气,“笨鸟先飞,再不行还有头悬梁,锥刺股,我说啥都得把这破考试过了。” 不然老父亲的脸面往哪搁啊。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铁门有些动静,王满仓的声音随后响起:“老黑在家不?老黑,我找你窜忙来啦!”
“在家,哥你吃饭了吗?”唐墨忙掀帘子迎出去,又给王满仓抓花生,“尝尝,后晌刚炒的。”
王满仓:“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真是赶上了。”
他边说边抓几粒小的,捏开口往外倒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起来意,“大队通知了,叫晚上八点都过去抓阄儿,抓着哪块宅基地算哪块。”
唐墨咂咂嘴:“怎么抓个地整得神神秘秘,还大晚上行动,啧。”
“甭提了,比贼还像贼呐。”王满仓从兜里摸出烟点燃,“一共放十五块地,至少二十几家抢,看运气吧。”
姜冬月之前听唐墨提过一耳朵,但并不了解具体规则,好奇道:“要是都抓住了咋办?比如你和老黑,一人抓着一块,能给两块地吗?”
王满仓:“那不成。大队干部猴儿精,像我跟老黑这样的算一帮伙,抓的多也只能挑一块地,剩下的分给别人再抓。”
担心姜冬月不知道押金的事儿,王满仓没敢细说。因为这次村里放宅基地的规矩特别繁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听得人脑袋瓜嗡嗡的。
他自己整交了八百块钱,才登记成“主标人”,唐墨则交了五百块记成“次标人”,无论抓到什么阄儿都算他头上,自己不落东西。
次标明显是出钱出力给主标帮忙,人数越多越容易中。然而大队又有要求了,每个主标顶多配一个次标,防止有人家呼啦啦来一群,不公平。
叼着烟琢磨,这些规矩没啥问题,可王满仓心里就是贼别扭。他们家自太爷爷那辈就在石桥村讨生活,因为祖辈贫农,最早的宅基地是免费分的,后来社员掏点钱,还给办个证。
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村的大队捣鼓这些,比城里做生意还有门道,真是稀奇。
“我想着尽量办成,要是手气臭抓空了,就得千方百计打听谁家卖院子。”小卖铺的便宜烟不经抽,王满仓很快抖落烟灰,将烟蒂踩灭,低声抱怨道,“小龙媳妇脾气太冲,见天跟会粉吵架,我一天三顿加夜宵地劝,死活劝不完,明年必须分家了。”
“……”姜冬月和唐墨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王小龙去年冬至娶亲,他们俩都去窜忙了,当时还嘀咕过新媳妇个头瘦小,嗓门也低弱,恐怕是个脸皮薄的内向人。
结果人不可貌相,新媳妇翻过年就开始和王小龙干仗,各种挑公婆的不是,哪怕钱会粉嘴皮子利索,在村里数得着能说会道也没招儿。
逼急了甚至偷偷找姜冬月哭过两场,眼睛差点肿成核桃。
毕竟疏不见亲,旁人不好顺着说什么,姜冬月想了想安慰道:“过日子上牙碰下牙,没有不拌嘴的时候,等他们自己当爹当妈,估计就磨合出来了。”
唐墨:“对,小龙他俩都年轻,没个定性,还得再长长。”
“看命吧,过成啥样算啥样。”王满仓说着,“咔嚓”按下打火机又点一根烟,“反正做老人的给他们抻够劲了。”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不知道将来笑安娶媳妇了是啥样光景……唐墨随口宽慰两句,看看表已过了七点五分,就找手电筒和王满仓一块儿朝大队走。
乡下人爱凑热闹,这会儿大队肯定聚不少人了,他们也看看阵仗去,听听村干部咋说。
“带走磕吧,干坐着憋得慌。”姜冬月用塑料袋给唐墨装了些花生,嘱咐他回来喊一嗓子,便锁上大门回屋。
刚坐下就被俩孩子围住了,这个问“什么是宅基地”,那个问“咱家买宅基地么”,叽叽喳喳像两只泥窝里探头探脑的雏燕。
姜冬月挨个揉了揉:“看看你们俩,听见满仓大爷来了,溜得比兔子还快,都不出来叫人,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说来奇怪,笑笑和笑安生下来都是爱笑爱闹的脾性,刚会走路就能摇摇摆摆地上街,看见谁都冲人家咿咿呀,从不怕生人,所以她盯得很紧,总怕孩子被拍花子拐走。
现在一天天长高,反倒不爱见人了。尤其是笑笑,放假了也不出门,偶然出去买点东西,必要骑电动车,那叫个来去如风,恨不得往身上贴张隐形符。
“村里哪个叔叔大爷的来咱家,都是客人,你们做主家的要招待一下,显得客气有礼貌,记住了吗?”姜冬月殷殷叮嘱了儿女一番,然后才转移话茬,“宅基地就是盖房子的地皮,有了宅基地才能盖房,不能随便盖。”
唐笑笑眉头微皱:“满仓大爷还用盖房子吗?我记得他家特别大,院子里还有一个拱门,很宽敞。”
两代人合不来,地方再大也白搭……姜冬月含糊道:“日子越过人越多,燕燕她哥不是成家了嘛,早晚会生孩子养孩子,盖个自己的院子方便,将来燕燕结婚了好走动。”
唐笑安只认识王燕燕,对王小龙没什么印象,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惦记着别人家有的自己家也想有,小声问道:“妈,我大爷买宅基地,我爹为啥不买呀?咱家是不是没钱了?”
“……”
姜冬月顿时心头一梗,缓了缓才开口,“咱家有钱,可惜没资格买,等你们俩长大了自己立户口才行。”
地是乡下人的命根子,不管田地还是宅基地,能买的话谁都想多买。
然而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乡亲们嫁姑娘、娶媳妇、生娃娃,渐渐地显出了点儿人多地少的趋势,宅基地相应卡得越来越严。
譬如石桥村这次放宅基地,就要求分户,即子女从父母的户口里面独立出来,自己另开一个户口本做户主。她家儿子闺女都未成年,更别提顶门立户了,自然不能买。
香喷喷馅饼就在眼前晃悠却吃不着,姜冬月颇觉可惜,暗自念叨了好几天“知足常乐”。本以为自己心胸宽广,看得开,不曾想事到临头了还是有一点点儿酸……
“没事,不买就不买吧。”姜冬月把花生壳搓进锅炉,既开解孩子也是安慰自己,“你们满仓大爷只有一个院子,咱们家有俩院子,很够住了。”
……
石桥村的大队有四间砖房,入冬后为了省煤,只在第二间烧了山西炉,平常有啥事都聚在这一间屋里办。
今天抓阄儿来的人多,陈爱党便指挥唐贵和刘晓康借了俩炉子,有烟筒的放到第三间屋,没烟筒的那个搁在院里,填满棒子芯和碎木头,烘烘地烧着。
这会儿好几个乡亲正围着炉子烤火扯闲篇,呱唧呱唧说得热闹,陆陆续续地还有人往这边走。
王满仓和唐墨赶紧凑过去扎堆,还没烤热乎手,就见唐贵举着喇叭出来吆喝:“抓阄儿的乡亲注意啊!先到刘晓康那边领号码牌,领了牌才能抓阄儿!都注意秩序啊,今天排队抓阄儿!”
“来了来了!”
“晓康给叔留个靠前的!”
众人一蜂窝涌过去,发现桌面上备了两副扑克牌,主标和次标领的号码都相同,旁边还有盘起来的绿色塑料绳,预备着一会儿排队用。
“咋这么正式啊?弄我心里怪紧张的。”
“怕啥呀,都是第一回抓宅基地,抓着啥算啥。”
“听说是唐贵搞的,这小子真能折腾人。”
“在哪个屋里抓呀?是不是东屋那个大纸箱子?”
唐墨只是帮忙,对这些琐碎流程不怎么在意,领了号码牌就去烤火,老神在在地剥花生吃,偶尔给别人分几颗。
反正只要不看《驾考宝典》,叫他干啥都觉得舒坦,整个人精神倍儿棒。
等到八点,陈爱党和其他村干部主持抓阄儿,唐墨便跟在王满仓身边,按顺序排进队里,飞快摸了一张纸团出来。
“先看我这个吧。”王满仓小心翼翼展开自己手中的,发现啥都没有,是一张空阄,登时脸色僵了僵,“老黑,看、看看你那个……”
唐墨清清嗓子:“咳,放心吧,我手气好。”
他边说边慢吞吞展开纸团,瞥见隐约的黑色墨迹后才加快速度,手指一捻,露出连笔的“贰佰”字样。
“成了!还是个大的!”王满仓霎时间喜得眉毛乱舞,“啥也甭说了,明天咱哥俩下馆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