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唰”地来了精神:“小贵子在大队好像混得不赖呀, 咋冷不丁动起手了?”
“害,他纯粹是活该,搁我头上也得揍他。”这话在外面不好说, 在家里倒没啥遮掩的,唐墨一边煮面条一边低声絮叨,俩鼻孔都暗戳戳透着股热闹气儿。
“今天不是量地嘛,量之前又抽了一次牌,按顺序登记。你猜怎么着?记着记着,宅基地不够分了!”
放宅基地在乡下是大事,村干部提前测量过, 估算了大概面积才分成十五块,其中大的两百方,小的一百五十方, 都挺宽敞方正。
没想到好端端出了岔子, 先登记在册的还好, 排在后面没轮到的立马炸了, 纷纷吵着要说法。
这一吵,就把唐贵给露出来了。
原来他收了十几家的好处费, 每家五百块, 承诺能抓到实阄。如果对方抓到空阄,就把钱全额退回去。
“一家五百, 十家就是五千啊……”姜冬月听得目瞪口呆,直到燃气灶上的铝壶吹了两声哨,才急忙过去关火。
唐墨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简直掉钱眼儿里了,社员抓阄儿都敢收好处费。现在丢人丢成这样, 我都替他臊得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贵子估计是甜头尝多了, 那胆量慢慢就肥了。”姜冬月边说边往搪瓷盆里倒黏米面,准备烫了热水抟窝窝,忽然心头一动,“打架那会儿我正在小卖铺,听着动静挺大,不会是一群人打小贵子一个吧?”
唐墨摇摇头:“哪儿能啊,小贵子又不傻。他一看阵势不妙,举着喇叭大喊冤枉,扭头就往平金河跑,最后自己没跳成,反把拉架的撞倒七八个。”
别人还好,抓住河半坡的草根没滚下去,只有王满仓和村东头养猪的刘大爷比较倒霉,离得近,稀里糊涂沾了一身淤泥。
那场面唐墨越想越乐,捧着碗嘿嘿直笑:“摔成俩泥蛋了,差点儿分不清谁是谁。幸亏凑热闹的乡亲多,乌泱乌泱冲过去把他俩捞上来了。”
“……”
姜冬月沉默片刻,忍不住发出了和唐墨一样的感慨:“真是开眼了啊……”
* * *
石桥村地方小,人口少,乡亲们起码二十年没见过这种热闹,加上快过年了闲人多,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各路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嗡嗡乱飞。
“听说没排上的不少,王永富、陈兵、刘援朝还有那谁,六七家都在后面等着哩。”
“十五块地都掰扯不明白,大队的官儿干啥吃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看这次放宅基地,又抓阄又交押金,肯定一开始就打着主意想糊弄老百姓!”
“唐贵平常说话挺和气,谁知道背后心这么脏,五百块好处费!他可真是敢想敢干……”
所有人中,尤以王永富的儿子王斌最为愤怒,白胖馒头愣是咬得咯吱响:“爹你拦我干啥?唐贵那个王八犊子,收钱不办事,我早晚弄死他!”
王永富抬手就是一巴掌:“滚犊子!那么多人看着呢,你拿砖头砸唐贵算咋回事?大年下的想蹲局子喝茶啊!”
“爹!”王斌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咽不下那口窝囊气!”
为了弄块好地方,他们家早早找唐贵套近乎,吃饭喝酒不算,临到眼跟前又送五百块钱。
结果呢?唐贵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把他们父子俩当猴耍!
王永富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咽不下去,你爹就能咽?老实在家待着,我出去问问成功和爱党他们,甭管咋样先探探底细。”
唉,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舌头一秃噜啥话都往外说,今天算是把唐贵得罪死了。
但是他也不怕,反正抓阄那天说的清清楚楚,“公平公正,抓到啥就是啥”,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他家的二百方量出来!
……
其他人或交头接耳或四处串门的时候,唐贵正呲着牙在家抹药。
“轻、轻点!皮都快叫你撕下来了。”说过几次没用,唐贵干脆夺过马秀兰手里的碘伏,自己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时不时地嘶嘶吐气。
今天他急中生智躲过一劫,但到底心里害怕,散场时手脚软得像面条,几乎想不起来怎么走回家的。
进门还被台阶绊了一跤,脸颊和鼻子都磕破了,真特么倒霉。
“你还知道脸皮呀?”马秀兰看着儿子棕黄交错的脸悲从中来,两行热泪顺着皱纹滚滚而下,“老唐家祖祖辈辈的脸都叫你丢光了呀呜呜呜!”
“千里去当官,为了吃和穿,妈知道你的苦处!可是小贵子,你不能贪多嚼不烂呀,现在全村社员都知道你搂了钱,叫旭阳和阳阳以后咋出门见人?”
马秀兰越哭越恸,止不住地打嗝,“我可怜的大孙子哟,他正相看姑娘呢,落下这种坏名声,叫他上哪里娶好媳妇呀呜呜呜呜!”
“别哭了!”唐贵被马秀兰哭得心烦意乱,狠狠将碘伏瓶子拍在桌上,“不知道的还当我死了呢,瞎嚎什么丧!”
话音未落,紧锁的院门忽然被人拍响,唐贵那满身火气顿时僵住了,屁股像钉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敢动。
直到几分钟后刘小娥的声音传来,他才猛然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嗫嚅道:“妈,你去开门吧。”
马秀兰:“……瞧你那怂样。”
有心再骂两句,又心疼儿子可怜,满腔委屈全冲刘小娥去了,“整天大吃二喝地一样不落,用着你了躲娘家不见人影,懒死算了。旭阳电话里咋跟你说的——哎哟!”
刘小娥懒得搭理马秀兰,用力撩起门帘甩她一脑袋,急匆匆进屋去拉唐贵,焦急道:“小贵子,你快别在家里坐着了。我回来路上专门拐到镇政府那条街,远远地望了望,赵成功他进去啦!”
唐贵拧紧眉头:“你看清楚了?真是赵成功?”
“千真万确。”刘小娥把围巾解下来,胡乱扔到沙发角落,“上星期阳阳的车放炮了,我推到张记修车铺换胎,里面有个电动车安了一个大黑车篓子,边角有点儿歪扭,看起来特别扎眼。我顺嘴问了一句,正巧是刘香惠的电车。”
“今天进镇政府的那个人,衣服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可那辆电动车白底红杠杠,大黑车篓子,歪扭地方都一模一样,骑车的人不是赵成功还能是谁?”
完了……唐贵不禁抽了口冷气:“赵成功平常就跟我不对付,肯定找领导告状去了,他、他这明摆着要落井下石呀。”
仔细想想,放宅基地这事儿基本由陈爱党和他负责,把赵成功挤兑得插不上手,如今出什么问题也算不到对方头上,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可咋办?”唐贵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转了大半个钟头,突然猛地停住脚步,“不行,我得赶紧出去走动,要么找爱党,要么找乡里的熟人,总之不能再在家干坐着了!”
刘小娥犹豫道:“那你带上钥匙?我和妈留下看门,除了自家人谁也不开。”
“胡咧咧什么呐?不能听她的!”马秀兰抹了把鼻涕眼泪,砰砰砰地直拍大腿,“我的儿呀,全石桥村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你,正经躲还来不及呢,咋能去镇政府?那不是、是那个虾米跳鱼网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唐贵忙按住马秀兰,正色道:“妈你别说了,我必须去,而且越快越好。”
“你们想想,我是收了点儿辛苦钱,可是我收钱办事呀,办不成的那家退了,其他家的宅基地该大的大,该小的小,根本没有问题。”
“今天地不够分,铁定是有人捣鬼!不是把小阄换成大阄,就是做假阄充数,冒领二百方的地块,然后再仗着登记顺序,故意插队到前面……”
唐贵确实爱偷懒耍滑不假,但他心眼儿多,脑子灵活得很,一开始惊吓过甚想不清楚,这会儿在家里坐了半晌,又被赵成功刺激,越说思路越顺畅,叭叭叭地将事情盘了一遍,可是——
“做主的是陈爱党,要求抽号码牌的是王军军,发牌的是刘晓康,负责登记的是赵成功,那捣鬼的混蛋能是谁呀?总不能王永富吃饱撑的害我吧?我没跟什么人结仇呀。”
唐贵眉头拧得更紧了,刘小娥反而镇定下来,翻出毛线帽往他手里塞:“快三点了,你趁干部没下班出发吧,捣鬼的管它张三李四王麻子,反正不能叫你背黑锅。”
“对,谁的锅谁背。”唐贵深吸一口气,对镜子把脸上的碘伏擦了擦,然后穿戴整齐出了门,临走嘱咐道,“有人找我就说我在爱党家谈事,旁的话别多说。”
刘小娥:“知道知道,我在家盯着,你放心去吧。”
马秀兰没接上话,殷殷切切地目送儿子离开后,急忙锁门回屋,揣着点儿希望问道:“小娥呀,你说小贵子这么出去跑,能行吗?”
刘小娥翻个白眼:“谁行你问谁,别烦我,我就知道大吃二喝,切~”
说完径直回自己屋了,把门摔得山响。
“你你、你个败家玩意儿!”马秀兰哆嗦着嘴皮子低声咒骂,最后趴在沙发扶手上呜咽起来。
嗨呀老天爷,她在这个家里没法儿活了呀呜呜呜呜呜!